第 115 章
作者:
羊脂白玉戈 更新:2022-04-24 08:25 字数:5319
玄徵二人沿着渭河西行,期间走走停停五六日,终是在重阳前夕抵达长安城北的码头。
温度略低的朝阳给立于船头的玄徵镀上了层暖洋洋的金边。
他稍稍弯腰,将小船往不远处的码头靠去。
待船停稳,彧瑚便纵身跃下。
见对方负手站于岸边等自己,玄徵将小船系捞,站在船上问道:“彧瑚,船怎么办?”
似是对这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彧瑚不由挑眉回道。
“停着呗,难不成还拿去卖了?之后还得用呢。”
“之后?”闻言玄徵下了船,不解地重复道。
见他走来,彧瑚抬颚以代回应。
“我们明明可以御——”玄徵的话说到一半便被彧瑚截断。
“我不是跟你说了,此番下山不赶时间,何必非得御剑?”
虽说彧瑚此番的确言之有理,玄徵心里却总是感觉怪怪的。
跟在彧瑚身后,玄徵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龙丹的原因?”
前方的彧瑚脚步一顿,沉默片刻后小声道:“别瞎想。”
见对方这般反应,玄徵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那为何不御剑?”
显然是被他不依不饶地问题问烦了,彧瑚不自觉地咋舌。
“我说你这小道士怎么那么死脑筋。我被困在你们华清峰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空下山,还不许我仔细赏游一番?”
“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一长串的说辞听得玄徵说话都变得略为不利索。
彧瑚以为这样说便能堵住玄徵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暗自松了口气,埋头朝着长安城走去。
谁知还未走出一里,身后的小道士又继续问道:“没了龙丹……对你真的没影响么?”
懒得再费心想借口,彧瑚干脆道:“有啊。”
玄徵闻言立即睁大眼睛快步上前与他并肩,语气中尽是担忧。“什么影响?”
“我同你说过,龙丹由修为结成。没了龙丹,无非就是修为不在,往后恐怕难以维持人形……”
提及此事,彧瑚立刻闭嘴,不再说话。
难以维持人形……
玄徵在心底默念,脑海里浮现出当日自有熊接彧瑚回山之际,后者额间隐约显现的龙角以及身后的龙尾。
“若是我将灵力分给你,有用吗?”玄徵转头看向身侧缄口不言的彧瑚问道。
后者停顿片刻,点头道:“话虽如此,你打算怎么分?”
全然沉浸在担心彧瑚会因显露原形,从而被寻常人族当成妖怪的玄徵并未注意到,彧瑚方才的语气中带上了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他认真思索许久。
直到二人视线的不远处出现长安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才提议道:“等到夜里打坐时,我将灵力一并分给你?”
“那不行。”彧瑚果断回绝道。
玄徵不解道:“为何?”
“你以为仅靠一晚,就能分给我足够维持人形的灵力?”彧瑚将脑袋偏向自己,拒人千里的双眼也稍许弯作弧形。
以为他误会了,玄徵连忙摆手,“当然不只一晚。我是说,每天夜里都可以将灵力分给你,这样白日里就——”
不待玄徵将话说完,彧瑚轻道一声“麻烦”。
紧接着,彧瑚的下一个动作直接打断了玄徵的思路。
他伸出右手,自玄徵左侧宽大的袖口探入,而后一把捉住玄徵藏于袖中,垂于身侧的左手。
此时二人已是行至通化门不远处。
小径尽头稀稀拉拉的枯树将二人与三丈外热闹非凡的官道隔开。
好在官道上的众人皆是忙赶路,无人注意到小径里的情形。
被彧瑚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愣,玄徵好半天才找回声音般支支吾吾道:“这、彧瑚你——”
“这不就快多了。”彧瑚毫不在意地说着,甚至坏心眼地捏了捏他鲜有茧子的左手,“照你先前说的,你夜里打坐不睡,总不能也不让我睡吧。”
这话倒是不错,只不过对方此番行为却是引得玄徵藏于青丝下的耳尖红得发烫。
“彧、彧瑚这——”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官道,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后玄徵压低声音说道:“长安城内人多口杂,我们这样就进去……”
纵然心底明白玄徵所指之事,彧瑚嘴上仍是忍不住地想要戏弄他一番。
“怎么,和我牵手很丢人?”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玄徵情绪激动地反驳,转头却见对方嘴角含着笑,他顿时明白自己又被戏耍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玄徵故意作出一副委屈状,再稍稍移开看向彧瑚的视线。
见玄徵这般方应,彧瑚瘪了瘪嘴自认倒霉。
彧瑚伸手拉下卷在手腕处的布料,两只宽大的袖子挤在一块,将二人牵着的双手遮得严严实实。
整理着袖口的褶皱,彧瑚啧了一声问道:“这样总行了吧。”
只要没有不长眼的非得从二人之间通过,便不会有人察觉到异常。
玄徵应声回头,仔细检查二人衣袖交接处。
他这举动反倒是引得彧瑚有些不乐意,他微微挑眉问道:“你是怕被人看出来,堂堂一位华清峰的仙长,竟有断袖之癖?”
意识到彧瑚的确误会了,玄徵连连摇头。
“不是的,只是因为你还未醒的时候,我记起来了些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关于初代执剑长老和你的事。”
听玄徵提起那个臭道士,彧瑚略显疑惑地微微皱眉。
玄徵自顾自地解释道:“或许你记不清了,当年钱唐一事,众多路人在见到你身后显露的尾巴尖时,轻者动了邪念,重者则折返回家意图寻件趁手的兵器将异族捕杀。”
闻言,彧瑚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
“正如杭州城的听雪笑霜,此般情愫,本就是众人眼里的异类。你现在又修为尽失,我怕——”
不带玄徵将最后一句说完,彧瑚抬手打断道:“我知道了。”
见对方依旧皱着眉,玄徵小心翼翼地歪头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彧瑚果断道。
生怕是对方嘴硬,玄徵确认道:“真的没——”
“没有,闭嘴。”彧瑚抢在玄徵将话说完前开口道。
不放心地继续打量了彧瑚片刻,直到对方眉头舒展,玄徵才松了口气。
他继续小声嘟囔道:“何况……这也不是断袖之癖,我又不喜欢别的男人。”
此话太过直白,倒是说得彧瑚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
也不顾玄徵还微微低着头,彧瑚拽着他的手大步流星朝着通化门走去。
进了城,不待玄徵出声询问。
稍许领先他半步的彧瑚抬头四下观察一番后,不着痕迹地拉着他往东市的方向走去。
“我们这是要去……东市?”玄徵好奇道。
前面的彧瑚随意地嗯了一声答道:“醉仙楼。”
以为彧瑚是馋醉仙楼的那几道肉菜,玄徵在后面小声说道:“醉仙楼那几道菜我已是大致学会了,以后你若是想吃,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闻言,走在前面的彧瑚脚下一个趔趄。
“……你们这华清峰到底是教人悟道的,还是教人当厨子的?”
听出对方的调侃,玄徵抬起空闲的右手蹭了蹭鼻间,“是我在你离山时学的,我想着等你回来那天专门做给你吃。”
如此诚实地回答反倒叫彧瑚接不上话,他刻意清嗓子,试图掩饰尴尬。
这小子难道就没想过,万一自己不回去呢?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不再接玄徵的话
好在醉仙楼离此地不远,为避免莫名的尴尬散开,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于醉仙楼正厅找了出空位坐下,玄徵开口便点了几道彧瑚往日里最爱吃的荤菜。
当小伙计问是否还要再点些别的什么时,彧瑚抢过话头加了两道只有酒楼才愿意花时间做的大菜。
末了,他还特意吩咐伙计,把这些东西都打包。
趁伙计离开,彧瑚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转头看着玄徵问道:“话说回来,你把我给的那包刺海螺吃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玄徵半天没反应过来。
“……什么刺海螺?”
彧瑚啧了一声,“就是让你替我养的那包黑刺团。”
语毕,玄徵又愣了片刻。
黑刺团……
他猛地一拍手,随即又似是在犹豫般张了张口,却没能吐出任何音节。
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想要握紧,反倒被拉着他手的彧瑚察觉出端倪。
彧瑚并无怪罪他的意思,只是好奇地问道:“真吃了?弄熟了是什么味?”
“……”玄徵犹豫片刻,支支吾吾地小声回道:“我,并没有吃那个刺海螺……”
“没吃?那我也没在水池里见到啊。”彧瑚不解道。
玄徵这两年一直把刺海螺一事归结在自己头上。倘若他当时再上心些,恐怕那包刺海螺就不会死。
“是我没养好。那几日恰逢心魔攻山,我走不开,这才……”他欲言又止,却是叫彧瑚听明白了。
“不对,当时把那玩意卖给我的人说得可好听了,说这东西有水就能活,还至少能活个两三年。”
彧瑚难免有些生气,他磨着牙低声道:“那小子竟敢骗我。”
听他这么说,玄徵思索片刻,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彧瑚……我记得你说,刺海螺是从广州城买来的对么?”
“嗯,怎么?”彧瑚微微蹙眉,似是憋着一股子气。
“我想,或许将刺海螺卖与你的那位并没有撒谎,这刺海螺恐怕不适合养在莲花池里。”玄徵若有所思地答道。
彧瑚挑眉看着替素未谋面之人说话的玄徵,“什么意思?”
“你想,广州城近海,且这东西你我都从未见过,十有八|九是海里的东西。自然是没法养在莲花池里的。”
玄徵所说的确有理,奈何彧瑚心里依旧有气,小沈嘀咕道:“明明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有水就能活个两三年,难不成莲花池里的水不是水?”
听出来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玄徵轻笑,也不拆穿他。
彧瑚轻哼了一声,“等这边弄完,跟我去广州找那小子算账去。”
“好。”大概能猜到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玄徵笑着应道。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伙计开始一盘接一盘地往他们这桌端菜。
望着几乎沾满整张木桌的菜肴,玄徵小声问道:“彧瑚,这么多菜……我们吃得完么?”
他自是清楚对方的胃口,如此之多的菜肴早已超出彧瑚往日里的食量。
谁知彧瑚奇怪地反问道:“你觉得光凭我俩就能吃完这些东西?”
“那这是……?”玄徵不明所以。
“你莫不是在山上待得久了,人都变傻了。”彧瑚看傻子般瞥了他一眼,“你老家不就是长安城的。”
玄徵将此话在心底反复咀嚼数遍,终是恍然大悟般重新睁大眼睛看向一旁的彧瑚。
握着对方的手无意识地使劲,捏得彧瑚小声倒吸一口气。
不知道玄徵发什么神经,彧瑚尴尬地移开视线小声道:“做甚?”
“彧瑚你……”玄徵欲言又止,斟酌半晌后才继续道:“上次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上次?”
彧瑚疑惑地重复一遍,思索片刻后反应过来。
“我本来也没想找你家,是伏稷那只破鸟瞎飞,为了追它才误打误撞地去到你们家门口。”
这话任谁听了都像是随口编出来的借口,玄徵自然也是心存怀疑。
他不由得追问道:“鸟?你是说那只黑鸢?”
“不是,另外一只小肥鸟。”彧瑚随口答道。
“伏稷前辈有两只木鸟?”
“嗯”彧瑚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葫芦鸡点头,“我记得是他托长安城的说书老头给他造的。”
谁知他随口的一句回答却又是引起了玄徵的好奇。
“长安城的说书先生?”玄徵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着彧瑚,“我认识他么?”
“我哪知道。”彧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玄徵一副不弄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看得彧瑚莫名其妙。
“我幼时也算是听遍大半个长安城的人,没准我真的认识那位说书先生呢?”
说完他愣了片刻,“唔……不过如果对方是帮伏稷前辈做木鸟的人,或许老先生早已……”
“想什么呢,那可是……”
彧瑚下意识地反驳,但在意识到他们还在人多口杂的酒楼里后,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那老头可是地皇的族人。”
见玄徵一脸不知所以的表情,彧瑚补充道:“先世人。”
闻言,玄徵倍感惊讶般微微张口,却一言不发。
对方既是先世人,又是长安城的说书先生,难道说……
替伏稷前辈做木鸟的说书先生,是自己幼时在东市说四百年前仙魔之战的那位?
“彧瑚,我可能……还真的见过那位说书先生。”玄徵不可置信地缓缓说道。
彧瑚没料到,说了半天这事竟然又被他给绕回来了。
“行行行,见过就见过吧。”他敷衍着答道。
松开抓玄徵的右手,彧瑚迅速照着那盘朝思暮想的葫芦鸡下筷。
酒足饭饱,彧瑚抬了抬下巴,示意玄徵带上打包好的吃食。
二人并肩走出醉仙楼,玄徵侧头问他接下来想去哪。
“这不重阳么,带你回去看看你家里人。”
玄徵一怔,后半句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不待他多想,彧瑚率先朝着城西迈出脚步。
转头见玄徵还未跟上,彧瑚快速伸手,覆上前者还提着食盒的右手,轻轻拽了拽他。
被手背处传来的触感唤醒,玄徵连忙回神跟上彧瑚。
几年不来,长安城似是变了模样,又似乎根本就没有变化。
一路上二人走走停停,听得几首新进胡曲,见得琳琅满目的稀奇玩意。
待行至苏宅门前时,天色已是近黄昏。
“来得还算是时候。”
彧瑚松开拉着玄徵的手,朝着苏宅的大门抬下巴。
多年未归,玄徵站在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感到一阵莫名的手足无措。
“去开门。”彧瑚伸手戳了戳玄徵的后腰,痒得玄徵迅速侧生,打了个激灵。
走至门前,玄徵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半晌后,隔着门隐约传来略显沉闷的脚步声。
玄徵听不出那是谁的脚步,低着头下意识地稍稍后退半步。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往里拉开,来人沉默片刻。
“……二弟?”来人语气中有着惊讶,更多的则是惊喜。
闻声,本有些出神的玄徵缓缓抬头。
门口站着,与他眉眼七分相似的,正是他兄长。
“怎么——”
苏家长兄本想与玄徵就地叙家常,余光瞥见后者身后的彧瑚,愣了一下。
他连忙打招呼,“仙长许久不见,这些日子来舍弟有劳仙长关照了。”
彧瑚不吭声,只是颔首以作回应。
苏家长兄转而看向玄徵,压低声音问道:“你带你师兄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跟家里说一声?”
师、师兄?
闻言,玄徵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彧瑚,后者正装作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转头望着不远处的天上。
苏家长兄自是不会去怪罪多年未归的二弟,方才也不过是顺嘴一问。
“进屋吧。”他侧身让出路,“今日正逢重阳,我们一家人可总算是到齐了。”
说罢,再朝门外的彧瑚说道,“仙长若是不介意,今日不妨留下来吃顿饭,也算我们家代舍弟感谢仙长多年的关照。”
闻言,彧瑚摆正脑袋,大步流星走上前来拱手,“那便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