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无期
作者:
羊脂白玉戈 更新:2022-04-24 08:25 字数:3616
行至山脚石板处,玄徵回头看向天虞山深处。
山中的温度比十日前稍许升上来了些,他说不清这变化究竟是因为鹘,还是因为岭南已是步入盛夏。
直觉告诉他,十天后的天虞山,定是不同于以前。
望着山上的万千松柏,玄徵心底有些难于言表的矛盾感。
若说他全然不知人皇所谓“复生术的代价”,自然是不可信。
如此违背三界运作的法术,代价又怎会小。
何况依照鹘当时的说法,玄徵已是隐约猜到。
所谓代价,无论如何都应该与“抵命”相关。
玄徵想救彧瑚不假,可此刻的他却是靠鹘付出代价才换回些希望。
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玄徵转身背对天虞山,看向地上那块光滑的石板。
他到底是个后世人,自私又贪婪。
想到这,玄徵垂眸走至石板,面向山中,极为庄重地行了一击稽首礼。
稽留多时,他缓缓起身,余光看向一旁的香炉。
望着那半截线香愣神片刻,玄徵抬手于指尖燃起火星,将线香重新点燃。
直到线香燃去约莫半个指节不到,他才转身离开天虞山。
回山途中,玄徵低头看向腰间的螭龙佩,却不见玉佩像十日前那般成日发亮,反倒是变得与寻常白玉并无差别。
想到或许彧瑚存于剑中和玉坠里的魂魄已是回到他自己的身躯里,玄徵不由得加快赶回华清峰的步伐。
今日的太华山天气不大好。
头顶阴云密布,似是随时要降下一场大雨。
从天虞山赶回来的玄徵竟在进山的一瞬,难得地感到一丝闷热。
顾不得身上薄汗,他急匆匆赶回栖凤院,却迎面碰上了刚刚走出主楼的玄屿。
“师兄”二字呼之欲出,却又发现院里的石桌旁还坐着祁枢。
到嘴边的问候又顿时咽了回去,玄徵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么会……”
祁枢轻咳了一声,眼神有些飘忽。
“我现在也算是正式出任掌门一职,自然是需多关注门中事项。何况,是隋师兄喊我来帮——”
不等祁枢把话说完,玄屿快步走过来。
“回来前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玄屿看着玄徵,口中说辞尽一副抱怨,语气却是略带欣喜。
说着,他用眼神瞥了一眼旁边的祁枢,似是在警告他不要多话,“花已经给你换好了。先说好,不准嫌弃我的插花技术。”
闻言,玄徵一愣,随即轻笑道:“我怎么敢嫌弃师兄你。倒是得好好谢谢师兄,这些日子多亏了师兄。”
“隋师兄那插花技术还真不是吹的,我看着都离谱。”祁枢对玄徵小声说道。
听祁枢这么一说,玄徵好像大概明白了为何他们二人会同时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
他不由得轻笑,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
虚掩着的窗户间隐约能看见几朵白色的小花,玄徵转头看向莲花池。
果不其然,玄屿摘的是自己后种上的栀子花。
见他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二楼,另外二人也颇为识趣,借口接下来还有要事,便前后脚离开了栖凤院。
偌大的院子重新恢复平静,玄徵抬脚正准备向主楼走去。
伴随莲花池中传来一阵哗啦声,玄徵回头看向院西。
“仙长大人,白龙大人他……不回来了么?”
是池里鲤鱼妖沉于水中,略带沉闷的声音。
玄徵脚步一顿,转身看向鲤鱼妖。
“为何这般问道?”
池里的鲤鱼妖咕嘟咕嘟地吐了一长串的泡泡,犹豫许久后才小声道:“我……察觉不到一丁点白龙大人的气息了。”
闻言,玄徵不禁皱眉。
“仙长大人您没离山前,我还能隐约感受到白龙大人的存在。可今日您回来,我却依旧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随着玄徵脸色一同沉下去的,还有鲤鱼妖越说越小声的声音。
在鲤鱼妖的记忆里,辗转来到栖凤院这方莲花池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未见过这般表情的苏玄徵。
没有接鲤鱼妖的话,玄徵转身快步上楼。
听得鲤鱼妖的话,玄徵纵然心底焦急万分,却仍像是怕吵醒对方般放轻了上楼的脚步。
轻轻推门,屋中一切与他离开时并无差别。
砚台上的两朵独占春仍然不合时宜地开着,配合着窗沿处随风吹入屋中那股淡淡的栀子香,一时间春夏难辨。
转眼看向榻上的彧瑚,却是与四个月前接他回来时毫无区别。
玄徵盯着彧瑚愣了许久,直到窗外猛地响起一声闷雷直叩玄徵的心弦。
雷声落下不久,滴滴答答的雨滴声将玄徵从失神的状态里拉了回来。
他取出怀中玉坠,又将腰间螭龙佩取下,两两放置于彧瑚身侧。
却不见其中任何一个产生丝毫变化。
玄徵顿时心生莫名地着急。
他迅速将寒光剑取下,同样放到彧瑚身边。
似是出乎意料,又像是在玄徵预料之中。
耳畔并未响起熟悉的剑鸣。
除去从虚掩着的窗户处争先恐后涌入屋中的潺潺雨声,他听不到任何像是来自彧瑚的回应。
不可能。
玄徵不住地摇头,他略带颤抖地握住彧瑚搭在身侧的手,以此聊以慰藉。
鹘不会害他。
既然鹘说过,要自己等上整整八十一日,而自己才回山将将一日不到,定然不可如此着急。
想到这,玄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八十一日……
玄徵在心中默念,若是从今日算起,还有八十日。
夏日的雨势一如既往的猛烈,转眼间屋外的潺潺雨声便转变为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点随风飘入屋内,打湿窗沿边的几朵栀子花。
玄徵平复下心情,起身将窗户阖上,仔细擦去飘落于书案上的水珠,又转身下楼。
片刻后,他从一层书斋里搬来一摞白纸,放于书案角落。
点上角落的油灯,玄徵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抽出顶上第一张白纸,他提笔在抬头处写下日期——永徽四年,六月,夏至。
写罢,他转头看向彧瑚。
“鹘前辈……”玄徵停顿片刻,“前辈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望着榻上的彧瑚,他突然间拿不准倘若某日对方醒来后,是否会怨自己害得他师父为此丢了性命。
知道无论自己说多少,如何说,对方都听不见。
玄徵低垂着头,目光移向地面那块微微翘起木板,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抬眼看向面色毫无波澜的彧瑚,玄徵满心颓然之感。
自此之后,他每日都会上二楼记下当天日期。
也不管彧瑚能不能听见,会不会作答。
玄徵总是埋头写,再自顾自地与彧瑚说起每日的见闻。
夏蝉聒噪地扒在院外粗壮的树干上,没完没了地叫着。
好在山中有数不尽的枝繁叶茂的大树,温度也并不算高。
纵使夏蝉成日撕心裂肺地鸣叫,太华山中缺了炎炎烈日的炙烤,终是比山下要好过些。
往日彧瑚怕冷又嫌热,此刻山中这般温度,倒是正好合他打盹。
玄徵一如既往地来到二层,摊开一张白纸,提笔写道。
永徽四年,七月,丁亥。
他转头看向榻上的彧瑚,思索片刻,放下笔来缓缓说道。
“我今早接到师尊的来信。师尊说他与掌门已是行至东海,说是想要去探一探传闻中的蓬莱仙岛。”
说完,玄徵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等你醒了……不如与我说说,蓬莱究竟是否像记载中所说的那般神奇?”
看着榻上彧瑚一尘不变的表情,玄徵自己在心里想象着若是他醒着,他会如何回复自己。
若是蓬莱仙岛不如书中所写那般神奇,彧瑚肯定会笑自己异想天开,什么都信。
想到这,彧瑚说话时的神情似乎又在他眼前浮现。
恍惚间好像彧瑚早已醒来,此刻正坐在榻边嘲笑自己。
玄徵盯着床榻看了片刻,低头轻笑。
“你若是嫌解释起来麻烦,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反正山中也有祁枢和师兄他们守着,没我什么事。”
八月,庚戌。
又是一个阴雨天,暴雨如瀑。
院内刚留下不久的脚印早已被倾盆暴雨冲刷殆尽,不见一丝痕迹。
唯有一层堂屋入口处还在滴水的油纸伞,昭示着楼中人刚进入屋不久。
二层卧房内,墨块与砚台轻轻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被一声接一声的闷雷盖住。
借着窗外猛然亮起的一道白如晴昼的闪电,书案前的玄徵停下书写的动作。
他将书案上近窗边的纸张全部挪到屋内的多宝阁里,再起身稍稍推开半扇窗户。
瓢泼大雨被头顶屋檐挡去大半,少数幸运的水珠借着混杂了泥土味的东风,落进窗沿边泡着桂花枝的土罐。
玄徵抬手将土罐稍稍移至另一扇窗后,缓缓说道:“师兄今日又找我去谈心。他还是想让我接手华清峰的执剑长老一职。”
“我依旧婉拒了。”他望向窗外,“自剑魄觉醒以来,我好像逐渐记起了些事……”
玄徵停顿片刻,“我不适合做执剑长老,从来都不适合。”
他转身看向屋内的彧瑚。
自窗户飘入的雨滴,前赴后继地扑打在玄徵背脊上,莲白色的大氅变得深一块,浅一块。
“等你醒了……你若是不愿呆在华清峰,可否带上我一起出山?”
纵然不可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任何回应,玄徵也依旧等待了许久。
窗外亮起一阵刺眼的白光,随着紧跟而来的惊天炸雷落地的还有玄徵自顾自地低声自答,“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仅仅只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玄徵过得度日如年。
他恨不得即刻将日子过到九月末。
九月,乙亥。
秋日的华清峰再次恢复往年的平静。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玄徵将二层卧房的窗户大开,直面院中的银杏。
老银杏上已是挂满逐渐变黄,却又浅到像是无意间将一滴葵扇黄的染料落在将将裱纸后净纸上的无数小扇面。
还有三日,玄徵心想。
他看着榻上的彧瑚,坐立难安。
不知该如何迎接即将醒过来的对方,却又更怕三日后彧瑚没有醒。
深吸一口气,玄徵告诉自己,此番本就为逆天行事。
连身为施术人的鹘都无法保证,自己也不该太过强求。
可当他一想到这,心底便会有个声音叫嚣着,让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彧瑚。
玄徵明白,心底的声音,是西陵城那位护城将军的想法。
也是剑魄觉醒后,他才确信。
彧瑚,就是当年有熊城的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