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番外
作者:
酒初祀 更新:2022-04-24 06:20 字数:10601
暑气正炽的时节, 谢府的主院内早就供上了冰。
雕琢成山水花鸟的冰山在半人高的冰鉴里渐渐消融,带来丝丝凉意。
阿妙将新衣最后一截袖口锁好的时候, 一转头就看见自家夫人正要拈起碟中的杏干。视线再顺着柔软手指一路往上, 薄纱袖如云似水般沿着霜雪细腕滑落,很是楚楚有致。
能不好看么,听闻南边新来了这批贡品, 郎君就动上心思, 进宫求见圣人后尽数讨要来。
满洛京都是独一份儿。
哪家女郎不羡慕她家夫人与郎君的恩爱情笃。
眼见陆菀几乎要将杏干消灭殆尽,哪怕是阿妙对她这般嗜好蜜饯的画风已经很是习惯, 还是忍不住劝了句, “夫人, 您今日可是用整整一碟子的杏干, 此物极酸, 不多时可就要用晚膳, 郎君瞧见您用不下饭,少不得又要说您。”
这话提醒了陆菀。
她想到前几回谢瑜见她只顾吃蜜饯糕点,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存货尽数搜刮走, 又严防死守她派人去买, 就是一阵牙酸, 只好恋恋不舍地将最后一枚杏干丢回碟子里。
整个人往冰丝软枕一靠, 就用帕子捂住脸, 连清瘦的肩头都在颤抖着, 语调幽幽道。
“原以为嫁了个把我当心尖宠, 如珠似宝供着的夫君,没想到竟是这般吝啬,连碟子蜜饯都舍不得让我多吃几口。”她还抽噎两下, 控诉道, “如今连阿妙你都不帮我了。”
陆菀假作抽泣,实则接着帕子的遮掩,笑得肩膀都在抖。
却不见阿妙如往常一般来附和她逗乐,反而屋内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冰山融化的滴水声。
这就奇了,莫非……
心道不妙,陆菀迟疑地放下帕子一角,抬眸望去,冷不丁就对上无比熟悉的清俊面容。
她方才话里话外埋汰的那人正立在榻边垂眸看她,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也不知都听见多少。
嘶,这人今日怎地回来的这般早。
说他坏话又被逮个正着。
榻上半遮着脸庞的女郎咬了咬唇,当即挤出个笑来,柔声道,“瑜郎,你怎生回来了?”
不管怎样先哄哄再说。
打定主意,陆菀眸子一亮,吩咐低头忍笑的阿妙,“外间那般热,快叫人去将浇好酪浆鲜果的碎冰沙端来。”
她从榻上起身,殷红蔻丹的笋足胡乱踩进木屐,就扑到清肃而立的郎君怀里,仰起脸,拿帕子替他擦着并不存在的汗珠,眼里亮晶晶的,满是关心挂念,“瑜郎稍候,碎冰马上就会送来,你瞧瞧都热成什么样了。”
说着还皱皱粉白的鼻尖,“这般热的季候,陛下怎的也不换个时辰召你,也太不体恤瑜郎了。”
见她如此,谢瑜毫不意外地扬了扬眸子,温声道,“这般小事不算什么。”
他接过陆菀的帕子,随意丢到一边,捡起她方才翻看的游记,慢悠悠道,“ 阿菀有所不知,谢府上下近百口人,都靠着我这点俸禄过活,若是我再不勤勉些,不能让你多吃上几碟蜜饯,可不又要被斥为吝啬?如此一来,倒显得我甚是无能,如何能对得起岳父岳母。”
郎君说这话时的神情极为自然诚恳,说得跟真的一样。
就知道他都听见了。
陆菀唇角一阵抽搐,居然生出些自己在跟谢瑜比演技的既视感。
既然都听见了,她决定躺平任嘲。
反正谢瑜除了宠她爱她还能怎么着,还不是得把她好好供在掌心。
什么叫恃宠生娇,这就叫恃宠生娇。
陆菀撇了撇唇角,将足上的木屐随意一踢,又蜷回榻上,懒得再狡辩。夏日易困,这些时日她总觉得疲乏,躺着就是比站着舒服。
见她话兴已失,谢瑜笑笑,将朝服换下后又坐到她的榻边,温声与她分说道,“蜜饯之物,闲时可用些,误了饭食便会伤身。阿菀便是喜欢,也不能日日用上那许多。”
哪怕知晓他是为自己好,陆菀也有些莫名的烦躁,不耐烦被说教,索性侧过身去不理他。
明摆着就是任他随意说,自己是半点不入心。
却不知谢瑜正望着她的背影眸色微动,思索着她许是这几日天热积下郁气,气性比之寻常大上不少,明日需得去趟御药局,叫些御医来替她诊诊脉。
不多时,阿妙端着两盏碎冰沙进来,打破略显尴尬的平静。
看着那碎冰的盏数,陆菀当时就乐了,觉得阿妙就是上道,知晓要端两盏来。
“瑜郎,”她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扯扯谢瑜的衣袖,软声撒娇道,“你端给我好不好?”
谢瑜却不看她,如有实质的冷淡目光径直落到阿妙身上,询问道,“夫人今日用了几盏冰?”
陆菀扬起的唇角当即就跌了下来。
她在谢瑜身后连连使着眼色,想让阿妙替她隐瞒一二。
可惜阿妙却是宁愿被自家夫人说上几句,也不敢欺瞒郎君的。
当下便躬着身,毕恭毕敬地答道,“夫人早起时便用过两盏,午后又用两盏,近一个时辰却是不曾再用的。”
“阿菀,”谢瑜蹙着眉,转过身来看瞬间委屈巴巴的妻子,“我前些时日便与你说过,女子天性体寒,这冰不能多用,至多一日两盏。你倒好,今日都用了四盏,还敢再要。”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哄着的。
可就是让陆菀觉得出十分委屈。
蜜饯不让她吃,连冰也不让她用……明明这鬼天气这般热,她连睡都睡不好。
顷刻间,一股来自心底的酸楚涌上眼眶,陆菀眨眨眼,水雾就飞快蒙上澄澈的眸子。
她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谢瑜,哽咽道,“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养外室了!”
要不然怎么会处处挑剔她。
这话太过荒谬,连阿妙都吓得手一抖,差点将手中托盘摔落到地上。
更别说当事人谢瑜了。
他无意识地揉揉眉心,觉得这指责当真是没来由。
同时更是起疑,不过是些小事,怎会值得阿菀如此?
随即便看见陆菀微微睁大眸子,露出震惊的神色,都不用猜,很是了解她的谢瑜就知道,她分明是想说你居然敢用揉眉心这种不耐烦的举止对着我。
果然,下一刻——
“谢询安,你变了……”泪眼朦胧的女郎虚张声势地扯住郎君的衣袖,凄凄惨惨道,“你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你是不是已经厌烦我了……”
看来是当真得寻御医来看看,谢瑜垂眸思量着。
但他分得出轻重缓急,当即便将颊上犹然滚着泪珠的夫人揽进怀中,轻柔拍抚脊背,又温声安抚着,花了许多功夫才将她哄好。
被遗忘的阿妙僵立在一侧,听着郎君低声软语地哄着怀里无理取闹的娇气夫人。
姿态之低,说出去只怕都没人敢信。
堂堂大理寺卿,竟是还要这般温声小意地哄着胡乱闹脾气的夫人,阿妙心想,也就自家夫人有这能耐了。
这阵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回过神的陆菀都觉得离奇,自己方才居然因为这种小事跟谢瑜闹别扭,甚至还哭了?
她轻轻抽气,攥着谢瑜的衣襟,把竹青的布料捏得皱皱巴巴的,勉强为自己辩解道,“我方才没想生气的。”
“我也不知是怎地的,就突然……”
她忽而有些哽住,想不起来自己方才是为什么那般生气。
好像就是莫名其妙地忍不住一样。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谢瑜面色如常,他替陆菀将她埋在自己怀里磨蹭时弄乱的发丝拨至耳后,才温和道,“大约是夏日天热,又加之你的癸水快至,心绪便急躁许多。明日我去御药局,请人来看看,给你开些消暑舒气的方子,大约能好上许多。”
陆菀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一窒,腮边泛上些红晕。
怎么这人记她的小日子比她自己都记得牢?就这般将自己放在心上吗?
明明自己方才还在与他闹别扭。
渐渐的,原本眼中含泪的女郎就翘起唇角。
“这般又哭又笑,”谢瑜觉出些无奈,将她抱紧,眸中浮现出一抹笑意,“我让你少用些冰,是因着你上月用了太多,连小日子都不曾来,怕你着凉伤身。你倒好,还要与我闹些脾气。”
陆菀自觉理亏,索性将脸埋进谢瑜身前,扯着他的袖子晃呀晃,就是不肯吱声。
眼睁睁看着一场争执消弭无形,阿妙松口气,悄悄退出,将这空间留给屋内的两人。
临出门时,她回头看去,看见那相依偎的两人,心下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忧很是好笑。成亲这两年,郎君与夫人何曾真的争执过,哪回不是连一炷香的时辰都不到,两人就和好如初。
天下间再没有比他们更心意相通的夫妻,自己没事操什么闲心。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看看厨房的晚食准备的如何。
至于阿妙端来的那盏冰,陆菀最后也没吃上。
甚至因着怕她眼馋,谢瑜自觉地放弃了自己那盏,只闲闲笑道,旁人是舍命陪君子,他亦可舍冰陪夫人。
惹得女郎当即红透面容,长睫微颤间主动揽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上他。
屋内熏香袅袅,柔烟温软。
一直到晚食时,陆菀觉得自己今日甚是理亏,就取了干净的竹箸,时不时殷勤地替谢瑜夹些菜去。
气氛正好,直到她将一盏汤端到谢瑜面前。
“夫人可知,这是何物烹制的?”郎君的语气有些古怪。
一般在府内,又不是对着下人,谢瑜还要唤她夫人,便是多少有了些别的意味。陆菀下意识挑眉,视线落在那盏汤上,也没发觉出什么不对。
只除了,好像仅备下一份。
“阿妙,我的那盏呢?”陆菀侧脸问身边的婢女。
“厨房本就只备下一份,”阿妙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是陆府送来的,指名道姓说只给郎君一人。”
还有这事?
陆菀不明所以,也没想太多,还以为谢瑜是看出内中之物珍稀,又只有一份,想让给自己。
“既然是阿耶阿娘送来的,瑜郎自行消受便是,我又不会与你争抢。”她无所谓道。
那汤带着股药味,说不定就是什么养身汤药,看起来就不甚好喝的样子。她阿耶近来迷上了养生之道,谁知道送来的是什么,她才不想喝。
谢瑜闻言眉梢轻扬,定定地看她一眼,才含笑道,“这可是阿菀说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一小盏混杂药材的汤水饮尽,还倾杯示意给陆菀看,“我已是用尽了。”
这句的尾音轻轻勾起,暗藏着些许危险意味。
陆菀觉出些不对,却也没细思。
直到晚间沐浴后,窝在榻上看游记时,被某人从身后揽住,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才觉出这人的怀抱似是比平日更热上几分。
“卿卿是在读游记?如何不接着看你那些话本?”来人意味不明地问道。
他伸出手,慢慢顺着陆菀手臂往下滑,摩挲几下纤细的手腕,就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把玩,灼热的指腹还不断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勾勒出浅浅透出的青筋痕迹。
陆菀的视线都被吸引走,平心而论,谢瑜的手很好看,修长白皙,很是文气,微微张开时能看见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最重要的是,还能整个将她的手裹进掌心。
可一听到谢瑜问的内容,她就颤着长睫收回目光,连耳根都渐渐红了起来。
为什么不看话本,还不是都怨他。
一想到谢瑜每每拿着她旧时的话本,诱着她身体力行,充当那话本中的主角,与他对戏……陆菀哪还敢再让他看见自己让人买了新的。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谢瑜还有这种爱好呢。
当真是过分得紧。
偏偏罪魁祸首浑然没有自觉,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吐气,“阿菀还不曾回我的话。”离得近了,他的唇便碰到柔软小巧的耳垂,细细摩挲追逐一番后,才心满意足地衔入薄唇间。
原本红得滴血的耳垂就够热了,可谢瑜身上更像是着了火,灼烫得厉害。
陆菀发觉不对,转过身伸手往那人额间探去,“你身上怎么这般烫?可是着了暑热?”
可探出的手却被谢瑜抓住,带着它往别处去。
“是岳父送来的汤,大约是顾念我们成婚两年仍不得子嗣。”谢瑜低笑一声,继续哄着她,“卿卿替我将系带解开可好?”
……
无话可说,陆菀眨眨眼,对自己阿耶阿娘这波操作有些无语。
成婚两年仍是没有动静,可能外间人的确会有些议论。毕竟此间是大桓,最重子嗣血脉,男子三妻四妾繁衍后代反而是常态。
但是突然被催生,她的心情还是蓦得低落几分。
她倒也不排斥生子,只是觉得被人催,哪怕是被她的阿耶阿娘催,难免会生出些逆反心理。本就是顺其自然之事,何况成婚两年又不是很久。
“那你呢?”她轻声道,“你可想要子嗣?”
谢瑜伸手将玉勾取下,遮住烛火的帐幔落下,影影绰绰间,他的眸色隐去大半。
“自然是想有的,”他并不否认,拥着女郎低声笑道,“若是我们能有儿女,生得像你我,想来也是美事。”
能够同时流淌着他与阿菀血脉的孩子,他自然是想要的。
这倒也是,陆菀想到梦中见着的那对龙凤胎,眉眼间很有些她与谢瑜的影子,还尽挑着优点长,真是可爱极了。
“但不是现在。”
谢瑜低下头,薄唇轻轻贴上娇嫩的脸颊,不紧不慢地摩挲轻蹭着,缓声道,“你的身子还不曾养好,年岁也小了些,我们再等上几年也好。”
陆菀:“……?”
这真是睁眼说瞎话。
她的年岁难道不是刚刚好,无论是在大桓或是后世,都是妥妥的合适年纪。
似乎是察觉到她要开口回应,谢瑜顺势靠过来吻上她的唇,轻易地叩开贝齿,辗转厮磨,许久才松开。
陆菀气息不稳,却还是颤巍巍地伸出手,用指尖细细描摹着谢瑜如画的眉眼。他们两人都生得好看,若是有孩子,一定也是容貌出众。只是不知道会更像谢瑜一点,还是更像自己一点。
她想得入迷,回过神来就撞进谢瑜眸中。
两人对视,他的眼底是深不可见的黯色,却早已经被笑意侵染、软化,弯出愉悦的弧度,“若是阿菀想早些为我生儿育女,我亦是乐见于此。”
陆菀没有立时应下,侧过脸避开他,推说打算考虑考虑。
谢瑜倒也不如何失望,他了解阿菀,知晓她已经动了念了,不过是迟早之事。
更何况,这会儿他们还有更迫切之事要做。
灯影重重,遮去一室旖旎。
*
前一日的夜里,陆菀刚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才第二日,便从御医口中得知自己如今已然身怀有孕。
陆菀:“……?”
拈着长须的御医眉开眼笑道,“夫人这些时日可是常觉疲倦,又时常喜怒难以自制,且食欲不佳,口味颠倒?”
好像是有点,陆菀点点头,下意识地看着一旁僵住身形的郎君,给自己昨日莫名其妙地闹脾气找到了原因。
御医又问了些旁的情况,便言之凿凿,确定种种迹象定是有身。
阿妙已然是欢喜坏了,叽叽喳喳地与御医说着陆菀的情况。
当事人陆菀则是有些难以置信,她抚上没有任何迹象的小腹,有些讶异,自己就要有孩子了?也不知是不是梦里的那对小团子。
随即便被面色如常的郎君拥入怀中。
这人居然这般平静,陆菀撇了撇唇角,她觉得她有理由怀疑谢瑜是不是没听清御医的话。
抱住她的郎君似是酝酿片刻,才温声道,“阿菀,我们要有孩子了。”
陆菀仰脸看他,就见谢瑜唇角的弧度并没有如何夸张,还在可控范围内,很是镇定自若。
若不是握住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真要信了这人的邪。
他竟是这般欢喜么,陆菀想着,却不知道自己的唇角也是止不住地翘起。
真的没想到,自己与谢瑜竟是要有孩子了。
“谢廷尉,当真是大喜。”御医得了阿妙递上的丰厚喜封,也觉得是沾上了喜气,便又揖手恭喜一遭。复又嘱咐道,“夫人身体康健,腹中胎儿亦是无恙。待我开上几剂温补的方子,让婢女们煎好,按时让夫人服下即可。”
说完,背起药箱便要离去,却被回过神的谢瑜拦住。
陆菀不住抚着小腹,悠哉悠哉地听着珠帘外的交谈,那人在细细询问许多注意之处,直到听见一句——“我与内子,昨夜还……可会有碍……”
初为人母的女郎红着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等谢瑜回转时,便看见已然怀有他们二人血脉的妻子倚坐在榻边,粉白娇嫩的腮边亦是飞起红霞,端得是明艳动人。
他挥退房中其他人,这才上前,握住陆菀的手,一目不错地望着她,轻声道,“阿菀,我们的孩子……”清清润润的嗓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让陆菀怀疑他是被复读机俯了身。
“是是是,”她忍不住打断,拉住谢瑜的手,带着他抚上自己孕育儿女的所在,眉眼弯弯地对他道,柔声道,“瑜郎,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要摸摸他吗?”
还不到三月,自然是摸不出什么。
谢瑜的指尖轻轻地一抚而过,似是生怕惊吓到还未成形的儿女,他拥着陆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颈处,任谁都能听出郎君语气中抑制不住的笑意。
“我初见你时,还不曾想过,竟是有这么一天……”
在陆菀之前,他从不曾想过成婚生子,与她相识之后,他想过用子嗣牵绊住她,如今,才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与心爱女子有了孩子是何等的美妙喜事。
想到几月之后,阿菀尚且平坦的小腹中会微微鼓起,孕育着他们的子嗣,心间便生出一种难以描摹的欢喜情绪。
随即,谢瑜又想到洞房花烛夜他梦见的那两个孩童,彼时梦中的他心中生疑,并不觉得那是他与阿菀的孩子,所以并不如何待见,也不知此次阿菀所怀的,是不是他们。
世间之人,对儿女无不痴爱,谢瑜亦是如此。
只他独独对阿菀与他的孩子痴爱罢了。
“阿菀,”谢瑜抬眸,眼里盛满细碎耀眼的光,“等后年上元,我们便能抱着他们一道去赏灯。”
他们一家人会一同去放灯,在灯面上写下诸多美好愿景。
留待日后一一实现。
……虽然但是,陆菀算算时日,有些疑惑,刚刚满岁的孩子抱出去赏灯,可是稳妥吗。
可她没有打碎谢瑜的心念。
“何止上元,”她环抱住他的腰身,喃喃道,“春日里我们就带他们去踏青游湖,夏日则是去庄子上乘凉赏月,秋日一同去打桂花作糕点,下雪了就去采梅花煮粥……”
“瑜郎,你说好不好?”陆菀眼中亮晶晶的,满怀憧憬道。
谢瑜低下头,怜惜缠绵地吻遍许诺给自己如斯愿景的水润唇瓣,喉间玉白的突起滑动两下,才低声答应道,“好。”
何其有幸,他能有阿菀,有他与阿菀的孩子为伴。
他们一家人还有许多年年岁岁,能一同享受这俗世间的种种乐事。
*
怀孕的时日比陆菀想得还要艰辛。
尤其是到了后期,即便是好不容易才能入睡,也会在夜半被腿脚抽搐的疼痛惊醒。
又是一个被疼醒的深夜,她攥着薄薄的纱衾,咬着唇,不肯惊醒身侧的人。
随着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谢瑜眼下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淡淡青色,这是因着他不肯与自己分床,时时夜间被惊醒,还要替她揉捏舒缓的缘故。
上半夜谢瑜才替她揉捏许久,这会陆菀实在不想再惊醒他。
可抽搐的疼,竟是渐渐蔓延到小腹,她抚上隆起的腹部,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恐慌,只得轻轻推了下身边人。
还没等推第二下,就已经被警醒浅眠的对方小心地扶坐起来。
“阿菀,怎么了?”谢瑜伸手往她的膝盖以下探去,却被女郎紧紧抓住了手,这才借着清透的月光,发现她额上满是冷汗。
他指尖一颤,往两人身下探去,果然就摸到一小滩水渍。
这下不用陆菀说什么了,谢瑜当即起身,扬声唤人。
整座谢府都被惊醒,上上下下的仆婢睡眼朦胧地点亮灯烛,系着衣带小跑,准备迎接下一代小郎君或是小娘子的诞生。
连时时关注的陆家人都得了消息,顾不得收拾,便急匆匆往此间赶来。
府中没有长辈支应,谢瑜坐在榻边握住陆菀的手,温声安慰她,还要分出心神指使着府内人进进出出。
陆菀咬着牙不发一言,攥紧了握住她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额上更是冷汗津津。
很快就把谢瑜手上掐出几道印子。
可他没有抽出,只是温柔地替她擦去额角的冷汗,还时不时俯下身怜爱虔诚地亲吻她的鬓角。
口里还在哄着她,“莫怕,阿菀……莫怕,有我在的……”
疼得发颤的陆菀一抬眼,便能撞进谢瑜故作平静的眸子里。她扯着唇,想说他装得实在不像,眼睫颤得像蝴蝶的翅膀,却是没有气力能说出口。
周夫人赶来时便见着这般好笑景象。
稳婆们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使力,自家那个女婿则是失了魂似的坐着榻边,不住地安慰着女儿,任由她掐得自己发青都不松手。
头胎,又是双生子,本就艰难,要他在这添什么乱。
周夫人花费老大功夫劝说,又让陆菀点头表态,才把这人赶了出去。
等孩子一落地,才抱出去,就见素来稳重的郎君如一阵风似的进门,连孩子的模样顾不上看一眼。
只得笑着跟了进去。
“阿菀这会睡过去了,询安来看看,这是你们的女儿,”她抱着小女郎往榻边的谢瑜身边去,“你瞧,这孩子是不是与阿菀更像些?”
陆菱跟在旁边,抱着的是小郎君,闻言笑道,“我抱着的这个小郎君倒是与姊夫更像些。”
谢瑜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细细打量着,见着还未长大的婴孩已经有了他与阿菀的影子。
血脉相连的微妙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怔愣一瞬,唇角就扬起几分愉悦的弧度。
等陆菀醒时,已经是昏时。
她一睁眼就看见倚坐在床头,怀抱着一双儿女,温和浅笑的那人。
雪团似的两个婴孩被裹在红色锦绣缎里,很是喜庆精致,陆菀只瞥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自谢瑜手上接过软软的一团,心底登时涌上一股暖流。
这便是她与谢瑜的女儿。
她又伸手用指尖触了下谢瑜怀抱中小郎君,婴孩的脸颊粉粉糯糯的,禁不住抬眼一笑,“他们生得可真好看。”
“你我的孩子,自然容貌不俗。”谢瑜将婴孩轻轻放下,端来一盏汤水喂给她,商议着,“我们的长子不如取名谢昭,昭者,日明也,取其日月昭昭之意,愿他日后亦能世事洞明,一生顺意。”
“谢昭……”陆菀小声念着,觉得很是不错,就轻轻戳戳沉睡的小郎君脸颊,轻声道,“谢昭,阿昭,小阿昭……”
她问道,“那我们的女儿呢?”
谢瑜默了片刻,才道,“还未曾想好,你可有心仪的字?”
……
什么情况?
陆菀侧脸看他,就见着黄昏时的余晖洒在他的眉眼间,衬得微微垂下的眉眼越发温和朦胧。可惜此时耀眼的眉眼却是微微蹙起,似在思索什么艰难的抉择。
“我想过许多字,却觉得哪一个都配不上你我的女儿。”
见他这般偏疼女儿,陆菀弯了弯唇,琢磨片刻,“我瞧着你前些时日在推敲的那个皎字便不错。小阿昭的昭字是取日明之意,而皎之一字,月之白也,岂不是恰好一双?”
“明月皎夜光……”
谢瑜沉吟片刻,突然弯唇笑起,原本身上清冷的味道去了不少,更添些初为人父的温和煦意。
这便是同意了。
陆菀垂着长睫,不错眼地望着一双儿女,“小阿昭,谢昭,小阿皎,皎皎,谢皎……”她扯扯谢瑜的衣袖,想着一路而来的艰辛,不知不觉地泪盈于睫。
“真是好听。”
“月子时不可流泪,会伤了眼。”
谢瑜替她将眼泪细细擦去,温声笑道,“小心我们的孩子也学着你,日后可有的我们心烦。”
陆菀撇了撇唇角,很是不以为然,但到底还是止住了。
她靠在谢瑜肩上,垂眼看着咿咿呀呀的婴孩,生出些不真实感。直到手被他握紧,温和热度自两人贴合的肌肤上传来,茫然空悬的心才渐渐落地。
她握紧谢瑜的手,掀起被泪水濡湿的长睫,与他相视而笑。
入目的郎君清隽如玉,一如初见之时,让人望而心折。
陆菀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
养孩子自然是苦差。
可谢府的这对双生子却是聪慧乖巧,没让他们的阿耶阿娘皱过几次眉。
原本陆菀还暗自庆幸。
等两个孩子长到四五岁时,她就日益发愁起来。
旁人家的孩子,这个岁数正是上房揭瓦,撒娇卖痴的年岁,可她养的这俩呢,日日恭恭敬敬地来与她请安,习字时更是勤勉,逗弄几句还会脸红。
虽是让人看着就软化到心尖里,到底少几分稚童模样。
这日,入了夜,她在谢瑜身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将这话说给他。
她抱着谢瑜的手臂,忧愁道,“阿昭和阿皎也太过懂事乖巧,我都担忧他们日后会被欺负。”
手臂被某人不自知地磨蹭,如陷温软云端,郎君沉默良久,涩声道,“我在他们这般岁数时,也是如此,你觉得如今可有人敢欺负我?”
陆菀:“……”
那自然是没有的,敢欺负他的,原谅她见识短浅,目前还真不曾见过。
难不成这两个孩子都是像极了他?
“若是阿菀担忧他们日后被欺负,”谢瑜将她捞进怀里,如拨琴弦般轻拢慢捻,还用缱绻的语气蛊惑道,“再给他们生个弟弟妹妹,支应门庭如何?”
这话说的,陆菀气恼推他,“天下哪有你这般做阿耶的,不想着如何好生教养两个大的,倒是先打算再换个小的养。”
可那人已然得逞。
听到这话,也只是附在她耳边笑,“我瞧着两个孩子甚是聪慧,都是心中有计较的,便是早早晓事,也是寻常。但你若是想养个如旁人家那般天真童稚的孩童,倒还需你我再花些气力。”
这可不是瞎说么。
他还能保证,若是再有孩子,便能与那两个大的不同?
陆菀撇了下唇角,揽住他的脖颈,面色微红地望着床帐底,不想与他辩驳。
外间落了雨。
庭中新植的芙蓉被雨滴打得颤颤巍巍,晶莹剔透的雨珠自娇艳花瓣滚落,越发得惹人怜惜。
半晌后,外间雨声停歇。
陆菀颤巍巍地抬起水雾朦胧的眸子,似是才想到主意,无比认真看着谢瑜,忽而弯唇道,“谁说没有可欺郎君之人?”
她用着巧劲,翻身将毫无防备的那人制住,扯下一段束帐,缚住他任由自己施为的手,还打了个蝴蝶结。继而笑道,“难道连我也不能欺负名满洛京的谢廷尉么?”
谢瑜只静静地望着她。
眸色清润,氤氲红晕的眼尾浮现出一抹笑意,却是看得陆菀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她胡乱寻了个帕子蒙住他的眼,才觉得好受些。
雕花木窗似是被风吹开,屋内的烛火受惊似得摇晃两下,而不知何时又起的雨丝更是斜落进内室,洇湿床榻。
室外庭院内,将将被细枝颠落的花瓣亦是盈满一地,残留余温。
*
有了谢瑜背书,陆菀再与两个孩子相处时便格外留意些从前未注意之事。
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她与谢瑜的儿女,不止是长相出众,便是聪慧程度也是远超旁的孩童。
她原本是想着,她与谢瑜年少时皆不容易,便希望阿昭与阿皎幼时能过得随意自在些,平日里也总是带着他们玩乐。
没想到竟是完全不需要,难免就有些心情复杂。
譬如这日早起,谢昭、谢皎来请安时,厨房恰好送来一碟温热的玉带糕,陆菀便让他们自己取食。
白皙秀美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只用了半块,便不多食。
原以为是不喜欢,可陆菀瞧着扎着双髻的女儿时不时往那碟糕点瞟去,便忍不住笑出声。
“阿皎,”她招招手,示意女儿过来,便把眸子明亮的小娘子抱坐在膝上,替她整理着发上的丝带。
“你是不是还想吃玉带糕?阿娘取给你可好?”
谢皎乖巧地坐着,抿了下唇,如雪如玉的小脸上现出些纠结神情。阿耶说过饮食需有节制,才是长久之道,怎地阿娘就天天做那么多好吃的给她和阿兄呢?
可是玉带糕真的很好吃。
纠结片刻,谢皎决定听从阿耶的话,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软糯地跟阿娘嘟囔道,“阿耶说不能多吃糕点的。”
眼瞧着怀里的小人儿皱着眉,学着大人的模样思索沉吟,看得陆菀心都化了。她揉揉沉默的谢昭的小脑袋,问他们,“你们阿耶是不是教你们用糕点不能多用?”
如果是的话,陆菀觉得自己得跟谢瑜好好谈谈。
正是多吃长身量的时候,蜜饯也就算了,跟他们说什么不能吃糕点,岂不是有些过了。
谢昭看了妹妹一眼,努力肃着俊秀的小脸纠正道,“阿耶说的是,饮食有节制,方是长久之道,阿皎说得太偏颇了,不是只局限于糕点的。”
见兄长纠正她,谢皎乖乖地嗯了声,转头望着阿娘,奶声奶气地复述道,“阿娘,阿耶说的是,饮食有节制,才是长久之道。”
眉眼极为肖似的一对儿女睁着黑白分明的明亮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陆菀默默收回伸向碟子的手,扯了扯唇角,夸赞道,“阿昭、阿皎说的很好,你们阿耶说的是正理。”
伺候的阿妙看见自家夫人郁闷的神色,差点笑出声。
待得两位小主子被伺候着去书房习字时,才终于笑了出来,“婢子冷眼瞧着,小郎君和小娘子在性情上,更像郎君一些。”
陆菀也发觉了,才会难免郁郁。
“都是我生的,性情倒是一样,却都不像我。”
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很快又想得开了,“去交待厨房,明日早起时再送上一碟玉带糕,只份量少些,够给阿昭和阿皎便可。”
都不过是些琐事。
若是他们愿意,便随他们去,
陆菀觉得谢瑜也是这般想法,向来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教导他们,并不曾声色俱厉地言辞苛求。有他们这样的阿耶阿娘在,便是日后庸碌些也无妨,自然不会委屈了他们。
她弯了弯唇,想到早早起身去赴朝会的谢瑜,询问起身边人。
“瑜郎今早出门时,可曾留下什么话……”
日上三竿,温煦的光线斜斜进窗,正是翠荫浓长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