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番外
作者:
酒初祀 更新:2022-04-24 06:20 字数:4793
天色渐黯, 洛京的长街上,依旧是香车宝辇, 人流如织。
正是一年中最是闹热的上元佳节。安平门外的灯轮高达二十余丈, 遍饰金银绸缎,又挂满万盏华灯,端的是霞光万道, 耀满洛京。灯轮之下, 更有数千名锦绣歌舞的宫女乐伎,足以声动天上宫阙, 堪称盛景。
可今日的陆府内, 却是无人有闲心出门游赏。
鲜衣彩饰的婢女满脸带笑地托起红绸装饰的木盘来来往往, 筹备着婚仪。
而在摆满珠玉脂粉的妆台镜前, 陆菀扯了扯深青衣袖, 半搭着眼帘, 任由陆菱与施窈将沉甸甸的簪钗插戴到如云的高髻上。
“阿窈,你怎的不回谢府去,到这来凑什么热闹?”
眼睁睁看着施窈拿起重量惊人的花丝博鬓, 陆菀头皮发麻, 还不得不受着, 索性找些闲话来说。
“在谢府干巴巴地候着有什么意思?”
施窈乐不可支地与陆菱对对眼色, 后者就自觉让人取出几根碗口粗细的木棍, 看得陆菀眼皮一跳。
可施窈却是喜滋滋的, 还接过小臂长短的杀威棒轻挥两下, 兴致勃勃,“谢府哪有什么人气,一会儿混在人群里, 趁乱棒打新郎子, 可是有趣多了。”
她倒是会凑热闹。
陆菀想着,便意味深长地回眸一笑,“你表兄那人最是记仇,你可小心他记着,回头就好生收拾……”
当即惹得小娘子红了脸,直接上手去轻推她一把,“去去去,你今日嫁作新妇,只有我们取笑你的份儿,你倒好,一点都不知羞,还反过来拿我逗乐!”
镜前端坐的女郎不以为意,撇嘴浅笑道,“我可是一片好心。”
分明还刻意拉长语调,调侃意味十足。
另一侧,陆菱正抿着唇笑,红袄红裙的陆芝则是乖巧地趴在嬷嬷怀里。她只听懂半句不知羞,圆溜溜的蒲桃眼一转,肉乎乎的小爪子就搭在脸上抹来抹去,还冲着陆菀吐吐小舌头。
惹笑一屋子的人。
此时珠帘一动,方才自告奋勇出去探看情况的人就进到内室中。
瞧着陆菀腮边还不曾上粉,胡服简装的女郎急性子上了头,就扶着屏风连声催道,“新郎子那厢都被阿菀的兄长拦住对诗了,你们怎么还没给她装扮好?”
?
陆菀瞧瞧镜子里新妇装扮的女郎,翠眉朱唇,鬓边的金色流苏摇曳着,很是光彩照人的模样,又下意识地捋了下耳垂上金丝亭台的坠子,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阿姊这不是挺好的么?”陆菱也是疑惑,“阿湄姊姊觉得哪里不妥?”
已经摒弃旧姓,从母性化名为秦湄的南安郡主腾地站到了陆菀身边,指着她的脸问施窈道,“我瞧着人家的新妇都上着厚厚脂粉,腮上红晕也甚重,怎的阿菀就像什么都没抹的模样?”
这可就让陆菀挑了挑眉。
她拈起妆台上一只小盒,眨眨眼,“府中婢女亲手栽种的紫茉莉种子,又掺进珍珠才磨出的香粉,服帖轻匀,没想到连你都诓住了,看来来日与你要价的时候,可以多要些银钱。”
这几年沉迷于行商的秦湄眼前一亮,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陆菱递上支木棍,满脸期待道,“阿湄姊姊不是说姊夫已经到了,我们快些去!”
那三人抱起木棍就兴冲冲地出去了。
甚至不忘叫上嬷嬷,把年幼的陆芝也抱过去看热闹。
瞬间被冷落,陆菀唇角抽搐一下,忍不住伸手扶住自己的脖颈。嘶,这是带了多少斤金子在头上,她险些以为那几人是想把陪嫁的簪钗都插她头上。
阿妙从早起时就笑得合不拢嘴,见状就自觉上前替她揉捏着。
“娘子今日当真好看!”
“是啊,”陆菀苦着脸,在肩颈的揉捏下眯起眼,放松片刻,“戴上数十斤的金玉,不好看也难。”
“哪有娘子说的这般夸张,就这般,还是郎君考量着,让您免了命妇的凤冠霞帔呢。”阿妙回忆着,“上回郎君娶您时便是正经着了黑缨冠配朝服,还得抱着您一路回府。”
“我听谢侍卫说,郎君回去后,连着小半个月,都是让人代写的公文。”
那可不,一身正经礼服,怀中还抱着个昏睡不醒、隆重装扮的女郎,想想都辛苦。
陆菀无意识地抚上指间温润玉环,有些出神。
说起来,数年前,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独自对着许是再也不会醒来的她,那时的谢瑜都在想些什么呢。
“莫追了莫追了!该催妆了!”
“当真是狡猾,竟是请这许多人来护着你!”
“小娘子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外间喧嚣声骤起,打断陆菀的思绪,阿妙也连忙将遮面的团扇递上。
陆菀垂下眼,瞧着指间握着的泥金扇柄,渐渐回过来神,心下一静,只因外间清清润润的嗓音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吟起催妆诗。
“昔年将去兴南游……两心他自早心知……须留双眉待画人……”
门外吟诗的郎君素来音色极好,如冰玉清泉般,不带一丝杂质。
可这诗的内容却是让才进来的几位女郎掩面笑个不停。“人家的催妆诗都是夸赞新妇美貌,”施窈笑道,“我这表兄倒好,非得厚着面皮表表深情。”
她笑吟吟道,“怎么样,表嫂,可出否?”
门外带来的陪同傧相也都耐不住性子了,开始呐喊助威,“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还有几位素来自恃文采的,撩起衣袖替谢瑜做起诗来,不住嚷嚷重复着,跟念经似的。
陆菀弯着眉眼,飞快眨去眸中水雾,就抬手将团扇举到面前,遮住大半如花面容。
这便是允了。
迫不及待的秦湄眉开眼笑,招呼起陆菱,合力将房门推开。
回廊灯笼下,郎君静静抬起眼,就望见被扶持环绕、一步步走近他的女郎。红纱素单衬得他面如冠玉,清润的眸子一目不错地看着她,直到陆菀行到他的面前,才骤然扬起唇角,俯身将她抱起。
周围寂静片刻,随即叫好声一片。
猝不及防的陆菀:“……?”
清俊的郎君敛眸浅笑,温声道,“我家娘子病愈未久,还请诸位容我失礼这一回。”
在场的世家子多是被家族打发来凑热闹的,原以为不过是循规蹈矩的寻常婚仪 ,没想到竟是能见着这位素日冷清的大理寺卿露出柔情一面,这会儿都笑得前仰后合。
有那隐在人群里的,扬声调侃道,“谢廷尉心疼自家娘子,又岂容我等外人置喙!”
惹得哄堂大笑。
陆菀只得攥紧团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装出新妇的羞怯模样。她窝在谢瑜怀里,遮不住的眸中碎光浮动,只好抿紧丹唇掩饰住笑意。
经过院门时,她忍不住从余光里偷看谢瑜。
就发觉他这会神情舒展,还弯起隽秀的眉眼,在灯火明亮处越发耀眼夺目,任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心情甚佳,便也忍不住跟着翘起唇角。
热闹嘈杂中,奠雁,撤障,辞别,上车……
陆家人并未为难,可是这回却没那么轻易就回到谢府了。
得知传闻中痴情的谢廷尉要娶妻,又逢上元佳节,洛京里闲来无事的障车之人几乎是倾巢而出,拦着吹吹打打的队伍,个个口出华章,“两家好合,千载辉光……谢廷尉不夸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
两府之人早有准备,从篮中抓出大把大把的金叶子,嬉笑着洒个不停,连赏灯的百姓们都禁不住加入其中,口里也不吝啬些吉祥话。
陆菀听着,都是些催生的,什么“二女则牙牙学语,五男则雁雁成行。”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满头黑线……这也太能生了。
一路被簇拥着送进青庐,又是却扇合卺,梳头合发,好不容易才清净下来。
只剩他们两人。
高大的灯烛花树将青庐照得通明,陆菀垂着脸庞,就看见身侧之人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明明已经被握住千百遍,她还是心尖一颤,屏住呼吸时,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急促心跳声。
她今日嫁给谢瑜了。
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有些忐忑地顺着修长温热的手一路往上看去,陆菀就看见谢瑜正含笑凝视自己。
“阿菀,”他轻声唤着,嗓音中的笑意愉悦几乎都要漾出来,“我很欢喜。”
看出来了,陆菀牵动嫣红水润的唇瓣,明明想撇下唇角,却是不直觉变得上扬。
“我也欢喜。”她小声道。
果然就看见郎君眸色更加柔和。
那……接下来该干什么……陆菀心里开始打鼓,连腮边都泛起红晕。
她不自在地敛起长睫,却从余光里瞥见谢瑜站起身,取出早就预备好的新衣,示意她换上。
?好像哪里不对。
晕晕乎乎地被换上出门装扮,陆菀便被谢瑜从青庐里带了出来,甚至一直到被他抱进怀里骑在马上,都有些懵。
微风吹来,远处高愈百尺的壮丽灯楼上,摇缀垂挂的金玉相击,铮然作响。
也吹得陆菀一个激灵。
她缩进谢瑜温热的怀里,揽住对方腰身,低声问他,“瑜郎要带我去哪?”
谢瑜将她往怀中抱紧些,轻笑道,“阿菀不记得了?四年前,你我曾相约过,来年时,你要与我一道,写下那后半句。”
他含着笑附耳轻声,将陆菀那时写下的祝祷诗句念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随即就是一挥长鞭,陆菀只得抱紧他,被带着往洛京最繁华闹热处扬长而去。
灯市辉煌如昼,人潮涌动,乐工们乘着装扮成犀牛老虎,甚至大象的牛车张扬过市,锦衣华裳吹拉弹唱,还有舞者歌者一展才艺。
只是很快便难以通行。
谢瑜抱着新婚妻子下马步行,半张俊容都隐在灯影里,显得神色难辨,“可想起了?”
似乎大有她答不出来就要变脸的倾向?
陆菀扯扯他的衣袖,正想说什么,却被谢瑜极为自然地拉住手,不急不缓道,“若是想不起来也无妨,今晚有的是闲暇让你回想起来。”
谁说她想不起来的,大庭广众的,就这般调笑她。陆菀面色红了一下,主动旋磨开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抬眸嗔道,“瑜郎未免太看不起人。”
谢瑜挑眉看她。
陆菀弯起唇,凑到他耳边,“我怎可能不记得?那就还是老规矩,我写半句,瑜郎写半句?”
谢瑜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些。
没几步便到了桥头。
四年前摆摊儿的老伯早已不在,新叫卖的小贩更是热情嘴甜,“郎君可是带着夫人来买灯?我这摊上还供着笔墨呢,您若是有什么想许愿的,直管写!这上天呀,一定会看见您的诚心的!”
陆菀提起笔,目光盈盈地瞥了谢瑜一眼,就要落笔,却被他自背后环上,手把手握住她的,如四年前一般。
无须多言,泛黄的灯面上,墨迹渐渐成形,用力的轨迹重叠无二。
只一行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陆菀侧脸看他,眸中光动,想起了四年前的场景。同样是在这座桥边,他们各怀心思,假作和睦地一同写下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还约定次年一同写下另外半句。
彼时的自己肯定没想到,一别三年,竟真有机会将此诗补全。
抱着她的郎君亦是被勾起回忆,再侧过脸望她时,眸中满是喜爱柔情,他低声将这两句缓缓念给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女郎扶着灯的手骤然一松。
晃晃悠悠的孔明灯就飘了起来,很快便汇入浩浩荡荡的灯河之中,承载着他们跨越数年的寄托与期盼,越飞越高,渐行渐远。
偏在此时——
砰!砰!
绚烂的烟花绽放在两人对视的眼眸中。
焰火迸开的声响惊动古老帝都的长街灯市,不少行人驻足仰首,面上是如出一辙的疑惑。这还没到时辰呢,怎地今年的焰火竟是提前了。
陆菀倒是没注意焰火改了时辰,她只是觉得颇有些凑巧。
却忽而有些迷信,觉得这是预示他们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实现,难免生出些雀跃的欢喜。
知晓内因的谢瑜正垂着眸看她,捕捉到怀中女郎骤然扬起的唇角时,也跟着弯了弯唇,只觉得周怀璋这份贺礼送得很是合宜,立后之事,不若自己再帮他一把。
看不多时焰火,陆菀就娇慵地往郎君怀里靠去,软声道,“瑜郎,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今日可是累得不行,婚仪加赏灯,实在是有些疲乏。
“那我们回府去。”谢瑜颔首应她,甚是善解人意,俯身将她抱起。
“瑜郎错了。”
陆菀搂紧他的脖颈,眨眨眼,一双澄澈眸子被灯烛焰火映得亮晶晶的,只映着一人的身影。
“你怎能说我们是回府?”
她伸出一只细白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甚是快活的语调,声音如蜜糖般甜腻,“瑜郎,我们是回家的。”
陆菀捧起他的脸,盯着那双清润的眸子,仔细专注地纠正他,“是回家,是回你与我的家。”
短短几句,谢瑜的心间已经升起无边欢喜。他屏住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有什么难以抑制的,从他的眉梢眼角流淌出来。于是,他放柔声,附和回应她,“好,我们回家。”
回他与阿菀的家。
如斯欢喜,何其有幸,是回他与陆菀的家。
与此同时,被抱紧的陆菀也是轻轻吸了口气,更深地埋进熟悉的怀抱中,眼睫轻颤。
她想到抚养她长大,已经离世的那位老人。在心里喃喃道,爷爷,你能看到么,她嫁给喜欢的人,已经成家了。
真好,是她与谢瑜的家。
玉漏银刻急急相催,烈烈红衣的清俊郎君环抱着女郎在长街上相依而过。
还有一枚羊脂美玉,环在了女郎如葱嫩指上,在璀璨明亮的烛光中莹润含光。
月色润泽,满地银霜,赏灯的夫妻打马归家。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