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明珠收到接连三轮快报，一次比一次更紧急。最后一次，报信者身上多处挂彩，强撑着到了长屋外的台阶下，只说了五句话便断了气：“迷魂渊大爆炸开始，牛魔王部众损失一半，其余穿越烈火飞渡沼泽地，攻入小赤壁外壕堑，弓弩手全灭……”
  “走吧。”明珠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带领众人进入最后一排长屋，沿着一架木梯，进入山底地道。
  “我到响铃镇后，陶大人观察地势地形，马上把我转移至韩家埠。表面上，他仍然按照胡先生说的，调集韩家埠、信家村的高手赶往响铃镇，与连云寨部众一起，排兵布阵，吸引大仙会的主力。”金镶玉在前进途中，低声向狄仁杰解释。
  元十三死了，恩怨一笔勾销，她也不会再提为巴陀报仇的事了。
  “那样安排，甚好。”狄仁杰点头赞许。
  “感谢大人不怪罪之恩，当时情形，响铃镇毫无险要可守，我只好另辟蹊径。回到凤凰观后，为了免于走漏消息，就没有重提这种安排。”陶荣拱手请罪。
  “将在外，上命有所不受。我把救护金镶玉的事交给你，就是要你全权负责，根据实地情况做出最佳安排。你做得很好，值得表扬。”狄仁杰说。
  他最欣赏陶荣之处，就是因为陶荣能够举一反三，做事不落窠臼，更不默守陈规。
  王妃走在狄仁杰身边，脸色如常，并未受元十三战死的影响。
  在狄仁杰看来，任何战斗结果都可以承受，每个人的命都是价值相等、地位持平的，谁死谁活，并无区别。他只担心，韩家埠一击即溃，信家村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行人在地道中潜行了半个时辰，脚下的石阶持续向上，终于从一扇小门里走出去，再次看到天幕和星星，也闻见了花香，听到了水声。
  月凉先生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脸上笑容如花，挤得两只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大人，这位是张月凉先生，信家村的当家人。”陶荣向狄仁杰介绍。
  胖子高高拱手，连续鞠躬了十几次，满腔热情溢于言表。
  “狄大人能来，信家村蓬荜生辉。可惜是在非常时期，否则的话，一定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迎接狄大人一行。哈哈哈哈……”张月凉兴高采烈地大笑着说。
  看到王妃，张月凉下巴险些惊得掉下来：“咦？胡先生要陶大人传令说，到明月峡谷来避难的是苗疆连云寨金镶玉，怎么换了镇南王府的贵人？”
  明珠姑娘始终阴沉着脸，无法应和张月凉的情绪。
  “稍后，炸毁地道，把追击而来的敌人埋葬在地底。”她说。
  “韩家埠的其他兄弟呢？”张月凉意识到了形势危急，“大仙会这一次出动了大批人马，恐怕响铃镇那边的兄弟们也不会轻松吧？”
  “过了那么久岁月静好的日子，也该醒醒了。”明珠长叹。
  韩家埠与信家村隐居于明月峡谷之内，行为洒脱，自成一统，极少与外界接触，果真是世外桃源一般。不过，死士永远都是死士，等待他们的，永远都是规划好了的命运。
  张月凉亲自安排王妃、狄仁杰等人歇息，并且命令后厨准备山肴野蔌和村酿好酒，尽心竭力地招待客人。
  狄仁杰不再关注战事，而是抓紧时间静坐养神，消除连续奔走带来的极度疲惫。
  他强迫自己忘掉元十三，只专注于未来的变化。
  “镇南王府的大军很快就到，只有他们才能对抗大仙会，彻底消弭这场乱战。连云寨、韩家埠、信家村的所有死士都不会白死，他们都是诱饵，把大仙会的高手拖住，然后一网打尽。”这就是狄仁杰最真实的想法。
  大约在半个时辰后，地面连续发生了两次震颤。
  张月凉派人来报：“请狄大人安心休息，连接韩家埠、信家村的地道已经炸毁，追兵全军覆灭。”
  狄仁杰并未狂喜，这仅仅是在溃败中扳回一局，没有什么值得欢呼庆祝的。他期待的，是大军犁庭扫穴一战，将岭南来的敌人全部消灭。
  王妃就住在隔壁，柳叶跟在身边服侍，兼做临时保镖。
  黎明前，狄仁杰躺下，短暂地打了个盹。
  这一次，他突然梦见了凤凰，伸展羽翼，左右覆盖五十步，体型之大，世所罕见。凤凰的尾羽全都张开，那些代表着道家九字诀的符号闪闪发亮，仿佛每一个都镀了金、开了光。
  凤凰高飞，遮天蔽日，在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凤凰观也在阴影之中，道上、树丛、院中、屋顶……狄仁杰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凤凰并未带来吉祥，那原来是一只杀人的凤凰，自从诞生之始，就决定了今日的大屠杀……它要飞去哪里？”狄仁杰望见，凤凰振翼三次，转折向东，迎着太阳飞去。
  “它飞去的地方是……飞虎城？”狄仁杰一惊。
  凤凰观刚刚遭到灭绝性屠戮，如果那怪鸟降临飞虎城，是不是就要展开一场屠城之战？
  狄仁杰飞身上马，连续挥鞭，追赶凤凰。当然，以他单人匹马之力，就算追到飞虎城，也无法阻止凤凰。
  “谁豢养了它，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只有追本溯源，将豢养者绳之以法，才能消灭杀人凤凰——”狄仁杰突然明白，一下子坐起来。
  他知道，只要凤凰还未振翼出世，事情就还有转机。
  “陶荣，陶荣。”他大叫了两声。
  陶荣应声而入，右手按在刀柄上，脸上虽有疲惫之色，眼神却仍然警觉凌厉。
  “我们出来救人，看似重要，实际却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狄仁杰深吸一口气，“王妃是大仙会的诱饵，有人故意将诱饵放在响铃镇，把我们引出来，远离凤凰观。”
  陶荣听着，表情渐渐变得迷惑起来。
  “我们是面向大仙会的诱饵，王妃则是幕后人向我们抛出的诱饵，其真实目的是把我们调离凤凰观……凤凰观里即将发生一些非常事件，譬如凤凰即将一飞冲天……”狄仁杰一边思索一边阐释，但是这种结论十分晦涩，近乎于自说自话。
  “大人，我们的敌人不是大仙会吗？大仙会的主力就在响铃镇、明月峡谷一线，已经被我们拖住，等待镇南王府的大军赶来，将其一网打尽。您说的幕后之敌是谁？总不能是白石、青泉或者是凤凰观里的道士们？这一次，连元十三都战死了，我觉得这里就是最后决战的主战场，与凤凰观无关。”陶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狄仁杰相信刚刚那个短梦带来的玄秘启迪，那些是他的潜意识发出的重要提醒，不容他有丝毫忽略。
  “陶荣，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凤凰观去，大仙会的敌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凤凰。”狄仁杰很难做出有理有据的解释，因为“杀人凤凰”只是他梦中出现的昭示。迄今为止，所有人只见巨鸟的影子，连完整的凤凰都没见过。
  “好，谨遵大人号令，我们回去。”陶荣没有得到答案，但他仍然选择了服从。
  两人出门，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陶荣敲了敲隔壁的门，柳叶立刻开门出来。
  “回凤凰观去。”陶荣说。
  “只有我们三个？王妃怎么办？”柳叶问。
  狄仁杰挥袖：“王妃留在信家村，等待援军。”
  此刻，他胸膛里似乎有一把火烧起来。如果一切猜测成真，那么凤凰观和飞虎城就面临“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一场浩劫，至少有数万人无辜受死。
  有人成功豢养凤凰，有一只，就有百只、千只，直至覆盖大地，将中原的花花世界变成人间活地狱。
  比起朝代更替引发的兵荒马乱来，杀人凤凰带来的灾难才是毁灭性的。前者杀人，不过是战败方的屠城之难，至少胜利者还能活下去。后者杀人，却是羽翼阴影过处，无人可以幸免于难。
  陶荣和柳叶跟着狄仁杰久了，已经养成习惯，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三个人到了马厩，挑选三匹健马，配搭鞍鞯完毕，牵着马走出来。
  “信家村向北有三条路，我们避开官道，向西北去，绕行最远的一条小路——”狄仁杰熟记地图，即使身处暗夜，也不会迷失方向。
  “谁在那边？”柳叶突然吼了一声。
  “呵呵呵呵，是我，是我是我。”张月凉笑嘻嘻地从黑暗中踱出来，手里挽着两把三尺鸳鸯护手钩。
  在他背后，二十几名弓箭手张弓搭箭，封住去路。
  “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家一样。我不断教诲村民，一定要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尤其是胡先生特意下令关照过的客人，比如连云寨的金镶玉姑娘，呵呵呵呵……昨天一天，喜鹊都在我书房外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以为，金镶玉姑娘来了就是天大的喜事，没想到还有镇南王府和大理寺狄大人，呵呵呵呵，真是喜事连连啊，一来就是三个……”张月凉眯着眼，一下子笑弯了腰。
  “你已经归顺了大仙会？”陶荣问。
  很多江湖帮派没有信仰，临阵倒戈、遇事反水是常见的事。陶荣办案审案，看多了这种变化。
  张月凉摇头：“归顺？不可能的，我可是名门正派之后，祖上封过官、立过号，天下赫赫有名，怎么可能归顺岭南邪教大仙会？”
  “贵祖上是？”狄仁杰问。
  张月凉脸上的笑容完全收敛起来，变得无比冷峻。
  原来，他的笑就是一种最好的伪装，将全部杀气盖住。当他不再大笑时，胖胖的一张脸就变成了国字形，方正威严，一丝不苟。
  “我祖上名讳为‘辽’，字文远。”张月凉说。
  三国名将张辽的确曾经威震天下，能文能武，骁勇善战，至今仍然是很多戍边大将学习的榜样。
  “失敬，失敬。”狄仁杰正了正衣冠，拱手致意。
  古之名将如银河繁星，即便是随岁月逝去，也永远被后代景仰。狄仁杰阅读三国名将典籍时，也曾仔细研究张辽一生战绩，从中受益良多。
  “我不想做死士，祖上威武，名震中原，如果我这一生只做籍籍无名的岭南死士，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狄大人，我不愿屈居任何人之下，听任别人呼来喝去，也包括你麾下的胡先生。这一次，我来掌权，我说了算，你觉得如何？”张月凉问。
  “说说看？”狄仁杰并不着恼。
  “我把金镶玉送给大理寺，她是作案数百起的女飞贼，捉了她送去，必定是奇功一件，能够获得大大的封赏。王妃嘛，我把她交给大仙会，据说镇南王对她的爱已经超过一切，大仙会控制她，就等于控制了镇南王，予取予求，如鱼得水。狄大人你嘛，江湖黑道上至少有十几支人马悬赏取你的人头，价高者得，这样最公平，对不对？以上三件事办好以后，我就不再隐身江湖之外，而是挺身而出，干一番大事业。这几年，每次到飞虎城去，看见镇南王宫殿上的王旗，我就扪心自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张月凉完全把狄仁杰当成了可以倾诉衷肠的知音。
  那八个字是陈涉、吴广于大泽乡揭竿而起时吼出的豪言壮语，数百年来，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野心家。
  张月凉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惜胡先生错看了他，以为韩家埠、信家村全都是忠勇死士，可以随时差遣。
  “你自信能留得住我？”狄仁杰问。
  张月凉笑了，护手钩一晃，锋刃相格，发出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嚓嚓声。
  “我这一生，只练护手钩，已经三十七年。久而久之，护手钩就变成了我的两条手臂，能够代替双手做任何事，甚至捏针绣花。除了我，还有身后的这队弓箭手，你们眼中已经看到的和没有看到的，一起组成了铜墙铁壁，飞鸟难越。对了，我这次派往响铃镇的都是老弱病残，根本不影响村里的战斗力。狄大人想硬闯，几乎很难办到，只会两败俱伤，呵呵呵呵……”张月凉笑起来。
  狄仁杰长叹：“阁下是张辽后人，又是与胡先生极有渊源的死士。如果你肯退回去，我就当刚刚的事没发生，绝不追究。”
  张月凉拧着眉毛，盯住狄仁杰：“我已经占尽上风，你拿什么向我追究？”
  “你忘了吗？从韩家埠地道过来的，不仅仅是王妃和我们三个，还有两个人，你一定是忘了——”狄仁杰反问。
  几乎就在同时，明珠从黑暗中闪出来，以白驹过隙、瞬息千里般的速度掠过张月凉身边，又重归黑暗之中。
  张月凉来不及挥出护手钩，眉心上已经多了一个烟袋锅戳出的小洞，从前至后，两头汩汩冒血。
  “我们是言出必行、有诺必践的死士，不是脑后长着反骨的叛徒。你今天反水，以后江湖上就再没有‘死士’的容身之地了。我杀你，不为大理寺，只为维护‘死士’一族的清誉。”明珠在黑暗中低语，声音十分凄凉，大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死士代表的是江湖信义与契约精神，明珠说得很对，如果每一个死士都蔑视并逾越这一点，心里没有对“仁、义、礼、智、信”的敬畏，那么江湖上所有的规矩就都成了摆设。
  “你想当……诸葛一族的……走狗，为什么要拉上我？为什么……”张月凉算定了狄仁杰等的战斗力，以为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却忽视了明珠融合了“火中剑、电光锥”的烟袋锅。
  “反水者必死。”这就是自殷商时期就传下来的江湖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