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壕堑，沿着松林里的青石阶梯转折向上，便到了几排长屋前。
  长屋四面有八棵大树，枝杈砍成了独脚木梯的模样，能够让人一直登上八丈高的树顶，毫无遮拦地瞭望四周，起到了军中吊斗、观察所的作用。
  有个披着银色斗篷的女子站在长屋前，右手握着一杆银色烟袋，约有三尺长，十分惹人注目。
  “明珠姑娘，这次接来的是大理寺狄大人。”带路的人上前禀报。
  “好，去吧，牛魔王快到了，叮嘱大家小心点。”那女人淡淡地点头。
  带路的人立刻转身离去，脚步慌乱急促，显然已经被“牛魔王”的名字惊着。
  “长屋里有床铺，贵客请去休息。小赤壁能够阻挡任何人，进了这里，就安全了。”女子说。
  狄仁杰点头致谢，然后搀扶王妃进了长屋。
  这里当然没有锦帐罗幕，床铺也没有熏香打理过，但逃亡中的人已经顾不得这些，只要有地方歇脚养神，已经足够了。
  狄仁杰服侍王妃躺下，然后退到七步之外，坐下休息。
  “我没事了，需要小睡一阵，你出去忙吧。”王妃说。
  她很懂事，知道狄仁杰在想什么。
  “我就在外面，有事招呼一声，马上进来。”狄仁杰站起来走出去。
  任何时候，他不能逾越礼法。现在，王妃已经安全，他必须退出去避嫌，以免传到镇南王和百姓耳朵里，徒然为坊间增添话题。
  那女子正在吸烟，烟袋锅子里的烟丝一亮一灭，像是一只疲倦不堪的眼睛。
  “这一次，多谢援手。”狄仁杰说。
  “要谢就谢胡先生，或者，我要多谢狄大人。”女子说。
  她已经不再年轻，但面容秀美，并不逊色于二八芳龄的年轻女子。可以想象，她年轻时一定是位绝色丽人。
  “田园将芜，胡不归？他改姓胡，或许是知道有一天，田园将芜，必须选择归来。我等他号令七年，七年了，迷魂渊的野花开谢七次，小赤壁的老人死了、婴孩出生……我以为等不到了，终于老天开眼，消息来了。”女子说。
  狄仁杰没有冒然接话，胡先生那样的智者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过去，如果不是为了躲避一些事，断不能隐姓埋名投入大理寺中。
  他寻找到胡先生的出身源头，那些感情上的复杂故事，却是打探不出来的。
  “明珠姑娘，劫难过去，我们就走，绝不多留。”狄仁杰说。
  “我们也一样——”明珠凄惨地笑起来，回头看着长屋，“得了他的号令，我们就互不相欠了。从此后，世上再也没有明月峡谷韩家埠、小赤壁、迷魂渊了，这里即将变成一片废墟，空留回忆，不剩一人。”
  狄仁杰明白了，原来，明月峡谷与胡先生之间的盟约是“死约会”。胡先生不动用这支力量，明珠就会牢牢守着韩家埠，怀着一丝希望，等胡先生归来。一旦“死约会”开始践行，韩家埠将不复存在，明珠也就脱掉了心上的桎梏，与胡先生相忘于江湖。
  正因如此，明珠既盼着胡先生那边的消息，也害怕传来消息，进退维谷，患得患失。
  “胡先生是个好人。”狄仁杰只能如此说。
  “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男人。”明珠回应。
  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倏地照亮了狄仁杰的心。
  “我也是个好人，但未必是个好男人。喜欢一个人，应该大胆表白，然后排除千难万险，陪在她身边，让她不惧风雨、不怕暗夜，给她最好的生活和最快乐的日子——这才是一个好男人应该做的，也是‘爱恋’本来的模样。如果只是爱，只是相思，只是在黑夜里辗转反侧，那还是‘爱恋’吗？还是对她的真爱吗？非也，非也，非也，这样的‘爱恋’，只是害苦了一个人的一生……”他的心口仿佛涌入了几百只火蚁，密密匝匝攒在他心上，争先恐后地疯狂啮噬。
  或许，他已经是个“无心”的人，他的心已经随着梅花观的花期结束而碎了满地，收拾不迭。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之处。”狄仁杰说。
  明珠喷出一口青烟，烟雾向上飘散，笼罩着她的发髻。
  “无论如何，这一遭，都要有个了断，不能总在半空悬着。昨日我在佛前上香，香谱上说，三日内见吉祥。我不知吉祥应验在何处，遂马前课三摇，再得启迪——雨湿了飞腾双翼，原是血光满了山坡。吉祥吉祥，如果这就是吉祥，就真的是人生的一大了断了。”她说。
  狄仁杰其实也渴望一场了断，凤凰观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之事，如果任由其发酵下去，必成大患。
  “不要想太多，飞虎城大军来时，我们就撤走，韩家埠不会有事。”狄仁杰说。
  “如果侥幸能在大战后苟活，我就去凤凰观见见胡先生。”明珠说。
  “故人相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凤凰观风景清秀，很多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聊。”狄仁杰微笑着说。
  胡先生是智者，而明珠是江湖豪侠，如果两方能够联手，也许能成为大理寺的强援。
  其实，狄仁杰一直在心底暗暗苦笑。大理寺名满天下，朝中大臣、平民百姓都以为“大理寺”这块金字招牌一亮出来，必定南北通吃、畅通无阻，几乎等同于是皇上御赐的一把尚方宝剑。实际情况又是怎样呢？只有狄仁杰自己知道。
  从长安城南来，他每一日都更加意识到，在越来越复杂诡异的江湖局势中，大理寺已经日渐变得独木难支，只有合纵连横，团结江湖上的正派势力，才能站稳脚跟，打击敌人。
  “大理寺”三个字代表的不再是荣耀和地位，而是沉甸甸的责任。如果他不警醒奋斗，大理寺必将在物欲横流中失去自我，人人与那些贪官污吏们同流合污，变成大唐江山的又一只蛀虫。
  “没机会了，我们是死士，死士只忠实于誓约，而不是朝廷。胡先生既然投入了大理寺，就证明他的心已经远离江湖。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再没有机会坐下来彻夜长谈了。”明珠摇头。
  话不投机，狄仁杰笑着低头，不再开口。
  北面天空中突然升起一支旗花火箭，嘭的一声炸开，散为五彩礼花。
  “是我的人。”狄仁杰站起来。
  有人从后面的长屋里飞奔出来，左手挽弓，右手提箭，竟然是金镶玉。
  “是陶大人，他有危险了，我去救他——”金镶玉大叫。
  明珠一横烟杆，拦住金镶玉，淡定地回应：“不管是谁，只要过了迷魂渊，也就安全了，无需大呼小叫。再说，你的伤那么重，勉强弯弓射箭，射程不超过五十步，杀伤力……呵呵，要救你的心上人，也不必急在一时，有我呢，有我呢……”
  金镶玉突然红了脸：“你……陶大人舍命救我，我这条命已经是大理寺的了。”
  “不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爱你，才会舍命救你，如果你为了他送命，他岂不白白费了心思？我知道你是连云寨的‘老苗蛊种’，想想吧，这种身份爱上一个男人，你会遭遇什么？三刀六洞过火山，七十二鞭滚荆棘。你就算有九条命，也熬不过‘老苗’的‘离山之刑’。更何况，就算你九死一生离开‘老苗’，就能保证那个男人终生爱你吗？年少时青梅竹马的情爱，不过是一时糊涂、懵懂无知，值得吗？值得吗？呵呵呵呵……”明珠仰面笑起来。
  她的容貌不老，但心已经垂垂迟暮。只有心老的人，才会洞察年轻人的思想，看透人生分分合合，再也不为情爱动心。
  金镶玉颓然，丢弃弓箭，默默地在台阶上坐下，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狄仁杰了解蛊苗部落的规矩，一旦嫁给蛊神，就失去了人生自由。若是反悔，必须经历炼狱般的酷刑。曾经有痴心苗女尝试过，为了情郎，甘愿受刑，但其结果却是陈尸山野，惨不忍睹。
  “上天不仁，造化愚弄。”良久，金镶玉抬头，脸色惨白如纸，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这是命，再挣扎，也抗不了命。小姑娘，我劝你啊，不要在这里养伤了，也不要再见他，径直回苗疆连云寨去，永远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明珠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能犀利地剖析金镶玉遭遇的困境，却无法治疗自己的心伤，让自己走出韩家埠、小赤壁、迷魂渊的囚徒困境。
  稍后，有人带着陶荣、柳叶过来，后面还有两个年轻人抬着担架，上面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元十三。
  “牛魔王带领‘岭南大仙会’三十余名高手杀入黑松林，那位元先生为了救这小姑娘，与牛魔王正面对攻七十回合，身负重伤。唯一的好消息是，牛魔王也断了左臂、伤了脖颈、失去两耳。”年轻人急速禀报。
  柳叶肩头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湿，披散着的头发上也糊着血块。
  狄仁杰迎上去，柳叶扔下腰刀，扑进狄仁杰怀中，立刻哽噎起来。
  “传我命令，弓弩手倾尽全力，将敌人阻隔于迷魂渊对岸。等敌人强势攻击进入迷魂渊时，就点燃炸药，让迷魂渊变成一片火海。牛魔王再狂猛，量他也破不了我的‘火烧赤壁’。”明珠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烟雾。
  “牛魔王说……他说，只要我们把……献出去，大仙会就撤兵。”年轻人嗫嚅着说。
  “什么？不要急，再说一遍，慢慢说。”明珠抬头，双眼射出电光，逼视着年轻人。
  “牛魔王说，他们跟韩家埠、信家村都没有过节，只要我们交出王妃和金镶玉，就马上撤兵，绝不侵扰……他还说，只要您给这个面子，今后每年都向小赤壁赠送黄金一万两，永远结成盟友。”年轻人受到鼓励，语气流畅了许多。
  哧的一声，明珠手中的烟杆突然向前一刺，随即收了回去。
  年轻人喉咙上多了一个血洞，刹那间呆住。
  明珠深深吸了一口，被鲜血浸湿的烟丝又亮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明珠吐出的青烟里已经多了浓重的血腥气。
  “韩家埠是死士，招降死士，岂非对牛弹琴？如果牛动心了，那就必须变成死牛，你说呢？”明珠抬头问。
  年轻人倒下，喉中鲜血汩汩流出，一条命早已经结束。
  “向信家村发出讯号，准备由地道撤离，去月凉先生那边避风。”明珠下令。
  韩家埠的人立刻下去，遵命行事。
  “大人，柳叶没事，当时情形险之又险，幸好有元先生杀出来，力敌大仙会牛魔王，拖住对方，我带柳叶撤进迷魂渊，明珠小姐的人又舍命出击，用六条命换了元先生半条命。”陶荣禀报情况。
  他向台阶上的金镶玉望了望，眼中全是无奈。
  金镶玉之所以远避响铃镇疗伤，正是拜元十三所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本来应该杀了元十三报仇，但后者却救了柳叶，形成了恩恩怨怨的连环扣，一时间无法定论。
  狄仁杰走到担架旁，俯身看着元十三。
  “为你……力拒强敌，救了小姑娘……你必须好好地替我照料……”元十三重伤力竭，喉结颤动，声音变得极其微弱。
  狄仁杰蹲下，耳朵凑近元十三嘴边。
  “我想死，我的心已经成灰，你爱的人不爱你……我死了，就不再受折磨了，你就会接替我，一颗心被反复揉搓折磨，煎熬不已……想想就很有趣，我在天上看着你，像我一样，错过一次花期，又一次花期，直到最后，花残水干，一无所有。有趣，有趣，你看看，我戏弄了你，你无计可施……生不能封万户侯，不能筑金屋藏娇，种梧桐引凤凰，不能与她比翼双飞，不能让她笑胜春风，死了也要让魂魄留在她身边，每年七月凉，乘梦来归，好好看着她……萧梦梅，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元十三陡然撑起身子，向着茫茫山野、无边暗夜大叫着王妃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人出声，而是全都用垂悯的目光看着他。
  一个濒死的人无论喊出什么大不敬的话，都必须被原谅，因为那是他回光返照时唯一的、最后的心声。
  王妃从长屋里走出来，一步步走近担架。
  不约而同的，所有人远离担架，面向山野。
  没有人愿意看人间的生离死别，尤其是像眼下这样，一位高高在上、尊贵高雅的王妃和一个放浪不羁、孑然一身的杀手之间的临死告白。
  狄仁杰的心在滴血，不为元十三，也不为镇南王妃萧梦梅，而是为自己。
  造化弄人，他无法阻止元十三爱慕王妃的心，也无法掌控局势，让王妃安然脱困，回归飞虎城。
  世事总归无奈，即使他身为大理寺掌权人，都无法改变眼前的局势。
  “我要走了，来生再见，我要踏平飞虎城，为你种下满山梅花，让你在梅林中做个好梦——”这就是元十三的最终遗言。
  那样的理想永远难以实现，就算是轮回来世，元十三那样的浪子杀手，也未必有机会配得上王妃。
  狄仁杰心中十分酸楚，毕竟一个人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贵贱高下，呱呱坠地时已经注定了。
  相比镇南王，他和元十三的地位都相差太远，无法同日而语。
  “走吧，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不妨就在这里终结。”王妃的声音里没有过度的哀恸，而是显得清清淡淡，仿佛已经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