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荣回来，只听到柳叶的后半句话，笑着回应：“做一枚小柳叶不好吗？春天里最受欢迎的就是柳叶了，大地回春，草长莺飞，江南塞北，哪里少得了柳叶呢？”
  柳叶扑哧一笑：“我跟大人聊天呢，你什么都不知道，快来吃肉，哈哈哈哈……”
  陶荣坐下，表情十分严峻，沉吟了一下，才向狄仁杰禀报：“大人，云来客栈里透着古怪，前院门口挂着白旗，后院门口挂着黑旗——”
  狄仁杰向下望，立刻明白：“有人以云来客栈的两层楼顶为核心，布下了八卦阵。同时，七香车位于‘死门’，怪不得没人下来，如果王妃还在车里，谁接近七香车都会跌入死亡陷阱。”
  八卦阵又名“八阵图”，由三国时诸葛神侯一脉流传下来，每一朝代中，都有奇人异士摆过此阵。
  李唐夺得杨隋政权之前，曾在瓦岗一带，以八阵图对抗隋朝大军的一字长蛇阵图，一战成功，将隋朝排名前十位的靠山王、铁甲军、豹团军全都消灭，杀敌二十万，俘虏七万，一举奠定了李唐江山的基础。
  “可惜胡先生不在这里，他在，对方摆下的八阵图就成了雕虫小技。”狄仁杰说。
  “不过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院落罢了，大人，闯进去抢了七香车就走，应该费不了太大力气。”柳叶说。
  “我们得保证王妃活着，最好是毫发无损，才能动手。”陶荣深知其中的厉害关系。
  无论杀敌多少，只要王妃有失，就是己方最大的失败。
  “那样，我们其实可以采用偷懒的办法，给曾知味发消息，等他带着王府的大军追上来，把响铃镇围个水泄不通，挟持者就插翅难逃了。”柳叶再次提议。
  这些办法双方都能想到，毕竟响铃镇距离飞虎城不到百里，骑兵几个时辰就能赶到。
  “柳叶，你说他们为什么停在响铃镇？”狄仁杰问。
  柳叶挠头：“他们……他们没理由停在这里，无论向南、向西，都能持续撤退，从黎明到现在，既能远遁，也能藏匿。留在这里，几乎是等着我们来捉。大人，我猜不出理由。”
  “我也猜不出。”陶荣回答。
  “对，大家都猜不出，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理由，已经完全违反常理。”狄仁杰说。
  路上，狄仁杰反复研究地图，设想过挟持者进入山区丛林的应对之策。到了响铃镇，他深刻反思，渐渐洞察了敌人的意图，那就是——“敌人企图把我们拖在这里。”
  “理由呢？”狄仁杰的话出口，陶荣、柳叶同时追问。
  “或许敌人在等待强援，要在响铃镇消灭追踪者；或许敌人根本不想逃遁，而是有恃无恐，具有绝对碾压镇南王府的实力；或许敌人是疑兵之计，王妃根本不在车里，已经被转移至别处……”狄仁杰说。
  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青衣女子快步上来，在楼梯口稍停，立刻向狄仁杰这边走来。
  “是狄大人吧？我是遵从胡先生号令从明月峡谷赶来的，江湖上都叫我‘青娘子’。”她微笑着施礼。
  狄仁杰起身还礼，然后让座。
  青娘子坐下，把桌角的碗碟挪开，取出一幅地图，铺在桌上。
  “我们昨天到达响铃镇，早就绘制了地形图。云来客栈里面并不复杂，楼下吃饭，楼上住宿，各有八个房间。大约在三日之前，挟持者就提前包下了客栈，否则的话，此刻我们明月峡谷的人应该住在里面。两个时辰前，我们接到流星斥候的消息，马上拟定了进攻方案，采取‘切割法’，把小楼跟院子完全分离，使得楼里的敌人被封在里面，根本露不出头来。七香车到手后，如果王妃无恙，那就可以集体撤离了。”青娘子说。
  她相当干练，没有半句废话，就把形势、计划、要点讲得一清二楚。
  “敌人布下了八阵图，有影响吗？”狄仁杰问。
  “二十名力士拉倒围墙，二十名骑手冲入，舞动三爪钩，勾住小楼的北墙，瞬间扯下，然后有六十名弓箭手分为三拨，射箭三十轮，用箭雨封住敌人的反击。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十人负责推车、套马、后撤。当然，撤离之前，其中五人会沿路埋下钉板、地雷、绊马索、马刺、倒地弩之类，将追出来的敌人全部坑杀。这种大混乱、大破坏之下，八阵图被搅碎，不会有任何影响。”青娘子回答。
  这个计划相当完备，连狄仁杰都挑不出瑕疵来。
  “你们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柳叶有些惊讶。
  青娘子微笑着回答：“小妹妹，你不知道，胡先生传令，死保金镶玉和连云寨，就等于是说，必须是我们全死光了，敌人必须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才能动得了连云寨的朋友。我们是诸葛一族的死士，每个人的命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胡先生。你还小，不知道责任和承诺的重要性——哦对了，你是狄大人身边的小柳叶是吧？这些事你永远都不会懂，因为胡先生说过，你是狄大人身边顽皮淘气的小燕子。我们跟你不同，一出生就注定了今日的命运。”
  死士的命运就像一支火把，费时费力制造出来，其唯一的作用就是“点燃照亮”。一旦点亮，生命就在一夜之间结束，灰飞烟灭，分毫不剩。
  “多谢。”狄仁杰肃然起敬。
  青娘子笑着摇头：“狄大人不必致谢，我们只听命于胡先生，做这些事，只是因为先辈的誓约。江湖人把‘信’字看得比命重要，无信不立，无信不行。其实，明月峡谷一直都在期待着胡先生的千里传书，誓约是桎梏，他的命令就是解除桎梏的钥匙。如果这一战韩家埠、信家村的死士们侥幸不死，以后就是自由之身了，与胡先生再无瓜葛。”
  她的话很实在，把责任和权利分得清清楚楚。
  这才是江湖人做事的正确路子，有诺必践，有誓必遵。
  “几时动手？”狄仁杰问。
  “亥时初。”青娘子回答。
  狄仁杰低头沉吟，接着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大混乱中，明月峡谷是否还有余力保护连云寨？”
  他永远都考虑得很周全，视线所及，将全局都笼罩在内。
  “连云寨已经能够自保，他们在藏匿地点四周布下了蛊苗大阵。敌人硬冲的话，不会有好结果。”青娘子回答。
  “那就没事了，你的人夺得七香车后，我们负责接应，连夜赶回凤凰观去。”狄仁杰说。
  青娘子卷起地图，塞进袖子里，起身告辞。
  柳叶有些气闷，探头看着楼下的官道。
  青娘子出现在街上，贴着街边，向南面慢慢踱去，一边走，一边笑着与旁边店铺里的人打招呼。
  “我虽然不是什么江湖人，但也不需要别人保护。她以为自己了不起吗？哪个人不是靠着奋斗和拼搏一点点进步？她是死士，跟我有什么关系……”柳叶嘟嘟囔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些人都是江湖怪杰，既然来了响铃镇，就是给我们帮忙。她想说什么就由得她说吧，连大人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呢？”陶荣赶紧劝解。
  “她笑话我什么都不懂，你听不出来？”柳叶气呼呼地问。
  “没有人什么都懂，她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好了小柳叶，赶紧吃饭，吃饭。”陶荣做老好人，一直和稀泥。
  青娘子向南走了三十余步，一个赤脚的僧人突然从店铺里走出来，与青娘子走了个面对面。
  两人各自躲避，擦肩而过。
  僧人大踏步向酒楼这边过来，而青娘子则继续向南去。
  “不对了——”狄仁杰一直盯着青娘子的背影。
  青娘子又走了七步，不多不少，到了第七步上站住，膝盖一软，向前扑倒。
  “僧人是劲敌。”陶荣也察觉了问题。
  “我下去救人？”柳叶跳起来，又被陶荣按住。
  “不要下去，敌人已经上来了。”陶荣说。
  楼梯上再度传来脚步声，沉重缓慢，一步一顿，仿佛来人肩上扛着数百斤的重物，必须一步一歇，才能支撑得住。
  真正的恶战开始前，根本没人吹响号角。青娘子的死，已经将响铃镇之战揭开了帷幕。
  陶荣、柳叶一起拔刀，盯着楼梯口。
  狄仁杰为青娘子的死而深深感伤，如果没有胡先生的号令，她或许能够居于明月峡谷，平安地度过一生。同样，如果没有凤凰观之行，胡先生也不必暴露本来身份。
  “一切都是命运抉择，每个人都是迷宫之蚁，在碌碌奔忙之中，偶然相遇在十字路口，命运铡刀轰然落下，该死的死，该伤的伤，领受命运的审判结果。这一次，小小的响铃镇又将埋下多少白骨呢？”越是危机逼近，他越沉得住气，根本无需全力备战。
  他只关注于对面院中的七香车，其余情况，仅仅用眼角余光一瞥就足够了。
  赤脚僧人从楼梯口现身，一步步上来，笔直走向狄仁杰，根本没有看陶荣和柳叶一眼。
  此人的脚踝上各套着一只粗大铜环，上面满满地刻着诡异花纹。
  “坐。”狄仁杰先开口，指向青娘子坐过的椅子。
  僧人毫不客气地落座，目光如矩，盯着狄仁杰。
  “你当街杀了她，想没想过，也会有人即刻杀你，为她索命？”狄仁杰问。
  “谁能杀我？”僧人哑着嗓子问，“我赤脚法王自从离开岭南，大小十战，屠杀千人，连一根毫毛都没伤过。有人说，大理寺狄仁杰是盖世英豪，又是天上神星下凡，有神人护体，根本无人能敌。我想试一试，就在今夜，就在响铃镇，我试试能不能杀了你，然后把你的身体悬挂在镇子中央的大旗杆上？你说，我能有这个机会吗？”
  狄仁杰缓缓摇头：“没有。”
  僧人伸手，重重地一挥，八仙桌的一角应声而落。他这一掌之力，竟然比快刀利斧还要锋锐。
  “你死，我不动你的从人，这样交易可好？”僧人问。
  “你死，你的同伴也得死，不过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大仙会在岭南做的那些事说给我听，或许我考虑把你转为证人，去飞虎城，留着这条命把牢底坐穿，如何？”狄仁杰反问。
  “没得谈了？”僧人问。
  “自从上楼，你已经是个死人，还怎么谈？”狄仁杰淡淡地再次反问。
  “死人？我——”僧人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他发现那把椅子竟然是会“吃人”的。
  椅子表面普普通通，与楼上其它椅子没什么不同。可是，僧人刚想起身杀人，椅子就变成了一只五爪钩，从椅面下翻出五只爪子，扣住了他的双腿、后腰和腋下。
  他本来可以拖着这把椅子杀人，或者干脆翻身撞墙，把椅子撞碎，然后痛痛快快杀人，但他却再次发现，那个被自己杀了的青娘子已经在桌上留下了杀人的机关。
  切掉桌角之后，他的双手自然而然平放在桌面上，无声地向狄仁杰示威。椅子一变，桌上骤然弹起两只钢钩，把他的双腕锁住，牢牢地扣在桌上。
  “你不该杀她，杀人越快，被杀也越快。现世报，来得快。你是佛门中人，这句话应该懂吧？”狄仁杰问。
  青娘子离去前，狄仁杰已经意识到，她的笑容中带着凛然和感伤。当她在桌上、椅上布置机关时，狄仁杰无声地默许。
  既是死士，必定一生都在为“死”做准备。像青娘子这样的女子，或许不美丽、不魅惑、不妖冶、不招摇，但却赢得了狄仁杰的加倍尊重。
  男为山而女为地，一个国家能否千年兴盛，山要高而地要稳，所以女子的素质占了很重要的成分。
  如果现代的女子都能有青娘子那样的古之侠客之风，与红线、聂隐娘之辈一脉相承，那么今日之长安才是真正的大国之都，社会风气质朴淳厚，士农商学井井有条。
  “现在，即使我不杀你，你也走不出响铃镇了。”狄仁杰看着僧人，目光中满是怜悯。
  “你想听什么？”僧人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
  “我想铲除大仙会，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好办法？”狄仁杰发出了“天问”，因为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大问题。
  果然，僧人听到这个问题，黑沉沉的脸上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铲除？如果你能铲除岭南所有的藤葛，能消灭岭南所有的毒虫，能清除四季不断的瘴疠，能让苗寨的人放弃豢养蛊虫而去耕田织布……当你完成了这一切，再来考虑铲除大仙会吧。大仙会已经在岭南扎下了根，别说是你，就是镇南王的二十万大军全都开进岭南，也只能是给大仙会蹭蹭痒而已。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跟大仙会比，大理寺就是岭南石头下面的一只小虫，跳得再高，叫得再响，最后也得变成野蟾蜍嘴里的美味。”僧人阴森森地说，“你，还有他们俩，活不过今晚了。”
  这些当然不是狄仁杰想听的，他只想拖住僧人，让敌人也产生混乱。
  “大理寺有很多酷刑，比外人通常以为的‘凌迟’更复杂、更残忍。反正今夜还长，你可以慢慢尝试。我记得，当年最出名的陇西悍匪半天云只试过了四种，就已经痛得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或者，你杀了刚刚那女子，等她的人来了，把你交给对方，任凭对方处置。在那之前，你有机会修改自己的答案——”狄仁杰温文有礼地说。
  青娘子死了，但她的营救计划已经传达下去，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大人，我去收尸？”柳叶低声问。
  她是捕快，见过无数杀戮，但却从来没有达到心硬如铁的地步，只要看到己方有人倒下，还是忍不住眼窝潮湿。
  “等到明天吧，胜了，就收尸，败了，就逃命。”狄仁杰回答。
  现在，他能体会到胡先生决定起用明月峡谷人马时的那种沉潜心情。凡是战斗，必然有人流血牺牲，生死无常，下一刻，死神的屠刀不一定落在谁的头上。
  当下，楼里暂且安全，但战斗开始时，疾风骤雨疯狂而至，整个响铃镇都将变成修罗杀场，就再没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了。
  “战斗还没开始，我方已经损失了一员大将，真的是……太可怕了。”柳叶噙着眼泪说。
  “他们是死士。”陶荣开口，“他们从一出生开始，命就不是自己的，必须要为祖上还债。柳叶，不必难过，我们的命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大理寺。青娘子不需要我们可怜，同样，我们也不需要天下人可怜，只需要用这把腰刀来证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