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章 满目山河远(7)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9      字数:4073
  冬日的阳光像血丝一样从层层浓云渗出,照得他满眼都是泪水,迎面的烈风如千万把利刃打在脸上,泪水刚流出来就被风干成冰凌。
  战场的喧嚣都远去了,眼前飞速地掠过一幕又一幕回忆。
  小时候,每次父汗出征回来都会给他带礼物,把他举得高高的:“让我看看我的好儿子!”
  每次部落大集会,父汗都会带上他。
  他骑着小马,跟在父汗高大的骏马后,驰骋于一望无际的拉塞干大草原,驰骋于头曼山如画的秋林,驰骋于紫蒙川水鸟翔集的大泽畔。
  侍卫们把各种野兽驱赶到猎圈里。
  “看呐,那里有一只白鹿!”
  “白鹿是瑞兽,请大汗先射!”
  “不,让我的阿盛先射!”父汗充满期待的目光看过来。
  小小的他用力抿唇,拉开特制的小弓,对准被侍卫驱赶着慌乱奔逃的白鹿。
  阳光下,利箭闪过一道耀眼的银光。
  “射中了!”
  “四殿下射中了一头白鹿!”
  “天佑我野利国武运昌隆,永盛于世!”
  赫兰盛向父汗看去,见他满目的骄傲。
  又向母后看去,母后穿着银色猎装,两条乌黑润亮的发辫从肩头垂下,发网上缀满珠玉宝石,笑容温柔,如融开的一池春水,深邃浓丽的双眸宝石般潋滟。
  母后真美啊……
  可是,母后的笑容忽然像水中的倒影般破碎了,变成了一张血污狼藉的脸。
  “阿盛,为我报仇!为我报仇!”
  娘,阿盛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暴喝一声,他像一只大鸟从马背跃起,足尖连点数人肩头,孤注一掷地朝那乘镶金战车杀去。
  无数狼卫围攻上来,无数兵器朝他投来,箭矢、利剑、长矛、大刀在半空中飞舞,反射着耀眼的夕照,纷纷没入他的身体。
  他在剧痛之中,拼尽全力掷出了长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喊:“母后,你在天之灵保佑这一枪射中他,他死,那妖妇也活不了!”
  然而,他眼睁睁看着那支长枪被一名狼卫跃起来抓住了……
  娘,对不起,答应你的事,阿盛没有做到……
  ……
  他线条优美的薄唇不住轻颤,发出凄迷的呓语:“娘,对不起……阿盛没有做到……”
  汗水一滴滴从他苍白如玉的额头落到墨裁般的鬓角,他痛楚地在枕上晃着脑袋,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透过简素无纹的床帐,他茫然地环顾房间,墙角摆着粗朴的炭盆,燃烧着熊熊炭火,还有一只炉子上咕嘟嘟地热着药汤,屋子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和融融的热气。
  他慢慢地想起来了,这是在萧方智的军衙中,思灵把自己又带回晋国了……
  他试图坐起来,然而,他一动弹,胸口、侧腹和大腿的伤口,仍旧一阵阵牵扯着痛。
  他浑身颤抖,冷汗涔涔,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靠坐在床头大口地喘息。
  “灵儿……”他唤道,声音嘶哑颤抖。
  “宁大帅醒了?!”一个婢女打扮的姑娘从外室奔进来,见他自己坐起来了,连忙拿了几个枕头为他垫在后背,“药已经煮好了,奴婢服侍你喝药吧?”
  “灵……灵儿呢?”赫兰盛颤声问道。
  “你是说夫人吗?”侍女听见过老爷叫夫人“灵儿”,于是猜测赫兰盛问的是夫人,“她今早来看过你,你还睡着,她就走了。”
  侍女有些奇怪,这位宁大帅在前线受伤被俘,老爷奉皇上之命,与燕国交换俘虏,把这位宁大帅接了回来,之后这位宁大帅就一直住在老爷的军衙。
  可是,老爷却从来不曾来看望他,倒是夫人来过好几回。
  侍女当然也不敢多问,提起炉子上的药罐,倒了一碗药汤,用小银勺轻轻搅着,尝了一口,觉得不烫了,才端过来:“宁大帅,来,喝药了……”
  晨光恰在这时照在赫兰盛身上,他流墨般的长发披散肩头,素白的寝衣如凝云散霭,半曲起一条腿,一手搭在膝盖,微微仰靠于枕上,苍白的脸庞从侧面看去,带着一种梦幻般的脆弱的美。
  侍女整个人呆住了,捧着药碗站在那里,如在梦中。
  赫兰盛听见她叫他吃药,转过脸来,却见侍女正如痴如醉地望着他。
  他咳了两声,侍女才如梦初醒,脸上涌起一阵红晕,舀起一勺药喂到他嘴边,心想:妈呀,怎么有这样好看的男人!
  一边想着,手不住颤抖,银勺中的药都洒在了赫兰盛洁白的衣襟,侍女慌忙道:“对不起,我给你擦!”
  说着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慌乱地拿来巾帕,为赫兰盛擦拭衣襟。
  因为和他靠得很近,侍女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不由心醉神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在擦着他的衣襟,直到他清醇磁性的声音响起:“好了,不用擦了……”
  侍女这才猛地醒神,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慌里慌张地起身,将巾帕挂回脸盆架。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有个尖利的嗓子几乎穿破门窗透进来——
  “有圣谕!宁成器接旨!”
  院子里的卫兵指了指赫兰盛的房间,那群宦官呼啦啦地朝赫兰盛的房间蜂蛹而来,为首的宦官抬脚踹开房门,气势汹汹地率先冲了进来。
  “你们作甚?”侍女迎上来拦住。
  小皇帝事先交待他们,捉拿宁成器时,不可冲撞了萧大帅的人。
  故而,宦官们见到侍女,立马收敛了嚣张之态,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然后将手中的黄绢高高托起:“这位姐姐,有圣谕!”
  侍女神色一肃,扑通跪了下去。
  宦官们这才踏入内室,为首宦官见了坐在床上的赫兰盛,眼中迸出雪亮的恨意,似笑非笑道:“宁成器,还不跪下接旨!”
  被困葫芦谷期间,粮食所剩无几,赫兰盛不准皇帝把粮食分给宦官,并口口声声骂道:“这些阉人留着也是浪费粮食,就该全部杀掉!”
  逃出葫芦谷那天,由于马匹不够,赫兰盛不准这群宦官骑马,把他们扔在葫芦谷不管。
  这群宦官一个个恨透了他,今天终于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赫兰盛靠坐床头,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重伤未愈的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黑缎般披散的青丝,越发衬得他肤如冰雪,眸若寒潭,冷冷望着这群太监。
  宦官们见他竟如此嚣张,不禁又恨又怒,为首宦官展开圣旨,将赫兰盛的战败之罪宣读完毕,一挥手,喝道:“还不将这个目无君父的逆臣拿下!”
  宦官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赫兰盛从床上扯下来,赫兰盛重伤未愈,浑身使不上劲,被重重摔在地上,差点昏过去。
  宦官们拖着他就往外走,侍女冲上来欲救赫兰盛,焦急痛心地大喊着:“你们住手!住手!”
  “这位姐姐,咱们可是奉了皇上旨意!你想违抗圣旨吗?”宦官们阴阳怪气地说道。
  侍女知道抗旨是杀头之罪,顿时吓得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赫兰盛被他们拖了出去。
  外面就是雪地,赫兰盛被两个宦官倒拖着脚,墨缎般的长发和洁白的素袍逶迤在雪地上。
  他拼命挣扎着欲起身,两手抓得雪沫飞溅,忽然,他猛地立起来,抓住了旁边一个宦官的衣角,将他扯翻在地。
  拖着赫兰盛双脚的宦官受了惊吓,手上稍稍放松,竟被赫兰盛挣脱,一下子翻身跃起。
  然而,他到底重伤未愈,这几下起落,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刚刚跃起身,几个宦官扑上来,抱腿的抱腿,抱腰的抱腰,又把他摔倒在雪地。
  然后宦官们一拥而上,一边尖声叫骂着,一边拳脚相加,打得赫兰盛抱头在雪地上翻滚。
  “打!胆敢抗旨不遵,给我狠狠地打!”为首的宦官余善保气急败坏地尖着嗓子厉喊。
  可怜赫兰盛原本武功高强,却因为身体虚弱,使不上劲,被一帮宦官拳打脚踢,旧伤崩裂,又添新伤,鲜血汩汩地浸透了衣袍,在雪地上拖曳出一道道鲜红刺目的痕迹。
  “踢他下身!把他也阉了!”
  为首宦官余善保一声尖厉喊叫,几个宦官穿靴子的脚朝赫兰盛裤裆狠狠踩去。
  “啊——”赫兰盛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昏厥了过去。
  “住手!”一声娇脆的厉喝传来。
  众宦官抬起头,见一个身披红貂大氅的女子,在亲卫们簇拥下,英姿飒爽地走来,雪光映着她明媚秀丽的小脸,水晶般的明眸凌厉地扫视众宦官。
  “萧夫人!”宦官们纷纷下拜,让到一边。
  思灵一眼看见血葫芦般昏厥在雪地上的赫兰盛,扬了扬下颌,命侍卫们将他抬进室内。
  “且慢!”宦官头目余善保上前两步,从袖中拿出那轴黄绢,“萧夫人,奴婢等奉皇命捉拿罪臣宁成器,圣旨在此!”
  思灵见了明黄色的圣旨,深吸一口气,提裙跪在雪地:“请公公转告皇上,宁成器重伤难行,暂且羁押在我夫君营中。”
  “你……”余善保一时无语,萧方智如今是北衙军大元帅,而且,如今的北衙军已经不是小皇帝从京城带出来的那支。
  小皇帝带出来的十五万北衙军已经折损殆尽,如今的北衙军主要由萧方智的兵马组成。
  余善保岂能不知,手握重兵的萧方智是得罪不起的。
  “萧夫人,奴婢这便为你转达上听,不过,奴婢也劝你一句,陛下深恨宁成器,你若庇护于他,无异于自取祸端,望你慎思!”
  说罢一挥手,带着众宦官们离去。
  晚间,萧方智刚回到军衙,就见皇帝身边的大宦官余善保在大堂侯着。
  见了萧方智,余善保殷勤地打躬施礼,将午后他们前来捉拿宁成器,却被萧夫人阻拦的事说了。
  余善保的语气倒还平和,并未指责思灵,末了,他将一卷圣旨放在萧方智帅案上:“陛下命奴婢将诏书交给大帅,罪臣宁成器就由大帅绑了,押解到陛下御帐,大帅你看如何?”
  萧方智浓眉深压,漆黑的眼眸盯着那轴明黄的圣旨,虽然他如今是晋国拥兵最多的大将,并且小皇帝如今在他的保护下,只要他不同意,皇帝也无可奈何。但是为了一个宁成器,落得居功自傲、违抗圣旨的恶名,似乎不值得。
  他跪地接过诏书,沉声道:“请公公转告陛下,臣明日便亲自将宁成器押送到御帐。”
  萧方智回到内院,不见思灵,问起亲兵,说是去了宁成器住所。
  萧方智脸色便是一沉,带了几个亲兵往宁成器住的院子行去。
  “大帅!”门廊上的卫兵军靴擦地,抱拳向萧方智行了军礼。
  萧方智不动声色地问:“夫人在里面?”
  “在。”
  萧方智点点头,迈步入内。
  思灵正和一位大夫坐在外室灯下谈话,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惊讶道:“夫君?”
  她站起身迎上来:“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蔚州和丰州的兵马有消息了吗?”
  小皇帝下了诏书,命令蔚州等四个州的晋军退兵。
  蔚州等地都是萧方智收复的,所以这些兵马撤退后,仍旧要回到萧方智麾下。
  萧方智已经派人知会他们到定州汇合,他这里只等跟燕国的和谈结束,就护送圣驾返回京师。
  萧方智不答思灵的话,朝内室看了一眼,见床帐低垂,一名侍女坐在床边伺候着。
  思灵也跟着他的目光朝里看了一眼,又朝夫君脸上打量着,说道:“午后来了一群宦官……”
  “我都知道了。”萧方智打断思灵,神色冷峻,从大氅内袋里摸出一轴黄绢,递给思灵,“陛下遣人送来圣旨,命我亲自将宁成器押送到御帐。”
  思灵脸色苍白,接过黄绢展开,扫了一眼,抬起盈盈如水的星眸:“可是,盛……宁成器伤得很重……”
  “这是皇命,灵儿。”萧方智深邃的黑眸沉沉地凝视着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