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 不堪风雨狂(6)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9      字数:4906
  入冬时节,霜露渐寒。
  呼啸的寒风穿过层层凤楼龙阁,恢宏的殿宇在厚厚阴云的遮掩下,越发显得森冷肃穆。
  撕扯心扉般的剧咳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刚走到殿门口的长乐,不由得心头一颤,三两步跨了进去。
  殿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呛人的炭气,褪色的纱帐在冷风里飘着,因为家什和器物都被收走,空阔的大殿中只有一张巨大的梨木雕花架子床,看上去像大海里的孤岛。
  床上那个瘦弱的孩子,拥着一床破棉絮,正在虚弱地咳嗽,两个小太监啜泣着为他拍打后背,又拿铜盂为他接痰。
  “璟儿!”长乐悲呼一声,提着裙子奔到床边,朝雍王吐痰的铜盂里看了一眼,心顿时凉透了:痰盂里满是刺目的鲜血!
  “怎么回事?!本公主不是让太医来看过了吗?怎么殿下还是没有半点起色?!”长乐妩媚的脸庞染了一层愠怒,拧起一个小太监厉声喝问。
  “还有,我早就吩咐过,把殿下用的炭换成上好的银炭,怎么还用这种呛人的黑炭?”长乐又注意到炭盆里燃着的是烟气熏人的劣质黑炭,越发狠厉地摇晃小太监,“是不是你们把银炭卖了?你们贪了本公主拨给雍王的钱帛?!”
  “奴婢们不敢啊!”两个小太监磕头如捣蒜,“是……是诸总管(褚全忠)把银炭和公主拨给的钱帛都搜走了!”
  长乐银牙咬得格格响:“好你个褚全忠!本公主去找他!”
  长乐刚站起身,雍王突然又是一阵剧烈咳嗽,直咳得面红耳赤,气都快上不来了,长乐吓得朝殿外等候的侍卫们大喊:“快去叫太医,就找张昆儒!”
  吩咐完毕,见雍王还在咳个不停,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流满了衣襟和被褥。
  长乐心痛得泪如雨下,扑过去将弟弟抱在怀里,不顾他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她衣襟上刺绣的流丽凤纹,一边轻拍弟弟脊背,一边哭道:“璟儿,璟儿,你别吓姐姐……”
  雍王咳了半日,终于精疲力尽地昏倒在长乐怀里,长乐低头看着他苍白枯瘦得像缩小了一圈的脸,心都抽搐了,轻轻摇晃他:“璟儿,璟儿,你醒醒!”
  雍王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气如游丝,长乐急得朝外大呼:“太医怎么还不来?!”
  “姐……姐……”雍王忽然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唤了一声。
  “璟儿,姐姐在这里!”长乐低头搂住弟弟的头,眼泪大颗地滚落在雍王枯槁得不成人形的脸上,“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会好起来的!”
  “姐姐……我想念父皇,母后……我是不是快要见到他们了……”雍王急促地喘息着,艰难地说道。
  “不!别胡说!”长乐搂住弟弟,将秀丽的面庞贴在雍王枯瘦的脸上,泣不成声地悲呼,“你是父皇最优秀的皇子,从小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以后要成为一代贤王,辅佐陛下兴邦旺国!”
  “公主,张太医来了!”侍卫进来禀报。
  张昆儒曾被先皇指派给长乐,是长乐最相熟的太医,他一进殿,长乐就焦急地招呼:“张太医快救我弟弟!”
  张太医趋步上前,跪在床边将手搭上雍王腕脉,又仔细看了雍王的脸色和舌头,不住摇头叹息:“微臣先给殿下施一轮针灸,让殿下安睡一会吧。”
  说罢,张太医给雍王施了针灸。
  长乐将脸贴在弟弟面颊,听着他的呼吸稍微平缓,方才舒了一口气,见雍王睡着了,站起身把张太医叫到一边:“雍王病情究竟如何?”
  张太医鼻翼都是冷汗,跪倒在地:“雍王殿下病入膏肓,恐怕大限已至,只在这几日了。公主为殿下准备后事吧……”
  “什么?!”长乐厉声尖叫,拧起张昆儒的衣襟,“胡说八道!上次你来看诊时还说有救,雍王也一直在吃着你的药,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雍王若有不测,本公主要你殉葬!”
  张昆儒吓得冷汗从额头直往下流,山羊胡子不住颤抖:“公……公主饶命……实在是……”
  他脸色极难看,朝床榻那边看了一眼,心下一横,压低声音对长乐道:“公主明鉴,从雍王的脉象来看,似有中毒的迹象……”
  “什么?”长乐明媚的凤眸剧睁,死死盯着张昆儒,“是什么毒?”
  张昆儒摇摇头:“很难确定。应该是一种温火慢炖的毒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中毒的,而是每日微少的一点,日积月累到如今,故而微臣这次诊脉才发现……”
  “温火慢炖的毒药……日积月累到如今……”长乐眼中闪过凌厉的寒光,扭头朝两个小太监看去,柳眉一竖,指着他们两人道,“你们给我过来!”
  两个小太监互相看看,战战兢兢地膝行过来。
  长乐用几乎可以撕破肌肤的狠厉目光盯着他们:“雍王每日服药和用膳都是你们俩伺候的吗?”
  “是……”两个小太监不知发生何事,吓得抖若筛糠。
  “你们有没有在他药里和膳食中下毒?”长乐直截了当地问。
  两个小太监吓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奴婢是皇后娘娘指派给殿下的,皇后娘娘生前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若做出这种忘恩负义之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长乐冷冷看着两个小太监,转头把自己的侍卫们叫进来,命他们搜两个小太监的身,又把整个昭阳宫搜了一遍。
  凡是可疑的东西都拿来给张太医过目,结果并未发现像是毒药的东西。
  如果是这两个小太监下的毒,他们总要把毒药藏在某处,才能日积月累地下毒。
  长乐和张太医一商议,都觉得,毒有可能是下在每日送给雍王的膳食中。
  可是雍王每日用过的膳食,吃剩的都会分给这两个小太监,为何他们两个却无事。
  “也许因为他们两个吃得少?”张太医说着,也给两个小太监仔细把了脉,却未发现有任何中毒迹象。
  其中一个小太监突然说道:“雍王殿下极爱喝汤,每次送来的膳食,殿下或许会剩菜饭,但从来不会剩汤。”
  长乐瞳孔一缩,与张太医对视一眼:“那就等傍晚膳食送来时,你查看一下。”
  晚膳送来后,果然又有一碗汤,看上去十分浓稠。
  张太医尝了一小口汤,眉头深蹙:“像是鱼汤,但味道有些怪。”又问小太监们,“你们殿下从未发现这汤有怪味吗?”
  两个小太监拼命回忆:“殿下好像说过汤的味道有些古怪,那是数月前了。但雍王殿下自小就每餐必喝汤,所以他还是喝了。后来大概是喝习惯了,再未听他说过汤有什么怪味。”
  张太医拿出一根银针插入汤中,只见那银针上出现了一丝极淡的灰色,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张太医让长乐到烛光下来看:“公主你看,应该是毒性微小,银针并未全部变色,只出现了这样一丝淡淡的灰色。可见这毒是每日一点,日积月累才会伤害殿下贵体。”
  长乐酥胸起伏,红唇轻颤,凤眸里怒焰腾腾,末了,她叮嘱张太医:“你在殿中守着雍王别走,本公主这就去尚食局问清楚,下毒的人究竟是谁!”
  长乐带着全副武装的侍卫队,气势汹汹地来到尚食局,问清楚负责雍王膳食的是哪位女官,让侍卫长李梓沐将该女官直接拖到了尚食局的后院,把她头朝下挂在井里。
  不多时,女官终于抵受不住,竹筒倒豆子似地招了:“是诸、诸总管让奴婢这样做的!那包毒药也是褚总管给奴婢的,他交待奴婢每餐只用指甲抠一点药粉放入雍王爱喝的汤里……”
  “又是褚全忠!”长乐上前就是一脚踹在女官胸口,怒不可遏,“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谋害亲王是杀头抄家之罪你不知道?”
  “公……公主饶命啊……”女官一边在草地上打滚,一边惨叫着求饶,“诸……诸总管说是奉皇上之命,奴婢岂敢违逆皇命!”
  “此毒有无解药?只要你把解药给本公主,本公主饶你不死!”长乐蹲下来揪住女官衣襟,秀媚的凤眼充满了血红的厉色。
  “奴……奴婢不知……公主何不去问诸……诸总管……”
  长乐扔开女官,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寒风在枯树间厉啸,浓重的黑云笼罩着层层叠叠的彩壁飞檐,玉殿金阙。
  前些日小皇帝带着褚全忠等一众宦官和一队羽林军到猎苑去游猎了,至今未归,要找褚全忠必须去猎苑。
  回到雍王寝殿,两个小太监惊慌地冲上来:“公主,雍王殿下刚才吐了好多血!”说着端痰盂给长乐看。
  长乐只看了一眼,就觉眼睛都快被那刺目的鲜血灼烧起来了。
  她见张太医坐在床边给雍王施针灸,走过去轻声道:“张太医,这是从尚食局的女官那里拿到的毒药,她招认说每日放在雍王汤里的就是这个……”
  张太医施完针灸,起身走到一边,接过长乐递上的纸包,对着灯烛看里面的药粉,又用鼻子仔细嗅了嗅,见长乐目光如剑地盯着他,只得又用手沾了一点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许久,却眉头紧蹙摇头道:“恕老朽孤陋寡闻,这药粉老朽竟尝不出是哪几味药所制……”
  长乐气得直跺脚:“你行医几十年,竟尝不出来吗?”
  张太医冷汗直流,跪倒在地:“还得找到配制此药的人,兴许还能有救!”
  “那我这就去猎苑,找褚全忠要毒药的解方!”长乐用手背抹了抹满脸泪水,看了一眼烛光下雍王苍白消瘦的小脸,转身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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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苑行宫,皇帝的寝殿烛光摇曳,温暖如春。
  厚重的锦缎帷幔低垂曳地,一溜如意牡丹纹鎏金铜炭盆燃着无烟银炭。
  金狻猊香炉中逸出的龙涎香平添了几分暧昧,流苏宝帐床内传来一声轻笑,几道喘息。
  忽然殿外一阵喧哗,夹杂着侍卫的呵斥,兵器的铿锵。
  接着是褚全忠尖细而慌乱的声音:“长公主,您这是……”
  话音未落,清脆的耳光声震动殿宇,伴随着女子尖利的斥骂:“你这混账阉人!说,是不是皇上让你给雍王下毒的?!”
  “下、下毒?什么下毒?”
  “畜生!还不承认?!李梓沐,给我揍他!”只听“嘭”的一声撞击,桌椅倒地,器物碎裂声随即响起。
  然后,愤怒而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内殿。
  小皇帝叶琚慌慌张张地从赤身果体的宫女身上滚落,掀开绣满金丝腾龙的流苏床帐,只见长乐凤目怒睁,披风曳地,步履生风地冲了进来。
  灯烛被殿门刮进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晃,长乐的脸在缭乱的烛影里半明半暗地扭曲着,双眸被怒焰燃得炽亮,一把拧起小皇帝衣襟:“是不是你给二弟下毒?”
  小皇帝一向畏惧这个皇姐,父皇临终前曾想废长立幼,多亏皇姐力阻,才保住了他的皇位。
  皇姐对他有拥立之功,他一直以来又与姐夫交情甚笃,把姐夫当亲哥哥一样。
  “不、不是朕……是、是姐夫,是姐夫让朕给雍王下毒!毒药也是姐夫给朕的!”小皇帝抖抖索索地说道。
  “是子晟!?”长乐瞳孔剧烈一缩,“他的值房在何处?我去找他!”
  小皇帝忙叫褚全忠:“小猪!小猪!”
  褚全忠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地爬了进来:“奴婢在!”
  “快带皇姐去羽林大将军的值房!”
  长乐厌恶地瞥了褚全忠一眼:“叫个小宦官带我去就行了!你这阉狗给本公主待在这里不许动,本公主稍后再找你算账!”
  褚全忠叫来一个小宦官,带着长乐走出了寝殿。
  小皇帝身边用锦被掩着玉体瑟瑟发抖的宫女,这时才敢支起娇躯,朝长乐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噘嘴对小皇帝道:“陛下可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她虽说是你的姐姐,但也是你的臣民,对你太过无礼了!”
  褚全忠也跪在地上附和着哭嚎道:“陛下,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奴婢贱皮贱肉,挨了打倒无妨,可是长公主打的却是陛下的脸面啊!陛下若这么纵着她,日后她还不骑在你脖子上拉屎!”
  摇曳的烛影里,小皇帝清俊的脸渐渐笼了一层阴霾,眼底弥漫开森森的寒雾。
  皇帝寝殿旁的一间偏院,是羽林军值房所在。
  此刻已是三更天,灯火阑珊,寒风吹得满院都是憧憧树影。
  “何人?!”值房外站岗的羽林军见有人靠近,按紧了刀柄,低声喝问。
  小太监上前两步奉上腰牌,长乐脚步并未停留,披风飞扬,径直往里走。
  “站住!”站岗的羽林士兵横臂一拦。
  “你敢拦本公主凤驾?!”长乐柳眉高挑,眸冷如冰。
  羽林士兵脸色有些慌乱,拦着长乐的手臂微颤,壮着胆子朝长乐脸上打量:“皇家禁苑,不敢轻忽,请容末将仔细查验。”
  “放肆!难道你还要到本公主身上来查一查吗?!”
  长乐厉喝,身后的侍卫长李梓沐立刻跨步上前,抓住一名禁军手腕,顺手一带,将他与另一名禁军撞到一起,横肘一撞,将另一个冲上来的羽林士兵撞飞,飞身而起,将迎面冲过来的一人狠狠踹翻。
  顷刻间,几名拦驾的羽林士兵就被打翻在地,惨叫连连,而长乐已经裙袂飘飘走入院中,径直向正房而去。
  廊上守着两个亲兵早已听见动静,慌慌张张跑下台阶,一叠声地大喊:“长公主深夜驾临,不知何事?”
  两人脸上皆有慌乱之色,声音都高亢得不正常。
  长乐心中疑云大起,上前推门见推不动,转身对李梓沐喝道:“撞开!”
  李梓沐曾是御前带刀侍卫,武功极高,一脚就踹开了门扇。
  长乐径直奔入内室,带进的寒风吹得窗台上一盏孤灯摇摇晃晃。
  床帐撩开,露出赫兰盛俊美无俦的面庞,即使睡眼惺忪也英俊得令人屏息,半敞的衣襟露出精瘦的薄薄胸肌和雕镂成雄鹰的金吊坠,懒洋洋道:“觅儿,夤夜前来有何事?”
  长乐没理他,用力扯开床帐,眸光如利剑扫过赫兰盛床上凌乱的绣枕和锦被,又落到床榻最里面轻轻晃动的帐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