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章 不堪风雨狂(1)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9      字数:5208
  这时,另一位顾命大臣殷崇礼出班奏道:“左右卫制度虽可分化权力,但同时也导致官冗职多。京城六军,每一军又分为左右卫,一共十二卫,每一卫设一个三品以上大将军,如此一来,仅仅京城内就有十二个三品以上的大将军。
  再加上京城周围三辅之地还有三支辅军,每支辅军又分左右都督,仅仅京畿之地,朝廷便需支出十八位三品以上大将军的俸禄。
  如此官职冗多,人浮于事,空耗国帑,不如裁撤冗员,左右卫和左右辅军都督都只留一个,另一个或者派往边疆,或者迁到另一军,或者降级,这样可以节省开支,裁撤冗员,防止尸位素餐。”
  郗元载仍然不同意:“若取消左右卫制度,京城兵马控制在六位将军手里,每位将军手里将有四五万人马,兵权如此集中,一旦其中两三位将军有异谋或被人收买,则京城危矣,陛下危矣。”
  殷崇礼一笑:“太傅过虑了,首先,这六位将军自然要精挑细选,必须选择忠君体国之人。
  其次,虽然把十二卫改成了六卫,但轮防制度不变,这六位将军每隔一两年便须赴边疆效力,如此,不等六位将军笼络人心,培植党羽,就被派走了,又能何为?”
  郗元载争锋相对:“人心难测,谁是忠君体国之人,仅凭功勋和言行是无法判断的。所以才要分化兵权,多设统兵将领,使得任何一位将领都不能手握重兵。
  殷相难道忘了先帝时的刺王(广平王)谋反案?刺王抓住郑恺在边疆效力时杀良冒功、私吞战利品的把柄,收买了郑恺。后来郑恺调回京师任右虎贲将军,虎贲军负责守卫猎苑,刺王便与郑恺勾结,准备在猎苑发动兵变。
  幸而除了右虎贲将军,还有一个左虎贲将军刺王没法收买。若当初虎贲军全部掌控于郑恺一人,后果不堪设想!可见左右卫分开的制度,比仅仅只是禁军和边军轮防更稳妥。”
  由于郗元载极力反对,小皇帝欲改革禁卫军制度的提议未能通过。
  先帝弥留之际任命郗元载为门下侍中,门下省负责审核政令,所有政令不经门下省复核是无法颁布的。
  殷崇礼虽也是顾命大臣,但身为中书令的他,只有起草政令之权,并无审核之权。若郗元载不同意,殷崇礼的施政举措是无法贯彻的。
  这次廷争虽然是郗元载赢了,但自此以后,小皇帝、赫兰盛、殷崇礼皆视郗元载为绊脚石。
  不久后,传来捷报,萧方智大破郢州,擒拿了义成王及其妻弟等一众叛党,已经将他们的头颅递送京师。
  郗元载在朝堂上提议,萧方智平定义成王谋反有功,皇帝应该召其回京出任宰相。
  殷崇礼立即反对:“不妥!陛下,萧方智虽军功卓著,然而其子萧世南曾参与刺王(广平王)谋反,先帝看在萧方智有功社稷,赦免其罪。然这等曾有谋反嫌疑之人,放在陛下身边,犹如卧榻之侧有虎狼。不如让他镇守要塞,治理地方,更能大展其才。”
  郗元载被皱纹包裹的老眼忽然亮如电光,疾言厉色反驳道:“刺王(广平王)谋反案经三法司会审,已经判定,萧方智事先并不知晓其子与刺王勾结。萧方智当初是坐教子不严之罪才被流放,并非参与谋反。
  其后,萧方智在播州生擒苗夷酋首,平定夷人之乱。又在西北三州镇压胡通海叛乱,惩治贪腐,兴修水利,使黎民安居,城镇富庶。如此尽忠报国,召其还朝,只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怎会是陛下卧榻之侧的虎狼?”
  殷崇礼似笑非笑地望向郗元载:“太傅,人心难测,谁是忠君体国之人,仅凭功勋和言行是无法判断的。”
  这段话恰好是上次廷争时郗元载的原话,殷崇礼如今用子之矛,攻子之盾,郗元载被噎得无话可说,殷崇礼趁机又道:“再者,萧方智唯一的儿子因罪被斩,难保萧方智心有怨愤。为策万全,这种人还是不要放在陛下身边了。”
  小皇帝频频点头,郗元载也只能让步——朝廷颁布的政令需由中书省起草,而殷崇礼是中书令,他若是不同意,召萧方智还朝的政令便不能发布。
  最终朝廷任命萧方智为襄州、郢州、荆州等五州大都督。
  如此,朝堂上渐渐形成了殷派和郗派,两人同为顾命大臣,常因政见不同而发生冲突。
  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两位顾命大臣都视对方为自己大展抱负、实现政治宏图的阻碍。
  殷崇礼遂有了除掉郗元载之意,他知道赫兰盛也与郗元载不睦已久,便暗中联络赫兰盛,欲与他共谋铲除郗元载之计。
  赫兰盛告诉殷崇礼:郗元载是先帝遗诏里的顾命大臣,不能直接向郗元载开弓,而要迂回从郗元载的两个儿子下手。
  不久后,监察御史上书弹劾郗元载的长子郗昺,贱价购买户部一个小吏的房产和田产。
  郗昺是户部左侍郎,贱价购买自己下属的房产和田产,要么是仗势欺人,要么是变相收受贿赂。
  小皇帝把此案交给大理寺少卿审理,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是宁楚轩。
  宁楚轩最后审出的结果是,郗昺变相收受贿赂。
  郗昺因而被投入大牢。
  接下来,又出来一个道士,状告郗昺暗中向他询问天象,并说出“帝星黯淡,圣上非宗庙之主,吾父必取而代之”之类的话。
  这样一来,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从收受贿赂变成了谋反案。
  小皇帝大怒,下令严查此案。
  这一查,一下子冒出许多郗氏两兄弟的谋反罪证。
  郗元载的二儿子郗昶,原本是小皇帝东宫僚属,小皇帝即位后,郗昶出任太常寺卿,掌管宫廷礼乐,常在后宫走动。
  于是便有人状告郗昶和先帝时的大宦官王重福来往,私底下贿赂王重福,想要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王重福是先帝时的总管大太监,新君即位后,他出任掖庭令,权力仍旧很大。
  他一向是先帝跟前最得脸的太监,连朝廷一品大员都要卖他面子。
  哪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被投入大狱,由他的徒弟褚全忠亲自审问。
  严刑拷打之下,王重福实在抵受不住,招供说,郗昶给了他重金贿赂,所以他便把郗昶的眼线安排在宫里做宦官和宫女。
  至于谁是郗昶安插的眼线,褚全忠早已把名单拟好,他让王重福指认谁,王重福就指认谁。
  褚全忠趁机除掉了一批他看不顺眼的宫女太监。
  接着,褚全忠又在王重福房中和宫外的宅邸搜出大量金银。
  人证物证俱在,郗元载的次子郗昶也被投入了天牢。
  郗元载迫于压力,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辞去门下侍中、大司空、齐国公等一系列官职爵位,请求告老还乡。
  殷崇礼见终于挤走政敌,以后就只剩他一个顾命大臣,当然欣喜若狂。
  小皇帝见外公主动辞官,想到以后只有殷崇礼一个辅政大臣,而殷崇礼一向是迎合上意的,日后再无人干涉自己,心中也不禁狂喜。
  人逢喜事,心地也会柔软,小皇帝便想饶恕两个舅舅的性命。
  这天下朝回到后宫,小皇帝跟赫兰盛商议,能不能跟殷崇礼说一下,将两个舅舅判为流放。
  赫兰盛眼底划过一抹阴戾,白皙俊美的脸上却不动声色:“陛下,谋反可是杀头诛族的重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若因他们是你舅舅就饶恕他们,日后只要是皇亲国戚,岂不是都可以法外开恩?”
  小皇帝皱眉不语,摆弄着紫檀木灵芝纹案上的赤金小走龙摆件。
  赫兰盛偷窥小皇帝的表情,悄悄给褚全忠使了个眼色。
  褚全忠会意,眼珠一转,阴阳怪气地说道:“陛下,今日奴婢奉你之命去看望雍王……”
  “哦?他怎样了?”小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褚全忠幸灾乐祸地道:“雍王已经病得不轻,咳出的痰中都带血了。”
  “真是报应不爽啊!”小皇帝得意地笑道。
  褚全忠接着又道:“奴婢在殿外听见雍王的小太监们商议说,太医不肯来治,不如去找郗昶想办法,郗昶过去就曾拿了雍王不少好处。想来他们还不知道郗昶已经锒铛入狱了呢……”
  “什么?”小皇帝脸色一变,抓起案上的赤金小走龙摆件,掷在雕刻瑞兽的澄金地砖上。
  清脆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小皇帝深恶痛绝的怒骂:“原来二舅早就和雍王勾结!难怪父皇和母后当初都想废了我,改立雍王!肯定是二舅在父皇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此人绝不可饶!”
  小皇帝双目怒火腾腾,咬牙切齿对赫兰盛道:“你暗中知会殷相,三法司复审时一定要把郗昺和郗昶都判处斩刑!”
  赫兰盛笑起来,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俊美无俦:“陛下放心,这二人谋反罪证确凿,就算三法司想为他们脱罪也无计可施。不过,为防万一,末将会跟殷相打声招呼。三法司中除了刑部尚书是郗太傅的人,另外两个都是殷相的人。”
  数日后,审判结果出来了,郗昺和郗昶两兄弟判处斩立决,府邸查抄,女眷通通没入掖庭诏狱。
  而郗元载因年事已高,且又是先帝遗诏中的顾命大臣,皇帝特加宽赦,判处流放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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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苍然暮色笼罩着连绵天际的衰草,夕阳斜晖里,万点寒鸦凄厉鸣叫着掠过。
  京城外东南官道上,一位白发萧萧的老者,正在蹒跚而行,一身褐色囚衣在秋风里瑟瑟飘摆,洒满胸口的银髯多日未打理,乱蓬蓬的,沾满残渣污渍。
  他身后走着两名差役,每人手里拿一条皮鞭,但凡老者行走稍慢,便挥鞭催促:“还不快走!”
  这位老人正是郗元载,临行前,两名差役收受了赫兰盛的重金贿赂,让他们在路上虐待郗元载,务必让郗元载死在途中。
  新君登基才一年,这位先帝遗诏中的顾命大臣就因两个儿子招权纳贿、意图谋反,被判处流放,沦落到如此境地。
  眼看天色向晚,两名差役一边用皮鞭抽打郗元载的大腿,一边厉声呵斥:“走快些,天黑前需翻过这座山方才有驿站可住!”
  郗元载已被抽打得长裤破碎,双腿一片鲜血淋漓,踉跄两步,扶住山道边一棵大柏树,摇晃着跌坐在树下。
  “你这老头还不快走!”两名差役气急败坏,挥起皮鞭又欲抽过去,忽然,山谷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两名差役回头望去,只见山道另一边转出来十几骑蒙面汉子,挥舞长枪大刀,径直向这边冲来。
  两名差役骇然大惊,一面大喝:“你等是何人?”一面掏出朝廷专门配给的手弩朝骑士们射击。
  顷刻间,数支劲矢如飞火流星般破空而去,接着是一串“钉、钉、钉……”的急响,疾射而去的箭矢竟全数被骑士们挥舞刀剑拨挡开去。
  两名差役目瞪口呆,眼看骑士们越来越近,只得弃了手弩,“锵——”地拔出亮晃晃的佩刀,嘶声大吼着:“我等是朝廷衙役,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
  一名差役话未喊完,一骑快马已经凌空跃来,马上骑士信手一挥,暮色中闪过一道匹练般的刀光,差役半边肩膀连着脑袋已被斩落,鲜血喷溅一尺多高,将坐在树下的郗元载胸口胡须都溅上了血点。
  另一名差役吓得双腿发抖,手里佩刀“铛”地落地,掉头就跑。
  刚跑了没两步,身后劲风袭来,正在奔跑中的差役整个人猛地定住,惊恐地低头看时,一截淌血的枪尖正从自己胸口穿出。
  差役浑身的力气都在顷刻间被抽空,大睁着眼睛慢慢倒了下去。
  骑士中为首的那个小个子,翻下马背,奔至郗元载面前跪下,撕下蒙面的布巾,声音娇脆犹如珠玉撞击:“太傅,你受苦了!”
  郗元载定定望着面前花娇月媚的脸庞,染满风霜的须髯微微颤抖:“你是……”
  “妾乃是荆襄大都督萧方智的夫人!当年曾为夫君受冤之事拜访过太傅!”思灵美眸中盈满泪水,“夫君月前收到女儿萧岚岚的传信,说郗氏一门遭了大难,太傅二子以谋反罪被判处斩刑,太傅被判流放,满门女眷没入掖庭。”
  萧方智平定义成王叛乱后,被任命为襄州、郢州、荆州等五个州的大都督,因为这五个州中以襄州和荆州最大,因此又被称为“荆襄大都督”。
  “老朽自身难保,未能救下萧都督之女……”郗元载老泪纵横,长长的银须凄怆地在风中飘着。
  思灵抓住郗元载的手:“太傅不必愧疚,妾身此来,除了救太傅,还要为夫君救岚岚。夫君身为五州大都督,不能擅离职守,未能亲自来接太傅,特遣妾前来。太傅,你跟这位徐猛将军先回襄州,夫君在那里等你。我还要去救岚岚。”
  思灵说着把徐猛叫上前,引见给郗元载。
  郗元载望着两名差役的尸身,发愁道:“可是……我是朝廷犯人,你们杀了差役劫走我,若朝廷查起来,岂不连累萧大都督。”
  思灵轻蔑地看向两名差役血淋淋的尸身:“夫君派我来时说了,若差役厚待太傅,则留他们性命。若差役虐待太傅,那么他们必定收受了奸党的贿赂,便可杀之。
  刚才妾埋伏在那边山林,见这二人鞭打太傅,着实可恶!想来他们收受不少贿赂,朝廷若查起来,他们受贿之事岂不是要暴露。
  贿赂他们的人定是朝中要员,否则谁有这个胆,皇上都对太傅特加宽赦,竟还要取太傅性命?我料此人必不敢彻查!
  何况,就算朝廷要查,也查不出什么。妾等会就把这两人的尸身扔到那边悬崖下,再把这里的打斗痕迹一并抹去。看他们如何查!”
  思灵一番解说,声音清脆亮丽,神情英秀飒爽,当真有松竹之清气,云梅之风姿,令郗太傅好生敬慕,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身,欲向思灵施礼:“多谢萧都督和萧夫人!”
  思灵忙一把扶住他:“太傅切莫行此大礼,你对我夫君有再造之恩。当年萧家蒙难时,你坚持让郗二公子迎娶岚岚,在萧府抄家之前接走了岚岚。后来夫君流放途中,多亏你打点差役,托他们一路照顾我夫君。你又给播州刺史写书信,让他庇护我夫君。我夫妇不知如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日后你就在我夫君辖地养老吧!”
  郗元载又是感动又是悲伤,一时间老泪滂沱:“萧夫人,岚岚已没入掖庭,你要怎么救她?你可千万不要铤而走险!”
  思灵粲然一笑,明媚的笑容仿佛宝石迸发出晶莹明澈的光辉:“太傅放心,我自有分寸!”
  然而,郗元载和思灵都未料到——萧岚岚并没有进掖庭。
  郗府抄家那天,是赫兰盛率领左羽林军去的。
  萧岚岚和萧府其她女眷都被绳索绑了,押跪在庭院里。
  可是,萧府抄完后,萧岚岚却被赫兰盛悄悄拉到一边,塞进了一辆马车。
  (猜猜萧岚岚被带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