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醉掌天下权(3)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9      字数:4761
  赫兰盛跟随太子刚返回皇帝寝殿,迎面撞上一个匆匆奔出的绯袍宦官,王重福一把扯住他:“师弟往何处去?”
  宫中的大宦官都要收徒弟,王重福和这位宦官过去曾是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所以王重福叫他师弟。
  “师兄!”宦官深深打了个躬,靠近王重福低声道,“奉圣上旨意,宣召太傅……圣命在身,不敢延误,小弟先告辞!”
  说罢旋风一般奔了出去。
  赫兰盛回头望了一眼那绯袍宦官急如星火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寒光。
  皇帝大渐(病危)时急召太傅,莫非是要托孤?
  郗太傅一向不喜欢我,当初我主审广平王谋反案时,他就曾暗中指使门生弹劾我株连太广、滥用酷刑,后来他又以我丢失兵符为要挟,逼我辞掉左羽林将军之位。
  若他成了顾命大臣,那我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赫兰盛在心中暗暗叫苦。
  这时他们走到了仁寿宫大殿外,此处已是灯火通明,四周长廊、阶下庭院到处可见黑甲佩刀的羽林军。
  王重福带太子进殿,赫兰盛留在殿外廊上,匆匆朝内瞥了一眼,寻找长乐的身影,却只看见一团团昏黄的烛影,殿门便沉沉地阖上了。
  守卫在廊上的左羽林将军过来做了个手势:“左卫率请阶下等候。”
  赫兰盛拱手施了一礼,退到台阶下。
  阶下已经站满闻讯赶来的宰相和重臣们,正在低低地交头接耳,一片沉闷压抑的嗡嗡声在夜色里盘旋。
  廊下挂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八角琉璃宫灯,清晰照见众位臣僚脸上的不安之色。
  赫兰盛不动声色地按剑垂首站定,锐利的目光却自浓睫下悄然掠出,依次从宰相们脸上扫过。
  为防止前梁君弱臣强的局面,大晋实行多宰相制,目前有五位宰相,其中以中书令殷崇礼为首席宰相。
  赫兰盛深知殷崇礼虽才具出众,理政得力,然而其人却培植私党,排除异己,在政事堂一手遮天,绝非一个清廉守正的贤相。
  当初殷崇礼本就是郗元载的政敌,若皇帝临终前让郗元载顾命辅政,殷崇礼肯定心有不甘。
  赫兰盛心中正想着,忽然触到殷崇礼的目光,两人目光交汇,殷崇礼悄悄朝赫兰盛这边踱了过来,赫兰盛也暗中靠近。
  “殷相!”赫兰盛躬身一揖,低声问道,“傍晚末将陪太子来请安,圣上龙体尚和,不知何以突生变故?”
  殷崇礼捋着胡须,摇头叹息:“一位益州府的长史进京告密,说义成王谋反……”
  赫兰盛一惊:“义成王的藩镇在襄州,怎么益州长史进京告密?”
  殷崇礼道:“据说义成王派人去秘密联络蜀王(叶衡),想与蜀王一起举兵谋反。蜀王扣押了义成王的使者,通报了益州刺史,益州刺史便派了个长史入京告变。”
  赫兰盛点点头:原来如此。
  三年内两位宗室王爷先后谋反,难怪皇帝病情陡然加重。
  赫兰盛想起当年主审广平王谋反案时,有人告发,义成王每次进京都与广平王暗中来往。
  这份口供赫兰盛报上去了,但复审时不知为何并未判定义成王与广平王同谋。
  虽然义成王未受牵连,不过皇帝还是动了疑心,自去年开始便频繁调动义成王藩镇的人事,把义成王府原来的长史召回京师,另派了一位心腹前往任长史。
  义成王被皇帝的举措弄得难以自安,索性派人暗中联络蜀王叶衡谋反。
  义成王以为皇帝当年兵变夺权,把叶衡从摄政王贬为藩王,后来又贬到蜀地,叶衡必定心有不甘。没想到叶衡反而抓了义成王的使者,义成王因此暴露了谋反的意图。
  赫兰盛正在细想,忽觉衣袖被人一扯,低头一看,只见殷崇礼悄悄将一本奏折塞到自己手里。
  赫兰盛甚感诧异,飞快地打开一看:是御史弹劾长乐公主强买民田的折子。
  长乐看中了京城外九龙山一处风景胜地,想在那里建一座别苑。可是无论长乐出多高的价钱,那里的百姓就是不肯迁走。
  无奈之下,长乐动用了公主府的府兵,强行逼迫百姓卖掉土地搬走。
  这事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只怕他会对这个一向宠如掌珠的女儿大发雷霆。
  殷崇礼把折子扣下来,帮了长乐这样一个大忙,想必是有所企图的。
  赫兰盛迅速将折子收入袖中,低声对殷崇礼恳切地说道:“多谢殷相庇护。殷相放心,长乐定会劝谏圣上,前梁之祸未远,不可不鉴。”
  赫兰盛这话的意思是,前梁因外戚专权而亡国。郗元载是皇后的父亲,皇帝若真让郗元载辅政,长乐定会劝谏皇帝,不可让外戚坐大。
  不用明说,殷崇礼自然明白赫兰盛的意思,他捋着胡须,嘴角浮起一丝满意的笑纹。
  便在这时,镂花朱漆填金殿门打开,烛光从殿内如水泻出,王重福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已苏醒,召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右仆射、御史中丞觐见!”
  五位宰相全部召进去了,必定要商议军国大事,太医们和长乐公主暂时退出了大殿。
  太医们不敢离开,就在偏殿歇息。
  长乐侍奉一天,疲累不堪,走到廊上大口地呼吸夜间的新鲜空气,风里吹来菊花的寒香,淡雅的香气沁人心脾。
  她朝庭院里扫了一眼,正好看见赫兰盛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长乐腰摆柳风,襟袖飘扬,跟随赫兰盛走到庭院一隅的桂树下。
  赫兰盛从袖中摸出那本折子递过来,长乐涂着丹蔻的纤手打开来一看,明媚的凤眼登时挑了起来,低声骂道:“这帮无所不至的御史!”
  她愤愤地将奏本翻过来,看了一眼封面的署名,更加怒不可遏:“又是外公的门生!本公主虽然是强买,但那帮刁民从我这里得了丰厚的赔偿!我买他们的田付出的银钱够他们再买数倍的田产,还要怎地?!”
  赫兰盛抱臂靠着桂花树,低声道:“是殷相将这本奏折交给我的……”
  长乐立时明白过来,眼底晶亮的光芒一闪:“你告诉殷相,让他放心,他卖我这份人情,本公主自然会有回报。”
  赫兰盛剑眉微拧,又问:“听说有人告义成王谋反?”
  长乐秀媚的眼里立刻杀机迸射:“正是,所以父皇才突然病笃(病情加重)!可恨义成王本来被我皇爷爷夺了爵位,是父皇即位后重新让他承袭王爵。前年广平王谋反有人告他与广平王过从甚密,父皇也未追究其罪。他竟不知感恩,想要联络皇伯父起兵造反,幸而皇伯父未受他蛊惑,派人火速入京告变!”
  赫兰盛和长乐在这里密谈时,皇帝在寝殿召见几位宰相,商讨调兵前往平叛一事。
  刚刚被太医们救醒的皇帝,脸色极度苍白憔悴,气息短促,讲几句话便要歇好一会儿:“义成王欲谋反……诸卿觉得……派哪位大将平叛……较为合适?”
  皇帝讲完这句话,靠在枕上大口喘息,虚弱地闭上眼,等待这阵头晕过去。
  好一会儿,听见门下侍中说:“启禀陛下,以臣愚见,既然是蜀王派人来告变,何不就让蜀王从蜀地顺长江东下前往平叛。”
  中书令殷崇礼突然咳了两声。
  门下侍中猛地意识到,自己怕是说错话了——皇帝既然剥夺了叶衡的兵权,岂会重新又让叶衡带兵?!
  果然,皇帝闭着眼睛,许久不语。
  尽管皇帝虚弱不堪,然而空气里却似有无形的威压如雪山冰峰般压下来。
  半晌,皇帝缓缓开口说道:“蜀王年事已高,朕不忍其鞍马劳碌,诸卿再荐一位良将。”
  尚书左仆射膝行两步,双手一抬,交叠于额前,道:“微臣荐一人,岐州都督萧方智!自他平定岐、雍、秦三州之乱,在三州抚循百姓,引流灌田,惩治贪腐,使民各有地,州无荒田,短短一年便使刚刚经历大灾的三州百姓安居乐业。”
  “如此……立即下发诏令,调任萧方智为襄州都督,行军大元帅,即刻赴襄州平叛。”皇帝言毕,勉强撑起的一口气终于力竭,闭眼仰靠在枕上,大口地喘气,烛光投在他昏花的视野里,随着一阵阵头晕,如流星般不断旋转。
  “陛下,要不要叫太医?”王重福膝行到龙榻边,担心地轻声问。
  皇帝喘息着摆摆手,闭目养了一会神之后,忽然开口道:“宋爱卿……”
  门下侍中宋荃连忙膝行上前:“臣在!”
  “你曾经在襄州担任刺史,对襄州地形熟悉,朕拟派你担任萧方智帐下司马,协助萧方智平叛,你即日启程吧。”
  门下侍中宋荃脑中嗡嗡作响,冷汗涔涔而下:刚才自己说错话,所以皇帝罢免我的宰相之职?
  “嗯?宋爱卿不愿前往?”皇帝半晌未闻宋荃领命,蓦地睁开龙目,原本虚弱黯淡的双眸,骤然间如点燃的灯盏般亮起来。
  宋荃浑身一软,忙不迭叩拜:“微臣恭领圣命!”
  宋荃刚领命,殿门外响起脚步声,宦官尖细的嗓子传进来:“陛下,太傅到了!”
  郗元载在宦官引领下进殿,三跪九拜,烛光下,他颔下的白须闪着银亮的光泽,满头银发苍苍——皇后薨逝后,这位当朝国丈一下子老了许多。
  “太傅快请起……”皇帝在枕上撑起半身,伸出颤抖的手虚扶,见到郗元载,皇帝犹如见到爱妻,一时间悲伤难抑,胸口一阵抽搐,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陛下!”
  “陛下!”
  “快叫太医!”
  惊惶失措的宫人们奔来跑去,叫太医的叫太医,端水的端水,拿药的拿药,寝殿中乱作一团。
  郗元载白胡须上洒满老泪,颤巍巍地爬过去悲声呼唤:“陛下!陛下!”
  长乐闻声奔了进来,扶皇帝躺下,含泪劝道:“父皇歇一歇吧,不要再忧心国事了,国事有宰相们处置,料想无虞!”
  一直默默跪在一旁的太子也膝行上前哭喊道:“父皇!父皇!”
  “不……”皇帝用颤抖的手推开长乐和太子,紧闭的眼睛昏花晕眩,却仍强撑着,哑声说道,“朕要再颁一道旨意,秘书郎,你替朕起草诏令,任命太傅郗元载为门下侍中,大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长乐悄悄抬头,与殷崇礼交换了一个眼神。
  殷崇礼心中发寒:皇帝真是天威难测,不动声色地罢免了宋荃,重新启用郗元载。
  “臣躬领圣命!愿陛下保重龙体,臣等必定恪尽职守,请陛下勿以国事为忧!”郗元载重重地磕下头去,声音哽咽沙哑。
  其余臣僚们也跟着磕头,高声道:“愿陛下保重龙体,臣等必定恪尽职守,请陛下勿以国事为忧!”
  皇帝口述完诏令便昏厥过去,长乐和太子放声大哭,太医们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众臣们暂时退到偏殿。
  天色将曙的时候,在偏殿焦急等候的群臣忽然听见脚步声靠近,接着,王重福喜怒不惊、白皙光滑的圆脸出现在殿门处,手里麈尘一甩:“陛下宣太傅、门下侍中郗元载,太师、中书令殷崇礼入见!”
  王重福念到郗元载的时候,殷崇礼心中一咯噔:这是要委任顾命大臣了?没有我的份?
  紧接着就听到自己的名字,殷崇礼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皇帝寝殿弥漫着浓浓的药味,由于门窗紧闭,帷幔低垂,还烧着炭火熊熊的暖炉,整个大殿空气十分压抑滞闷。
  伺候的宫人们屏息凝气,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深阔的殿宇内,唯有太子跪在龙榻前低低啜泣的声音。
  龙榻前两个鎏金青铜灯奴手捧的灯罩透出荧荧光亮,映着皇帝躺在蹙金绣枕上的脸庞,脸上无一丝血色,呈现出死一般的灰白,紧闭的眼睛连睫毛都凝固了似的。
  长乐俯身在他耳边说道:“父皇,两位宰相来了。”
  皇帝仍无半点反应,唯有睫毛轻轻簌了一下,胡须在微弱的气息下极轻微地抖了抖,表明他还有声气。
  长乐双眸含泪,抬起脸来,精致妩媚的面庞蒙了一层凄怆,悲伤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威严:“父皇已入弥留,不能言语,他方才已经口述遗诏——秘书郎,念给两位宰相听吧。”
  专门负责草拟诏书的秘书郎展开一轴黄绢念了起来:
  “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
  前面洋洋洒洒尽是官样文章,直到念道“既终之后,七日便殡,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太傅郗元载,太师殷崇礼,受顾命,辅佐太子,承祧宗庙……”
  殷崇礼听到此处,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暗暗抬起眼皮,感激地望了长乐一眼。
  ——肯定是长乐劝皇帝把自己也列入了托孤大臣之列。
  甚至……说不定长乐是矫诏!威逼利诱秘书郎,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遗诏!
  看皇帝这样子,已进入弥留,长乐在做什么,说不定皇帝已经不清楚了!
  秘书郎念完遗诏,长乐又俯身在皇帝耳边问了一句:“父皇,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皇帝嘴唇微微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吃力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某个方向。
  长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对太子招手:“快,父皇有话跟你讲!”
  太子一边啜泣着一边膝行到龙榻边,皇帝的眼睛忽然微微睁开,闪现出最后一丝光亮,费力地抬手指着太子,呼吸蓦地急促起来……
  太子心中扑扑乱跳:老贼想说什么?他不会这时还想换太子吧?
  太子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柱直冲向头顶,正恐惧得全身血液快要凝固时,突然,皇帝的手软软垂落下去……
  “父皇!”
  “陛下!”
  一时间哀声四起,太子先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跟着也扑倒在皇帝身上,呼天抢地地恸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