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醉掌天下权(2)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9      字数:3033
  天青色织锦帷幔如流水层层蜿蜒流淌,数盏宫灯照耀着帐幔上金线刺绣的腾龙纹,流光溢彩。
  刚入秋,皇帝的寝殿中就烧了数个祥云纹鎏金铜炭盆,融着馥郁的龙涎香和苦涩的药味,将整间寝殿都笼了一层蒙蒙的热气。
  此刻,长乐正跪在榻边,一勺一勺地喂父皇咽下浓黑的汤药。
  自从皇后薨逝,皇帝就病卧不起。
  长乐担心那几个有儿子的妃嫔前来侍疾时,趁机挑拨皇帝和太子的关系,为她们的儿子谋取储位。
  因此,长乐索性搬入宫中,每日衣不解带亲自侍奉父皇。
  并让赫兰盛督促太子,每日早晚都来向皇帝请安,以示孝道。
  除了太子每日来请安,雍王无需任何人督促,也是每日都过来向父皇问安。
  这日,长乐刚服侍父皇用过第三次药,雍王过来请安,留在龙榻边,与皇帝谈了一会儿他读《尚书》的心得。
  后来见天色已晚,雍王怕打扰父皇歇息,告辞先走。
  皇帝虚弱地靠在金线刺绣衮龙纹赤缯引枕上,久久望着长乐送雍王走出大殿,深不见底的眼中有异样的光影幽幽明灭。
  长乐返回后,见皇帝在两个宫女扶掖下坐了起来,连忙赶上两步扶住他:“父皇,你要如厕?”
  皇帝摇摇头,按住长乐的手:“觅儿,你坐下,父皇和你说件事。”
  皇帝挥手屏退所有宫人,深阔的大殿只余父女二人。
  仅仅是坐起来这个动作,似乎已耗尽皇帝的体力,他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璟儿(雍王)天资聪颖,文武双全,谈吐庄重,颇具人君之器。”
  说到这里顿了顿,长长叹息一声,“不像琚儿(太子),望之不似人君,实非社稷之主……”
  长乐神情一震,明媚的凤眼微微睁大:“父皇,切不可废长立幼,悖乱宗法啊!”
  长乐心中扑通乱跳:自从母后薨逝,那几个有儿子的妃嫔都在蠢蠢欲动。这时候若太子和雍王起争端,岂非让那几个庶子渔翁得利!
  “可朕也非长子,不是一样继承大统,威服四海。”皇帝虚弱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代帝君的威严。
  “那是因为皇伯父(叶衡)主动让贤!可是父皇若废黜太子,改立雍王,只怕其余诸子皆起觊觎之心!”长乐声音急切,满目焦灼。
  皇帝沉默不语,微微仰靠在枕上,幽深的眸子倒映着琉璃宫灯的烛光。
  长乐连忙又道:“父皇,你没发现太子最近心性改变不少,比以往知礼好学了吗?他年纪还小,贪玩懒惰也是有的。好在他心地仁厚,只要有贤臣辅佐,将来就算不能成为一代英主,也不失为一个仁君。
  父皇若废长立幼,只怕引起日后皇室内部纷争不断,自相残杀。此祸古今皆有,我大晋亦不乏先例,当初若非皇伯父避位,戾王(皇帝追封谋反的庶兄叶衫为戾王)又岂会起不轨之心?”
  长乐一番谆谆劝谏,令皇帝久久不语,末了,仰靠在枕上长叹一声:“如今朕总算明白当初父皇之难了。”
  父女俩正说着,外面宦官尖细的嗓子响起:“太子殿下向陛下问安!”
  长乐连忙迎了出去,行至殿外长廊,见太子在赫兰盛护卫下走上汉白玉台阶。
  太子前几日刚刚脱下孝服,重新穿上了储君常服——一袭杏黄色龙纹锦袍,袍子上金线所绣的龙只比皇帝龙袍上的龙少了一爪。
  秋日傍晚的阳光洒在太子清瘦的身躯,照得他金冠玉带熠熠生辉,别有一种雍容华贵,全然不见往日顽劣狂悖之态。
  长乐赞许地点点头,她曾数次提醒赫兰盛一定要督促太子收敛心性,否则储位难保。看来太子还是听进去了,自母后仙逝,太子变得格外谨言慎行。
  太子进殿去见皇帝,长乐留在殿外廊上,给赫兰盛使了个眼色。
  赫兰盛跟着她走到长廊拐角。
  长乐背倚朱漆廊柱,明艳绝伦的脸上笼着忧色,道:“父皇今日又提起废立之事了。”
  赫兰盛斜飞入鬓的剑眉一振:“为何?太子近来改了许多啊!皇后大丧期间太子几度哭晕过去,给皇后送葬那天,太子追着皇后梓宫奔跑,百官莫不唏嘘,何以皇上又动了废立之念?”
  提到母后,长乐不禁泪水盈眶,叹息道:“琚儿本性还是仁善的,只是贪玩疏狂而已。我今日已经劝父皇放弃了废长立幼之念,否则琚儿和璟儿若起了争端,岂不让那几个庶子渔翁得利?
  你知道吗,娴妃天天领着三皇子来给父皇请安。三皇子染了风寒,喉咙嘶哑,娴妃还要逼他背《孝经》给父皇听。还有德妃,好几次想要留下来侍疾,还是父皇说五皇子还小,需要母妃照顾,才让她回去了。”
  赫兰盛抬手抚上长乐的脸,宝石般的墨蓝眸子溢满关怀:“你母后去了,日后太子和雍王只能指望你这个长姐庇护了。你要记住,唯有太子储位稳固,太子和雍王才皆能保全。一旦太子被废,恐怕雍王也未必能顺利立储,届时那几个有母妃庇护的庶子,就有可乘之机了。”
  “我知道……”长乐用脸颊蹭着赫兰盛的大手,凤眸里泪光点点,“你近来也辛苦了。我听说琚儿现在终日要你护卫,连夜里睡觉都非要你值夜才能安寝?”
  赫兰盛俯身揽住长乐香肩,眼里蕴满月光般清浅的温柔:“觅儿,因为他是你的弟弟。就凭他不叫我左卫率,而是叫我姐夫,我当然会倾尽全力保护他。”
  长乐感动得泪落涟涟,搂住他的后颈仰起脸来,秋日金灿灿的夕阳照得她肤如莹玉,唇如粉樱,凤眸光华流转。
  赫兰盛伸手轻抚她的娇腮,眼前似乎浮起晃动的水光,荷花长长的根茎像水蛇一样伸过来缠住长乐的脸,长乐海藻般的长发在水里飘散开去……
  “殷相请稍侯,老奴这就为您通禀!”廊道那边忽然传来总管太监王重福的声音。
  长乐和赫兰盛一起望过去,见中书令殷崇礼站在廊下,满面焦急,来回踱步。
  长乐一愣,悄声对赫兰盛道:“父皇龙体违和,不能上朝,但宰相们每日都来向父皇禀奏要事。今早殷崇礼和几位宰相已经来过了,怎么又来了?”
  正疑惑间,殿门打开一扇,王重福和太子一起走了出来,太子站在门口左顾右盼,赫兰盛忙几个箭步赶上去,躬身一拱手:“太子殿下!”
  太子挑起一边眉毛,邪邪地冲他笑笑,赫兰盛一见这个表情就知道太子今日定是表现不错,得了皇帝夸赞。
  赫兰盛也冲他展颜一笑,上前几步按剑走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朝外行去。
  赫兰盛回头看了一眼,见总管太监王重福引着殷崇礼进了皇帝寝殿,殷崇礼脚步急促而慌乱,显然是有紧急国事奏报。
  赫兰盛和十几个侍卫跟在太子身后,穿过暮色笼罩下的宫阙殿宇、崇台飞阁。
  太液池边一株株红枫摇曳,火红的叶片在夕阳下闪亮,好似天边艳丽的云霞。
  赫兰盛做了个手势让侍卫们不要跟得太近,上前两步低声对太子道:“刚才你长乐姐姐告诉末将,今日皇上又提起要废了您,改立雍王。”
  太子清秀的脸颊猛地抽搐,突然站住,手重重地拍在一株枫树上。
  老贼又要废他!
  自从上次皇帝私下召见中枢重臣、欲废掉太子改立雍王之事,传到太子耳中,太子便把自己最喜欢的那些游戏都停了。
  之后皇帝派人来记录太子的作息起居,太子为此每日早睡早起,勤学苦读。
  皇后大丧期间,他更是几次哭晕过去,虽然是假装的,但也很是耗费心力。
  没想到自己这般努力,父皇竟又提出要废黜自己!
  父皇难道不知道,从古至今所有的废太子,无一善终!
  父皇这是要绝我的生路啊!
  如火枫树在秋风里摇曳,在树下投下大片暗色。少年的脸隐在暗影中,清秀的眸子泛起滔天的仇恨,抠在树干的指甲,随着他咬牙切齿地用力,一点点翻卷过来,渗出殷红的血丝。
  赫兰盛见状,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劝道:“太子殿下放心,你长乐姐姐已经劝你父皇打消了废储的念头。”
  太子唇际掠起一抹凄冷笑容,心想:他今日暂时打消此念,日后迟早还会再提!只要他活着,我的储位就会一直不稳!
  老贼啊,你何不速死?何不速死?
  仿佛是上苍听见了少年悲怒的祈求,身后突然传来总管太监王重福凄厉的高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赫兰盛和太子回过头,见王重福气喘吁吁地奔来,脸孔因极度焦急而扭曲,尖细的嗓子带着撕心裂肺的凄惨,因而格外刺耳:“太子殿下请速速回去,陛下,陛下他……他大渐(病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