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犹恐是梦中(5)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8      字数:4047
  赫兰盛带着几个亲兵威风凛凛地穿过廊道,走进一扇巨大的铁门,门口按刀执戟的士兵躬身行礼。
  赫兰盛旁若无人地踏入院落,经过一座井台,来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前。
  一扇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大将军!”刑讯官见赫兰盛按剑走进来,忙起身拱手行礼。
  “怎样?”赫兰盛面如寒冰,淡淡问了一句。
  “招了!这是萧世南签字画押的供状!”刑讯官捧上一张青纸。
  赫兰盛拿过去迅速浏览,线条优美的薄唇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抬眸看向那个被捆绑在木椅上的犯人。
  那是刚刚经历“羊刑”的萧世南,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皮肤到处绽开纵横交错的血痕,整个人像一张血红的地图,正痛楚至极地抽搐着,发出阵阵惨烈的呻银。
  萧世南身边,一名行刑人牵着“咩咩”直叫的西域黑山羊,黑山羊的嘴角仍淌着血沫,挂着一条血淋淋的肉缕——那是它用长满尖刺的舌头从萧世南身上勾下来的。
  赫兰盛得意地将供状揣入衣襟:“连亲儿子都指认你跟广平王勾结,萧方智,本官看你还能嘴硬多久?!——来人,把萧方智带上来!”
  不多时,侍卫们押进来一个高大魁伟的汉子,他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数日的囚狱生活磨得有些脏污破损,颈间和脚腕套着两道枷锁,行走间铁链拖曳在地上当啷作响。
  然而他的腰身却仍然挺拔,百战沙场的勇武剽悍之气扑面而来,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半边脸,锐利如刀的目光穿过乱发射出来,令所有押送他和刑讯他的军士,都油然生出一股敬畏。
  赫兰盛也被萧方智的气势震得有些屏息,深深吸一口气,让亲兵把萧世南的供状递过去给萧方智看。
  “你儿子都招供了,说是你派他暗通广平王,欲助广平王发动兵变!”赫兰盛一拍桌案厉喝道,“萧方智,你还不认罪么?!”
  萧方智看也不看那张供词,冷笑道:“不过是屈打成招,宁成器,你这种酷吏手段,从古至今都有,但是没有一个酷吏最后能有好下场!”
  “萧方智,你密谋造反,觊觎神器,已是罪不容诛,你还管我有无好下场?操心一下你自己的下场吧!”赫兰盛的秀美深瞳闪过嘲讽的冷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方智淡淡一句,却是雷霆万钧。
  赫兰盛勾唇一笑:“当真是欲加之罪,还是你死不认罪?来人,上烙铁!”
  几名士兵冲上去就扒了萧方智的衣衫,露出一身坚实劲瘦的肌肉,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刀疤箭伤。
  看见萧方智满身为国征战的累累功勋,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钦佩之色。
  接下来,赫兰盛一连用了几种酷刑,萧方智都挺过来了,连一声呻银和惨叫都不曾发出。
  “大将军,要不要用‘羊刑’?萧大帅是沙场老将,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只怕寻常酷刑对他不管用。”刑讯官在赫兰盛耳边低声道,“至今没有人用了羊刑还能嘴硬……”
  赫兰盛闭了一下眼睛,脑海里浮现一张白梅花般清丽的小脸,摇摇头道:“不,大帅毕竟是社稷功臣,不可折辱太过,把他带下去吧……”
  ————
  萧府主院,正房外厅哭声震天,萧岚岚和她母亲,还有另一个小妾,正抱成一团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思灵坐在主位,亦是泪流满面,却少不得强压悲伤与担忧,用袖子狠狠抹了泪,道:“好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咱们得想想办法救老爷!”
  小妾秦惠珍泣不成声道:“夫人,我和婉如妹妹都出身小门小户,家里无权无势,上何处去想办法?”
  小妾婉如连忙抽噎着附和。
  思灵知道她们的言外之意是,自己和皇家沾亲带故,应该能够找到门路救萧方智。
  思灵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她的母亲虽出身皇家,但到底已经和亲异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远水更是解不了近火。
  养她长大的姨母如今也陪着夫君远戍边陲,也是鞭长莫及。
  想来想去,思灵还是决定先去找萧方智往日的故友旧部。
  然而,这次萧方智被下狱的罪名就是联络故吏旧部,与广平王密谋兵变,萧方智旧日的部将都惧怕被牵连进去,恨不能和萧方智划清界限,怎么可能在这时施以援手。
  思灵接连吃了多次闭门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她只好找到宁楚非的弟弟宁楚轩。
  宁楚轩曾经因为用一具女尸替换了美貌的女囚,把女囚悄悄纳为小妾,被革职流放到岭南。
  后来还是赫兰盛娶了长乐,皇帝大赦天下,宁楚轩才终于回到京城。
  之后又再次起复,被任命为大理寺的狱史,负责看押和提审犯人。
  萧方智既然被关在大理寺,思灵想拜托宁楚轩想想办法。
  “我只是狱史,又不负责审理案件,我帮不了你什么。”宁楚轩见思灵娇艳的脸上浮现失望之色,他平生最是怜香惜玉,见状忙道,“不过,我可以悄悄带你进天牢探监。”
  “真的吗?”思灵欢喜得泪光闪闪,如果能见夫君一面也是意外之喜。
  “你明日早上卯时到我府上。”
  第二日,思灵肩上绑了个大包袱,敲开了宁楚轩家的院门。
  宁楚轩将她让进前厅,问她:“你带这么个大包袱作甚?”
  思灵解开包袱,一件件翻给宁楚轩看:“我给夫君准备的换季衣物,可以带给他么?”
  她抬起水晶般澄澈透明的眼瞳,恳求地望着宁楚轩。
  宁楚轩实在不忍心拒绝,便道:“你给我吧,我想法子带进去,你别背在肩上,太显眼了。”
  说罢又拿了一套小吏的公服给她:“你换上。”
  思灵抱着公服,左顾右盼:“我去哪里换?”
  “就在这里换呗。”宁楚轩调笑道,绿豆般的小眼睛闪着邪谑的光,“我是你姨父的弟弟,也算是你的姨父,怕啥?”
  思灵知道宁楚轩是色中饿鬼,否则也不会连判了斩刑的死囚,他都敢偷梁换柱,悄悄带回家做妾。
  她俏脸一沉,把手中公服当成鞭子甩出去,灌注了内力的衣衫直直拉成长条,正正击打在宁楚轩的脸上和脖颈上,痛得他连声惨叫:“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灵儿姐姐,灵儿姨母,灵儿奶奶哎!”
  一边没口子地哀求乱喊,一边抱头奔出了厅堂。
  思灵把门掩好,这才躲到屏风后换上了一身小吏的装扮,然后拉开门扇:“我好了。”
  宁楚轩坐在台阶等她,一回过头,整个人呆住了,张大的嘴半晌合不拢。
  宽大的男子公服穿在思灵身上,越发衬托出她窈窕曼妙的身段,深黯的皂色映得她肌肤格外晶莹剔透,秋波流慧,鼻腻琼脂,白梅花般清雅出尘。
  “这、这、这,灵儿你太美啦,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刀笔小吏。”宁楚轩伸手便要摸思灵的脸,被思灵抓住他手腕一扭,痛得他连声求饶,“灵儿奶奶饶命,饶命啊!你、你、你还是在脸上涂一些黑灰吧!”
  思灵用黑灰将脸抹黑,然后跟着宁楚轩混进了大理寺,直接去了天牢。
  宁楚轩在前面带路,甬道两边燃着火把,缭乱摇曳的黑影中,可以看见甬道两边一间间牢房,淡淡的血腥气,夹杂着潮湿浑浊的霉味和屎尿的臭气,飘荡在空气里。
  宁楚轩一直把思灵带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昏暗的牢房里三面都是墙,一面是粗大的铁栅栏。
  牢房中靠墙坐着一个人,外袍已被扒去,白绢中衣上血迹斑斑,有新鲜的血痕,也有已经干涸的血污,长发凌乱披垂,乱蓬蓬的胡须遮住半边脸,就连蓬乱的须发间也挂满了干涸的血块。
  思灵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夫君,泪水迅速涌满了眼眶,她扑上去抓住铁栅栏,悲声呼喊:“夫君!”
  牢中的人影身子一震,慢慢抬起头来,饱受酷刑折磨而显得黯淡的眸子,刹那绽出明亮的光彩,冲上前隔着铁栅栏抓住思灵的手:“你怎么来了,灵儿,你怎么来了?”
  “夫君,你受苦了!他们对你用刑了?!”看着萧方智身上的血迹,思灵心痛得难以呼吸,泪水如雨而下。
  “我没事,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想让我萧方智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他们休想!”萧方智满目都是悲愤。
  “夫君……”思灵往后看了看,见宁楚轩站在甬道转弯处,离这间牢房尚有数丈距离,遂低声问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你么?”
  萧方智紧紧握住思灵的手,漆黑的眸子在血污狼藉的乱发间闪动着锐利的精光,压低声音问道:“郗家退婚了没有?”
  “郗家?没有,他们没有退婚。”
  “那么你可以去找郗太傅,他一定会帮我。”萧方智声音低沉而郑重。
  “真的吗?”思灵眼里满是疑惑,“皇后伪造圣旨杀我孩儿,皇后的父亲能是好人吗?”
  “灵儿,你听我的。郗太傅与我乃是至交,他不会见死不救。”萧方智深深凝视思灵眼睛,从栅栏缝隙伸出伤痕累累的大手抚摸思灵的脸庞。
  “好,我明白了。夫君,你要保重……”思灵将萧方智的大手紧紧贴在脸上,又拿下来久久吻着夫君手上的伤痕,泪水一滴滴滚落,“夫君,他们用夹棍夹你的手了?你为国家浴血沙场、立下汗马功劳,他们怎敢这样对你!”
  “我没事,灵儿。”萧方智轻轻抚摸思灵的脸,眼里满满都是深情,“你要保重自己,先保住自己才能救我,还有岚岚她们,拜托你照顾。”
  “我会的,夫君你放心。”思灵哽咽着,尽力地伸出双臂隔着铁栅栏拥抱夫君。
  这时,宁楚轩过来催促,萧方智咬牙推开思灵:“快走吧!”说罢背过身去。
  “夫君!”思灵悲痛欲绝地哭喊,双臂从铁栅栏伸进去,竭力地伸长试图够到夫君,“夫君,我等你!你一定要保重!”
  从天牢出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新鲜,院子里的大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思灵跟在宁楚轩后面走,仍在不停地抹着眼泪。
  穿过庭院,走出铁门,走过长长的廊道,思灵忽然从后面拽住宁楚轩的袖子。
  宁楚轩被她拽得整个人转了个圈:“你干啥?”
  思灵突然跪了下去,宁楚轩吓得连忙扶起她,左右看看:“别别别,小心被人看见了!我可是破了规矩,偷偷带你进来的!”
  “怎样才能让我夫君少受折磨?”思灵抽泣着问。
  宁楚轩叹口气:“主审是谁你知道吧?你和他既是旧日相识,何不找他去?”
  “他今日在大理寺吗?”思灵抬起盈满泪水的眸子。
  宁楚轩摇摇头:“不在。安平县的广平王别苑查抄出重要罪证,成器已亲自赶过去检视。你可以去他府里等他,这几日长乐去宫中侍疾,府里侍卫与婢女少了一半。等他回来我告诉他,让他晚上回府里一趟。”
  思灵咬着下唇,转头望着廊外长长的柳条在阳光下随风舞动,将大片的金色阳光,撩动成层层错落的光影。
  “好,有劳二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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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兰盛从宁楚轩那里得到思灵会去他府上的消息,交接完公事,当晚就迫不及待回到府邸。
  沐浴完后,他早早地便洗漱上床,将亲兵和侍女都留在了房门外。
  他把卧室后窗打开,任月光将摇曳的竹影投进来,映在窗下的花梨木长案上,像水墨画一般。
  夜风过处,水青色轻纱帷幔如潮涨潮落般拂过玉石地面。
  这时,后窗传来轻微的窸窣声,赫兰盛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一个轻灵如飞燕的身影从窗口跳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