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露花泣残红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8      字数:5140
  赫兰盛随手扯过外袍,套上裤头,发疯般冲了出去。
  刚冲到卧房廊上,便见无数宫女婆子惊叫着四处逃窜,院子里剑光纵横,人影翻飞,数名公主府侍卫正围攻中间一位身姿娇小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使一柄软剑,身形神出鬼没,在众侍卫的围攻下,仿佛穿花蝴蝶般左躲右闪,手中的软剑映着灯影月光,像一条银亮的灵蛇,所过之处血光迸溅,不断有人惨叫着飞出跌倒。
  “住手!住手!”赫兰盛运起内功,高声大喊,“她不是刺客,是我的亲戚!”
  公主府的侍卫们听见驸马的喊声,纷纷收了刀剑,往后跃开。
  “灵儿!灵儿!”赫兰盛奔过去,扶起手臂中了一刀、血流不止的思灵,“傻丫头,你怎么跑来了?伤得重吗?我看看……”
  赫兰盛心疼得眼里浮起一层泪光,低头察看思灵手臂上的伤口:“伤得不轻啊,快进屋包扎……”
  “盛哥哥……”思灵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他的脸,波光流转的明眸盈盈看着他,绽开一个含泪的凄美笑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破坏你的洞房花烛夜……”
  “无……无妨……”赫兰盛心中狠狠一抽,牵扯出无法形容的疼痛。
  “公主殿下!”周围的侍卫忽然齐刷刷半跪拜倒。
  赫兰盛一惊,抬起头,见长乐公主披了件七彩飞霞百鸟羽缎披风,在一群宫女簇拥下走到了廊上,已经卸妆的脸素白如冰,淡粉的薄唇紧紧抿着,一双妩媚的凤眼凌厉地挑起,冷冷地盯视赫兰盛和叶思灵。
  “觅儿,这位是我的亲戚,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来闹洞房的,被侍卫们误以为是刺客……”赫兰盛扶着思灵走上前,对长乐解释道。
  “属下不知驸马老家有此习俗……”公主府的侍卫队长忙上前两步,躬身抱拳解释。
  “不,洪万顷,尔等无过。”长乐微微一抬袖,阻止侍卫队长继续解释,眸光仍死死盯在思灵脸上。
  思灵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想到以后要和她共侍一夫,勉强忍下心底怨恨,屈膝施了一礼,扬眉嫣然一笑:“公主万福,咱们又见面了!”
  赫兰盛营救长乐那晚,曾把长乐交给思灵照顾,那天两人便有过龃龉,女扮男装的思灵还故意摸了长乐的脸和胸。
  长乐自然也认出了她,然而,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扫她一眼,转身吩咐侍女们打热水、拿绷布和伤药来,然后就昂着下颌,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卧室。
  长乐坐在层层叠叠的喜帐深处,望着点点红烛摇曳的光晕里,赫兰盛细心而温柔地为思灵脱下半边衣衫,用热水和湿帕为思灵清洗了伤口,撒上药粉,裹上绷布。
  赫兰盛一边为思灵包扎伤口,一边和她低声地说话。
  长乐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一两个词,诸如“先回去”,“设法”……
  然而他们亲密的神情,却是无比清晰地落入长乐眼中,长乐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啃啮着一般,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逐渐弥漫开来。
  最后,赫兰盛走进内室,在长乐面前蹲下身,仰起头:“觅儿,对不起,我得把灵儿送回叔父府上。半个时辰内我一定会赶回来,不会让你久等。”
  他仰着的俊美面庞,在朦胧柔和的烛光下仿若美玉雕刻而成,深邃秀长的眼眸漾着动人的温柔,如繁星璀璨的夜空。
  长乐只觉心中泛起一缕缕说不出的柔情,点了点头:“去吧。”
  赫兰盛和思灵骑上两匹骏马,在夜月下朝兰陵公主府所在的宣化坊驰去,虽然已经到了宵禁时分,但赫兰盛有左金吾卫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兰陵公主府,正厅上灯火通明,如歌和宁楚非都坐在厅中等候。
  原来,他们出席完长乐公主的婚宴回来,发现思灵不见了,担心她会去长乐公主府上闹,便派家丁持宁楚非的羽林卫令牌去寻。
  见赫兰盛亲自送思灵回来,他们方才放了心。
  赫兰盛与如歌夫妇见了礼,匆忙拱手道:“叔父,婶婶,我得赶紧回去,若晚了恐怕长乐不悦。劳烦你们照顾好思灵,纳思灵为妾之事,容小侄徐徐筹谋。”
  说罢转身一阵风似地就往回冲。
  留下思灵呆呆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泪如雨下。
  如歌责备道:“灵儿,你为何要跑到他们洞房去?若使长乐不悦,将来还怎么让你进长乐公主府做妾?”
  思灵转过身,痛悔不已地望着如歌,颤声道:“我……我只是不甘心……”
  “你见到了长乐了?”如歌担心地问。
  “嗯……”思灵垂下头,神情沮丧。
  “你看她是何神色?”如歌又问。
  “似乎很是不悦……”思灵想到长乐冷傲的神情,心中便是一阵悲凉。
  “唉,这下麻烦了!”如歌痛心疾首地跺脚道,“长乐若是不喜欢你,只怕此事难成……”
  思灵脸上一串串泪珠滚下来,倔强地一梗脖子:“她不喜欢我便罢,我也不喜欢她!她抢了我的盛哥哥,我恨死她了!”
  说罢号泣着掩面奔出厅堂。
  如歌待要去追,宁楚非一把扯住了她,摇摇头:“让她一个人哭个痛快吧,今晚毕竟是成器洞房之夜,灵儿哪里受得了。”
  ————
  赫兰盛和思灵离开后,长乐公主坐在床沿,怔怔望着床边那一对婴儿臂粗的龙凤喜烛,脸上的神情渐渐地阴冷下来。
  鎏金青铜漏壶的刻度到半个时辰时,长乐听见院中隐隐传来劲健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外廊上值夜的侍卫齐齐恭声道:“参见驸马!”
  一个身影旋风般卷了进来,在侍女们的惊呼声中,那个身影冲到了长乐面前,胸膛起伏,气喘吁吁地问:“觅儿,我没有超过半个时辰吧?”
  长乐抬头看着他奔跑得灰尘扑扑、大汗淋漓的面庞,心中悲喜交加,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微笑:“子晟果然信守承诺。”
  “跑出一身汗,我先去沐浴。”赫兰盛摸了摸长乐的脸,转身走开去沐浴。
  长乐望着他的背影,咬着下唇,身子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对他说的话,是不是太过残忍。
  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他帮灵儿包扎伤口时那亲昵说笑的场景。
  与其将来让这样的场景每日在眼前出现,不如今日把话说清楚。
  赫兰盛沐浴完毕回到洞房,侍女们放下最外面一层高悬的喜帐,默默退了出去。
  见下人都退了,赫兰盛脱掉白绢单衣,赤果着精壮的上身,坐下来搂住长乐的香肩:“今晚实在对不住,灵儿以为京城也跟我们老家一样有闹洞房的习俗。我们老家闹洞房,不仅有藏在床底下的,也有爬到屋顶上偷听的……”
  “子晟……”长乐侧过脸来,冷傲的凤眼直直望着赫兰盛眼睛,“灵儿是你什么人?”
  “她是你姑母晋阳公主的女儿,自幼养在兰陵公主府上。说起来,也是你的表姐……”赫兰盛并不回避长乐探究的目光。
  “不,我问的是,她是你的什么人?”长乐仍然一瞬不瞬凝视赫兰盛的眼睛。
  赫兰盛一愣,英俊的剑眉微微蹙起:“她……不是我的什么人……”
  “真的吗?”长乐更深地望进赫兰盛眼中。
  赫兰盛浓黑的睫毛连眨数下,心中剧烈地挣扎:要不要趁现在,把我想纳灵儿为妾的事,跟长乐提出来?
  “子晟,有句话,我得跟你说清楚。”长乐双眸闪着凌厉的光,牢牢迫视赫兰盛,傲然地扬起下颌,“不管你和灵儿过去有过什么,从今日起,你只准有我一个女人。”
  赫兰盛犹如被当头浇下一大桶冰水,一时间冻得僵住了,脸上的神情也凝固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了?舍不得灵儿?”长乐心中又是嫉妒又是疼痛,声音尖锐了起来。
  “不,不是……”转瞬间,赫兰盛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他轻轻捧起长乐的脸,眸中漾着丝丝缕缕的深情,“觅儿,以前没有遇到你,我以为自己心悦灵儿。自从遇见你,我才知道什么是一见倾心,什么是情根深种。然而,你是当朝嫡长公主,我虽对你寤寐思之,却深觉配不上你。直到那天,叔叔告诉我,皇上要把你嫁给我,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欢喜吗……”
  长乐公主细长的柳叶眉慢慢扬了起来,凤眸绽开难以置信的惊喜,薄唇轻颤:“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只是没有勇气告诉你……”赫兰盛慢慢俯下身,吻住了长乐公主的唇,双手熟练而轻柔地挑开她的小衣,像技艺高超的琴师沿着她玲珑曼妙的曲线轻拢慢捻……
  ————
  赫兰盛和长乐公主成亲三日后,皇上下旨大赦天下,一个月后,宁楚非的弟弟宁楚轩从岭南回到京城。
  接下来,赫兰盛擢升为左金吾大将军,统率左金吾卫六个营的兵马。
  这天午后,兰陵公主府派了个长随到金吾卫的衙门找赫兰盛,说叔父宁楚非请他下职后去吃顿便饭。
  赫兰盛猜测应该是为思灵的事。
  他和长乐公主成亲快两个月了,这期间,思灵曾到他下职的路上等他。他每次见到她都使上“拖”字诀,让她再等等,等他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长乐公主说纳妾之事。
  看来今天恐怕不能再拖下去,必须要表个态了。
  巡夜结束后,赫兰盛派了个亲兵回府,告诉长乐公主,自己今晚要去看望叔父,然后就打马向兰陵公主府驰去。
  一路上寒风凛凛,风中忽然有素雪飘零,天地间仿佛开了无数冰雪梨花,片刻间,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马蹄踏雪,发出吱吱的轻响,漫天飞琼乱玉不住地迎面扑来,赫兰盛仰起头,任雪花一朵朵飘到自己脸上和眼睛里。
  奇异的是,天上有月亮,月光里每一朵雪花都闪着晶莹的光芒,仿佛是母亲温柔的眼睛。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母后,想起在草原上的那些岁月,想起镇守西境时率军穿越茫茫戈壁的孤独……
  他终于又获得了率领千军万马的机会——左金吾大将军。
  晋国正三品的将军,手底下掌控一万多兵马。
  他还要进一步往上爬,总有一天,他要打回燕国(野利国),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
  到得兰陵公主府,前来迎接的长随对赫兰盛道:“四公子,长乐公主也来了。”
  赫兰盛惊得呆住:她来作甚?
  “她什么时候到的?”赫兰盛蹙眉问道。
  “她前脚刚到,您后脚就到了。”长随答道。
  赫兰盛心中更加惊疑不定:她和自己几乎同一时间到达,看来是自己派人回去告诉她要来兰陵公主府吃便饭后,她才临时决定过来的。
  赫兰盛越想越是不安,来不及抖落大氅上的雪花,步履匆匆赶到主院厅堂,见长乐公主和兰陵公主姑姪俩,正并排坐在主位铺着金色团锦的红木雕荷叶交椅里。
  宁楚非坐在兰陵公主下首,长乐公主下首有一张空位,显然是留给赫兰盛的。
  赫兰盛向兰陵公主和宁楚非见过礼,一位长随从身后替他褪下紫貂大氅,他又冲长乐微笑点头,眉目间溢满宠爱:“觅儿怎么也来了?”
  长乐挑眉勾起一抹飞扬的笑意,凤眼里闪着傲然的光芒:“怎么,我不能来?这里可不光是你叔叔家,也是我姑姑家!”
  “瞧我,都忘了我婶婶也是你的姑母……”赫兰盛敲着自己的额头,笑眯眯望着长乐,温存的目光始终流连于长乐的面庞。
  如歌细瞧他们夫妻二人的神情,心中涌起一阵失落:这二人如此燕婉情好,那么纳妾之事……
  “大小姐来了!”厅外有执事扬声禀道。
  四个人神情皆是一凛。
  思灵轻灵地步入大厅,穿一袭月白色暗纹窄袖夹袄,绛红色折枝梅花百褶锦裙,柔亮的黑发绾着如意髻,簪着几枚娇俏可爱的红宝石小花钿。
  脸上并无半点妆容,皮肤却天然地白里透红,衬着红润的樱桃小嘴,澄澈莹亮的星眸,水蜜桃般粉嫩的小脸,比长乐等深宫中足不出户的贵胄帝女,尤多了几分健康活泼之美。
  长乐公主忽有自惭形秽之感,不由暗暗咬了银牙,眸底划过一抹妒意。
  思灵先向如歌和宁楚非行礼,然后转向长乐公主,浓黑如蝶翼的长睫扑扇着,顿了一顿,方才朝长乐屈膝道了万福:“参见长乐公主。”
  “起来吧。”长乐公主声音傲慢优雅,微微昂起小巧的下颌。
  思灵径直在赫兰盛身边的椅子里坐下,亲昵地唤了一声:“盛哥哥!”
  “灵儿……”赫兰盛淡淡看她一眼,深邃如潭的眼底流曳着幽暗的光影。
  思灵心中一寒:盛哥哥的眼神……何以如此陌生?
  这时,如歌站起身:“既然都到齐了,咱们去饭厅开始宴席吧。”
  琼盏瑶觥,玉盘金碗,水陆并陈,笙歌递奏。
  席间,长乐公主侧过脸望着思灵,耳朵下的六棱形蓝宝石耳坠轻轻晃动,唇际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娇艳笑影:“说起来,灵儿是我表姐吧?”
  “是啊!”如歌忙替思灵答道,她鼻翼沁出了一层细汗,想要借此机会把思灵做妾的事提出来,却不知如何开口。
  今日请赫兰盛来吃便饭,本来是想打听一下何时纳思灵为妾,谁知赫兰盛还未到,长乐却突如其来登门造访。
  “不知姑母可给表姐说了人家?”长乐又转向如歌,笑吟吟地问,两枚蓝宝石耳坠闪着蓝莹莹的辉芒,映得她妆容精致的脸亦蒙着一层蓝幽幽的光。
  如歌不寒而栗,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道:“不曾给思灵说人家。我们原本是准备让思灵嫁给成器的,可后来皇上下旨让成器娶了你,皇命难违,因此思灵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了。不知觅儿可容得下思灵为妾?”
  言毕,如歌冰雪般清冷的眸光直直落在长乐脸上。
  长乐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便又妩媚地笑了起来:“姑母可容得下姑父纳妾?”清媚的眼波随即向宁楚非的方向盈盈一转。
  如歌语塞,见思灵放下玉箸准备说话,担心思灵言语无状,反把事情搞砸,忙又勉强笑道:“你姑父是自己不愿纳妾。”
  “哦?这么说,如果姑父想纳妾,姑母会允准?”长乐挑起秀丽的柳叶眉,婉然笑着望向如歌。
  如歌眨了眨眼睛,违心地说:“嗯,会允准。”
  “姑母是姑母,我是我。”长乐柳眉一挑,忽然举起白玉杯,站起身脆声道,“我明说了吧,我不许子晟纳妾。因此,今日我在这里拜托姑母,请姑母为表姐留心着,我也会留意,务必为表姐寻到一户家世显赫的夫家。我这一杯,祝表姐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又转向赫兰盛,双颊现出两个甜美笑涡:“子晟,你也满上,咱们一起祝愿灵儿早日嫁得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