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章 永以为好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7      字数:5092
  初春的草原,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大片的新绿却已经覆盖了绵延无际的原野,仿佛薄薄的细绒绿毯一直延展到天尽头。
  在中都叶姝城外,正举办一场赫兰氏皇族的大型马球赛。
  这次马球赛参赛的都是赫兰氏皇族和宗室,专为庆贺大燕国皇帝赫兰墨五十岁寿诞。
  马球场上骏马奔腾,草皮纷飞,马身上的汗气蒸腾起团团白雾,马背上的骑士们英姿勃发,发出阵阵喧哗吆喝。
  球场边一顶顶伞盖华丽绚烂,仿佛一朵朵硕大的鲜花盛开在草原上。
  最大的一顶金线绣着龙虎纹的朱红伞盖下,端坐着今日的寿星赫兰墨。
  赫兰墨今日的装扮融和了野利人的大汗和汉人的皇帝两种风格,头戴黄金王冠,王冠垂下两条长长的皮毛带子,身穿一袭镶着紫黑貂毛的明黄大氅,上唇和下颌蓄着修剪得极短的胡髭,越发显得脸型棱角分明。
  五十岁的他,脸上的胡髭仍漆黑如墨,衬着蓝如海水的深长双目,俊美秀伟中透着一股夺人魂魄的威严霸气,令人无法逼视。
  他身后站着几十个盔甲鲜明、虎虎生风的狼卫,警惕森严地护卫在他周围。
  面前的蟠龙鎏金长案上摆着錾金酒壶、酒杯和一盘盘奶食、点心、瓜果,两个女奴跪在御案边,用洁白纤细的玉手为他斟酒,取食物。
  赫兰墨左手边,一顶与他的伞盖一样华丽、一样巨大的伞盖下,端坐着东宫皇后奚林氏。
  她是赫兰墨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赫兰墨虽很少临幸她,但对她十分礼敬。她膝下无子,又生性恬淡,这些年养得越发富态,坐在那里倒像是一尊佛。
  在赫兰墨的右边,有一顶比帝后二人稍小的伞盖,伞下坐着西宫皇后叶姝。
  她是大燕国与晋国交好的标志,赫兰墨立她为西宫皇后时,跟各部酋长宣称,立一个汉女皇后,有利于统治幽云等汉地。
  故而,这些年叶姝宠冠六宫,无人敢有非议。
  叶姝也因此保养极好,看上去比同龄的东宫皇后年轻十多岁。
  紧挨着叶姝的伞盖,还有一顶比她稍小的伞盖,坐着三皇子的生母。这位蔑奇氏妃子虽然没有皇后之名,但最近两年因为三皇子赫兰宏深受器重,蔑奇妃的风头也渐渐看涨。
  如果将来真是三皇子继承皇位,蔑奇氏妃子就可以追封为皇后。
  目前赫兰墨的后宫,基本就是这三个女人鼎足而立。她们的利益并不冲突,又都上了年龄,担心有年轻美人夺宠,因此三人一向团结。
  “五皇子队赢了!”马球场上蓦地响起轰然如雷的欢呼声,“五皇子进了四个球!”
  坐在场边的众妃,脸色都是一变!
  今日的球队分为三皇子队和五皇子队,三皇子那边有六皇子昊泽,还有几位世子;五皇子这边有七皇子,也有几位世子。
  其实双方是势均力敌的,但因为太子倒台后,三皇子是呼声最高的储君人选,所以,几乎人人都认定今日五皇子队即使占优,也会让着三皇子队。
  不成想,五皇子居然敢给未来的储君下马威。
  感觉到蔑奇妃投来不安的目光,叶姝侧首对她微微一笑,目含安抚。
  “儿臣今日能赢,全赖父皇圣德庇佑,儿臣愿以今日胜绩恭祝父皇福泽万年,圣寿无疆!”五皇子赫兰睿跳下马背,英气勃勃地走来,在赫兰墨御案前跪下磕头,朗声祝颂。
  赫兰墨洪声大笑,笑声中气十足,犹如钟鼎震鸣:“好,好,睿儿果然球技高超,雷霆所至,望风披靡啊!——来人,宣北府宰相来此!”
  北府宰相赶到后,赫兰墨宣布:将废太子的奴隶、部众以及领地,全部转赐给五皇子,作为他赢得这场马球赛的赏赐。
  一时间,众皆哗然。
  游牧帝国的皇子都拥有大批奴隶和地域广阔的封地,封地上有牧民和部众。
  太子被废黜之前,他所拥有的奴隶、牧场和部众是诸皇子中最多的。
  如今赫兰墨金口一开,就全部转赐给了五皇子,如何不让其余皇子嫉妒。
  马球赛结束后,宫城里又摆了宫宴为赫兰墨祝寿,六宫妃嫔、皇子公主们献上各自精心准备的寿礼。
  直到深夜,赫兰墨才带着微微酒意回到叶姝寝宫。
  叶姝让侍女端一盆温水上来,亲自为赫兰墨拆下假肢,用热毛巾为他清洗、热敷断肢处的皮肤。
  侍女捧来一个瓷钵,里面盛着乳白色的药膏,叶姝亲手拈了药膏,替赫兰墨涂在断肢处。
  每次佩戴假肢,都会让赫兰墨断肢处的皮肤磨得红肿,甚至皮破血流。
  然而他每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仍然坚持装上假肢。
  叶姝每次给他拆假肢、抹药膏,都心痛得泪眼婆娑,赫兰墨自己倒毫不在意,轻拍她的脸,淡笑:“这算啥,以前征战沙场受过的伤可比这个重得多。”说至此,深深叹了一口气,“断了一臂倒还因祸得福,后半辈子不用戎马征战,享了不少清福。”
  叶姝敛了泪,浅浅绽开一抹笑意:“哪里享什么清福了,我还不知道你吗,大权独揽,日理万机,凡事都不放心交给臣下。”
  抹完药膏,侍女伺候二人洗漱,洗脚。
  赫兰墨先上床,斜倚着金线刺绣合欢花的锦枕,看叶姝坐在花梨木妆台前卸妆。
  她脱掉了外面的大红蹙金凤袍,只穿月白色寝衣,长长的裙摆如月光般流泻于地,从背后看去,她腰臀的曲线仍然纤细曼妙,宛如二八少女。
  “阿墨哥哥,你把废太子的奴隶和领地全部转赐给五殿下,是觉得三殿下势力太大,想适当地制约他吗?”叶姝将头上簪环钗钿一样样取下,解开发髻,甩动黑缎般的秀发,任它一泄如瀑,光可鉴人,沿着优美的腰部曲线流淌。
  “这是一方面。”荧荧烛光下,赫兰墨染满风霜的眉目凝着深沉的思虑,“另一方面,朕也是想给宏儿和睿儿同等的机会,将来才好在他们之间择优而立。”
  “可是这样容易导致诸皇子皆有争位之心,你在时还能镇得住他们。一旦你百年之后,他们必会为了争夺皇位,同室操戈,届时恐怕会危及社稷。”叶姝取过妆台上的圆月芙蓉银梳,一下下地梳理着秀发,梳齿在发丝间流动,如游鱼行于墨色的水中,“所以,我们中原王朝是一定要立太子的,这样才可以绝了其他人的争位之心,从而巩固江山。”
  “然而你们中原王朝为争夺皇位,还不是流血不断,代代都有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宫廷惨剧。”赫兰墨深如瀚海的眼底浮动着淡淡的冷光,“何况,朕并不是说不立太子,而是准备多考查几年。”
  “就怕……”叶姝忽然闭口不言。
  “妹妹,你我二人不必忌讳。朕知道你想说,就怕朕还没立太子就突然暴崩,那么皇子们必定会为了皇位自相残杀。”赫兰墨深邃沧桑的蓝眸骤然如擦亮的刀刃般亮起来,“若真有那天,诸子中谁最强大、谁能打败他人,谁就得位,也算是草原上的传统。”
  赫兰墨长目微微一眯,闪过铁血冷酷的光芒:“八大部落的势力其实这些年都在逐渐衰减。朕在位早期,莫槐部一家独大,占有六个军州。后来莫槐部被离散,六个军州全部分给赫兰氏皇族。赫兰氏的力量远胜其它部族,若有一天朕骑马上天了,倒不担心异姓部落叛离,怕的是赫兰氏几大王公的势力。所以这些年,朕一直在设法削弱左右贤王、左右律王的实权,让朕的儿子们逐渐替代这四大王公。”
  “阿墨哥哥的意思是,你要趁着在位期间,进一步加强皇权。以便将来即使出现皇位争夺,也只会在你的儿子们之间……”叶姝用梳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磕着妆台。
  “只是防患于未然。朕当然也不希望儿子们将来自相残杀。但这世上的事,往往并不能尽如人愿。”
  赫兰墨走下床站在叶姝身后,将一只手臂搭在她肩上,轻抚着她修长优美的脖颈:“所以我跟你讲过多次,让昊泽不要跟宏儿走得太近。万一将来朕立的太子不是宏儿,昊泽多少会受连累。”
  “我告诫过他,但是孩子长大了,由不得娘啊。”叶姝轻抚阿墨搭在自己肩上的左手,望着镜子里他赤果的上身——五十岁的他,仍然肌肉精壮,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只可惜右臂只剩一小截萎缩的肩头,看上去有些怪异。
  “你也别担心,横竖咱们还有两个儿子。朕过些日再给儿子们各增加一个军州,这样昊泽麾下也能再增加一些兵马。诸皇子一起受封,也不那么显眼。”
  赫兰墨绕到叶姝面前,将她的头揽到自己胸前,手插进她丝滑如水的秀发里轻梳。
  “其实,昊泽的封地和部众虽然是诸子中最少的,但朕后宫诸妃中,你却是生儿子最多的,日后三个儿子的封地和部众加起来可是一股不小的势力。”赫兰墨俯身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邪魅地一笑,上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微微翘起。
  “何况,他们三个都武功高强,若真遇变乱,还能逃到南方舅舅那里去……”
  叶姝点点头,环抱住阿墨结实的豹腰,将脸埋在他精瘦坚实的胸大肌,“阿墨哥哥,无论你做何等决定,我都是支持你的。只要你能为咱俩的儿子考虑……”
  “朕能不为咱们的儿子考虑吗?朕的九个儿子里,独有他们三个是双名,名字里都有‘昊’,他们在我心中有多特别,你还不懂吗?”赫兰墨托起叶姝下颌与她深深拥吻,许久才放开娇喘微微的她。
  “不光儿子们,还有女儿也让人担心……”叶姝倚在他的胸膛,“去年冬月如歌来了那封信之后,到现在都没消息。”
  去年冬月,如歌托使者带了一封信给叶姝,说思灵在她府上。
  “朕差点忘了。”赫兰墨一拍额头,“你五弟派大使前来恭贺朕五十寿诞,还带来一封如歌的信。”
  赫兰墨走到朱漆雕花衣架旁,从一件紫缎外袍的衣襟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叶姝:“如歌说她给思灵物色了一门亲事,你若答允,她准备今年就把思灵的婚事办了。”
  叶姝神情急切,迫不及待接过信来浏览,秀眉却渐渐颦了起来:“宁楚非的远房侄子宁成器……身无功名……后年准备考武举……”
  叶姝不悦地将信纸“啪”地拍在妆台上:“这怎么行?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怎么养活思灵?后年考武举?那就后年考完再说!能考上武举再娶我的思灵!”
  赫兰墨无奈地笑着,摸了摸叶姝的脸:“听说你们晋国武举是三年一考,非要等人家考完武举再谈婚论嫁,岂不是把思灵耽搁了。我倒觉得,思灵这种顽劣的性子,嫁人生子后没准能收敛一点。”
  叶姝不住摇头:“不行,不行,这个宁成器到底是什么人,我得亲眼看看。”
  赫兰墨从叶姝手里把信夺走,张臂紧紧搂住她:“若是那丫头自己相中的,就算你不中意,你以为她会听你的?”
  叶姝一时语塞,将脸贴在赫兰墨坚实的胸膛,不住叹气。
  “儿女大了,让他们自己把握人生吧。”赫兰墨俯身用灼热的唇拂过叶姝的鬓发和耳垂,声音暧昧性感,充满情玉,“今日是朕寿诞,妹妹是不是该大礼奉上……”
  “已经送过了呀……”叶姝柔垂粉颈,双颊绯红,在烛光照耀下宛若阳春三月的灼灼桃花。
  “你好久没给我那个了……”赫兰墨的声音因饱含情玉而无比低沉性感,“是不是嫌我老了?”
  “我以为你嫌我老了……”叶姝仰起面庞,杏眼里波光流转,娇媚而又委屈。
  “哪有?再老也是我唯一的妹妹!”赫兰墨用一只独臂猛地一下将叶姝抱了起来,扛在肩头大步走入层层叠叠的罗帐绣幕中。
  清风吹过,珠帘轻动,帐幔上悬挂的珠玉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娇细柔腻的声音。
  床帐上金线刺绣的交颈龙凤一波波荡漾着,似欲腾空而起,直上云天。
  “妹妹……”云雨初收时的声音格外沙哑,情意绵绵。
  “唔……”她的声音被闷住了似的,越发娇媚入骨。
  赫兰墨低头看见叶姝又蜷到了他的腋下,将脸紧紧贴着他的腋窝。
  “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改过这毛病,别人都是枕着我的胳臂睡,你是睡在我的腋窝下。”
  “哼,不许提到别人!”
  “这都多少年没有别人了。”
  “将来你千秋之后,地宫里还是会有别人。我只是西宫皇后,现放着还有个东宫皇后,你儿子继位后还会有一个追封的皇后。百年后地宫里可是一帝三后呢!”
  “那是你们汉人的说法,我们野利人的说法是,人死了将会骑马上天。可汗死了将骑最雄伟的骏马,上到天的最高一层。”阿墨眼底泛起深浓的柔情,宛如大海深处涌起的波涛,用那只独臂紧紧搂住叶姝,像是要将她嵌进血肉里,“到那一天,我会带着妹妹同骑一匹马,一起上天。”
  “其她女人呢?”
  “踹下马去。”
  叶姝笑得泪水顺着粉腮直流,有他这句话,她就算即刻死了也值了。
  她从他腋窝下钻出来,趴在他强壮的身体上,指尖画过他前额深沉苍凉的纹路、染尽风霜却依然英挺的眉目、微带胡渣的清瘦面颊,久久吻他线条分明的薄唇。
  这是她爱了一生的男人,他身上每一个细节,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让她爱得骨头都痛了,几十年来,从未改变。
  “阿墨哥哥……”她轻咬他胸肌上的旧刀疤,又顺着他的肩吻到他的断臂处,用温热的唇舌久久允舐他断臂的伤口,“可我害怕最后会忘了你。太医说,我脑部受过损伤,即使能长寿,最后的结局也是痴呆。好可怕,如果我再也记不起你……”
  赫兰墨胸口剧烈地起伏,锥心刺骨的痛楚从灵魂深处迸开,他紧紧抱住她,满眼都是痛苦的泪水:“好吧,我答应你,如果有天你痴呆了,我帮你结束生命……”
  “你亲自动手,好吗?”叶姝眼里燃烧着炙烈的光芒,搂着他的脖颈仰起脸,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好,我亲自动手。”赫兰墨低下头,发狂地吻着她的睫毛、鼻梁、香腮和唇,两人的面颊都滚烫而濡湿,分不清是谁的泪水,“但若我走在前面……”
  “我一定追随你,绝不让你独自一人骑马上天。”叶姝将脸埋在阿墨颈窝里,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在他耳畔深情地一字字道,“爱你,阿墨哥哥,永生永世不要和你分开。”
  (叶姝和阿墨的故事结束了,后天发《姝和墨现代版》。关于思灵和赫兰盛,后天会有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