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章 十二年后(5)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7      字数:4914
  赫兰墨赶回中都便径直去了凤仪宫。
  还没到凤仪宫门口,就见一队队侍卫在四处巡逻搜索。
  见了赫兰墨,他们连忙一齐跪地下拜,一片铿铿锵锵的兵甲声中,众侍卫齐声道:“参见皇上!”
  “都平身吧!”赫兰墨把其中一个队长叫过来问,“怎么回事?还在搜寻罪人赫兰盛?宫城里早就搜过好几遍,罪犯不可能还在宫里。”
  “启禀皇上,是思灵郡主走丢了,西宫娘娘命我等在整个宫城寻找……”狼卫队长躬身禀报。
  赫兰墨浓黑的剑眉微微一拧,脸色却未有一丝变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你们继续搜吧。”
  原来又是被那个该死的丫头气病了……
  赫兰墨只觉脑仁一跳一跳地疼痛起来。
  他一路带风而行,心中如同火油煎熬,疾步进入凤仪宫。
  “皇上驾到——”
  宣唱声传入叶姝寝殿,太医们迎了出来,在廊下齐齐跪了一地:“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赫兰墨并未停下焦急的脚步,从跪地的太医们面前疾步而过,径直进了叶姝寝殿。
  烛影憧憧,锦帐低垂,云罗正坐在叶姝床前抹泪,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下拜:“父皇……”声音哽咽,难以成言。
  “你母后怎样?”赫兰墨轻声问道。
  “母后刚睡着。”云罗以极轻的声音回答。
  “你先出去。”赫兰墨让云罗下去,他在叶姝床边俯下身,听了听她的呼吸。
  她的呼吸还算平稳,赫兰墨稍稍松了口气,将叶姝的手拿起贴在脸上。
  叶姝睡得正熟,浓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微颤动,昏暗的烛影掩去了她眼角细微的皱纹,那精雕细琢般的五官依然像年轻时一样秀美。
  皮肤虽不再拥有年轻时的光泽,但因为保养得宜,几乎没有斑点和皱纹,此刻被烛光映了一层红晕,依然美得风华绝代。
  赫兰墨俯身吻了吻叶姝沉睡中的面颊,然后起身来到外室,向太医们询问叶姝的病情。
  医正说,叶姝仍是那次被赫兰墨用铁骨朵打伤脑部的后遗症。这些年来,只要受到刺激,她就会头痛欲裂,有时甚至会晕厥。
  “她往年晕厥,不到一刻钟便会醒,朕听女官说,这次她晕过去半个时辰才醒。”赫兰墨满面急痛,焦躁地拍打着桌案,“难道就没有根治的法子?”
  医正摇摇头道:“唯一的法子便是让娘娘不要轻易动怒,切忌大急大悲。娘娘头部曾受重击,脑部经络比较脆弱。若郁怒愤懑,或大悲惊恐等,都可使情志损伤,气机郁结,上蒙清窍,导致气血运行不畅,瘀阻脑络而致失忆甚至痴呆……”
  医正讲了一堆医道术语,赫兰墨都听不太懂,但最后两个词,却让他从灵魂深处蔓生出彻骨的恐惧,声音都变调了:“失忆、痴呆?你说姝儿还会再次失忆或痴呆?”
  医正吓得腿一软就跪下了:“臣只是说有可能,只要善加保养,遇事不急不怒,不要大悲大恐,便可无虞。”
  “她以前也痴呆失忆过,后来慢慢康复了。如果再次痴呆失忆,还能恢复吗?”赫兰墨声音颤抖,心痛得脸上肌肉都抽搐了,如同要吃人般瞪眼逼视着太医。
  太医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战战兢兢答道:“娘娘上次痴呆失忆是三十岁左右吧?年轻时容易康复,年龄越大,康复难度越大。一旦失忆,就可能再也想不起来。所以,娘娘日后要尽可能避免剧烈的情绪起伏。”
  赫兰墨的左手在桌上攥成了拳,胸中剧烈的悲楚如狂潮般汹涌。
  都是当年他用铁骨朵打她留下的后患,他突然恨自己恨得锥心刺骨。
  侧首望向自己僵硬的假右臂,他不禁怆然:“当年就是用这只手打的妹妹,结果这只手就没了,报应!报应啊!”
  “有没有什么药可以缓解?”赫兰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卑职已经给娘娘开了宁神通络的药方,娘娘按时服用,目前应该无虞。”
  赫兰墨挥手让他们先下去,走到紫檀雕龙书桌前,让内侍磨墨,用左手给如歌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给如歌讲了叶姝的病情,又告诉她思灵失踪,很可能跑回了晋国。
  赫兰墨希望如歌不管有没有找到思灵,都给叶姝来一封信,告诉叶姝思灵在如歌府上,以免叶姝担心。
  还写到,思灵每次回来都会把叶姝气病,希望如歌以后最好把思灵留在晋国,即使叶姝派人去接思灵,也找各种借口不要放人。
  等思灵再长大些,或许性子会改。过几年再和叶姝见面,对叶姝的病情比较有利。
  写完信,他仰头靠在椅背,烛影映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庞,深邃的长目两边满是细密的鱼尾纹,唯有鼻梁的线条依然高而直,挺拔如山脊,仿佛会永远英挺下去。
  他脸上笼着一层深重的悲哀,当年他轻信儿子,失手把她打成残废,这成了他心底永远的痛。
  那次脑部损伤留下的后遗症,恐怕会让妹妹再次失忆甚至痴呆,而且因为年龄的原因,一旦失忆,只怕再难康复……
  他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突然无比地恨,恨已经死了的赫兰昌、莫槐柔、莫槐伏念,恨他们合伙愚弄自己,让自己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
  于是,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莫槐柔的儿子赫兰盛,心头的憎恨因此愈加强烈。
  赫兰盛明知他大哥要弑父,那天自己在德阳殿召见他时,他竟然绝口不提。
  自己给过他机会,如果当时他把赫兰荣的阴谋说出来,自己是会饶他一命的。
  他不说,就已经等于是赫兰荣的同谋。
  他母亲当年勾结赫兰昌害姝儿被打成残废,又以割让燕云之地为条件,勾结叶衡害我断了一臂,如今又留下他这么个祸患,着实可恨!
  赫兰墨本来已经答应叶姝,只在中都到西境的沿途搜寻赫兰盛,即使抓住赫兰盛也不杀他。
  然而此刻,他突然恨这个儿子恨得咬牙切齿,让圣狼卫去把大理寺卿叫来。
  他要下发“黑木令”,在全国海捕赫兰盛。
  “黑木令”是早期野利国使用的一种通缉令,那时野利国文字还未普及,可汗如果要通缉要犯,就命狼卫将数面黑色令牌派发到各部酋长手里。
  如今大燕国已经通行野利语和汉语,诏书政令皆以这两种文字颁行。
  通缉令也已经不再使用黑木牌,而是改用文书的形式。
  然而,人们仍习惯把最高通缉令叫做“黑木令”。
  圣狼卫领命去后,侍女走来禀报:“娘娘醒了。”
  赫兰墨回到内殿,见叶姝靠在床头,虽然还很虚弱,但是眼眸清亮,唇际带笑:“阿墨哥哥……”
  赫兰墨心中剧痛,大步走过去,用一只手将她拥入怀里:“怎么又晕倒了?太叫人揪心了!”
  “灵儿不听话,我让人打了她三十鞭,她便赌气走了,宫城里到处找不到她……”
  叶姝并未把思灵放走赫兰盛的事说出来,怕万一赫兰盛跑回西境,鼓动西边部落作乱,那么思灵的罪过就大了。
  “她武功那么高,有何可担心!”赫兰墨在床头坐下,用左手揽住她的肩,“朕已经派人沿着她每年回晋国所走路线去寻找,还给兰陵公主也写了书信,你就放心吧。”
  叶姝点点头,倚在赫兰墨怀里:“你刚从头曼山回来?这次部落大集会还顺利么?”
  “顺利,比朕预想的更顺利。”
  “三皇子可得众心?”叶姝问道,“蔑奇妃甚是担心三皇子,到我这里来了好几趟。”(蔑奇妃,三皇子生母)
  “宏儿都二十六岁了,代朕南征北战多年,比太子军功更隆,有啥可担心。”
  叶姝摇头微笑:“那不一样,有些人善于征战沙场、冲关夺隘,却不善于沟通人际,笼络人心。”
  “那就看宏儿自己的表现了,朕已经给他机会了。”赫兰墨不在意地淡淡道,“太子已经废黜,朕也不必急着再立太子。如今朕还有六个儿子,先考查几年再说。”
  “哎哎,没有六个。我的三个儿子可不参与储位之争。”叶姝连忙从他胸口仰起头,“阿墨哥哥,答应我,千万千万不要把咱俩的儿子拖进这趟浑水。”
  叶姝和赫兰墨的长子昊泽已经二十一岁,按照游牧帝国的传统,可以带兵打仗、受封领地和民户了。叶姝却只让阿墨把边境最小的军州分封给昊泽。
  “好,朕知道了。”赫兰墨捧起她的脸,沧桑的长目蕴满深海般的温柔,“你别想这么多,好好养病。”
  叶姝仰面望着他,大大的杏眼映着烛光:“阿墨哥哥,若我将来再次失忆痴呆,你帮我结束生命好吗?你来动手……”
  赫兰墨剧烈一颤,痛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喘着粗气怒吼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才不会帮你,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听见没有!”
  “我是说如果……你答应我好吗?”叶姝哀求道,眼里浮起一层氤氲泪光。
  “我不会答应你!”赫兰墨狠狠瞪着她的眼睛,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粗重的呼吸扑在她的唇齿间,“叶姝,你听着,我绝不答应你!如果你害怕痴呆失忆,就给我每天快快活活的,不要再有什么大悲大怒!”
  赫兰墨脸上的神情极度痛苦狰狞,浑身都在发抖,疯了一般用那只独臂搂紧了她,脸上未剃刮干净的粗硬胡茬狠狠蹭着她的脸庞,近乎狂暴地亲吻着她。
  这时,侍女在外面禀报:“皇上,皇后,九殿下回来了!”
  叶姝红着脸轻轻地一推阿墨:“小九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赫兰墨放开叶姝,坐直身子。
  “父皇也在?”一个约摸十三岁的男孩兴冲冲地奔了进来,纳头便拜,“参见父皇!”
  “快起来,怎么只你一人,昊淳呢?”见到儿子,赫兰墨眉目间的悲伤略略消散,心中油然升上一股欣喜之情。
  “他留下向师傅提问,儿臣就先回来了。”昊浚答道,满面关切地望向叶姝,“母后好些了吗?”
  “好多了。”叶姝靠在枕上,掠了掠凌乱的鬓发,浅浅笑道,“母后问你,为啥你哥每天都有问题请教师傅,你却没有,难道你都懂了?”
  “额……”昊浚抓了抓后脑勺,“我也不知道昊淳哥为何有那么多问题。比如昨天,师傅讲‘八侑舞于庭’。我知道这句话是说诸侯僭越了天子之礼,昊淳哥却非要刨根究底地问师傅,八侑是什么。我就不懂,学这些东西究竟有啥用?咱们野利人多简单,谁最强大,谁就是王,你打得过我,你就用八侑,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赫兰墨哈哈大笑,拍打儿子的肩膀:“汉人那套东西也有它的好处,不过,昊浚若是不喜欢,不学也罢。”
  赫兰墨给双胞胎儿子请了汉人师傅教授汉家典籍,但是两个儿子性情迥异,八皇子昊淳对汉人的诗书礼仪极为沉迷,九皇子昊浚却嗤之以鼻。
  “那以后儿臣就不学了?”昊浚趁机涎着脸对父皇笑道。
  赫兰墨正要答允,叶姝拉下脸道:“不行!多少得学一点汉家的诗书礼仪。你父皇小时候武功既高,又博览经史,兵书史籍样样精通。所以你父皇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国……”
  “你刚才不是才说咱俩的儿子不参与储位之争吗?那你把昊浚培养成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人才,到底是何居心?”赫兰墨在叶姝耳边邪魅笑道。
  叶姝一时语塞,昊浚趁机喜笑颜开道:“父皇,我明日起就不用去师傅那里念书了,是吗?”
  赫兰墨含笑点头,冷峻威严的眉目间尽是宠爱之情。
  “什么?你真的答应他?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念书?”叶姝几乎要惊跳而起,赫兰墨转身用左臂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温厚低语,“别激动,别忘了你不能大悲大怒……”
  叶姝和赫兰墨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从来没有当着十多岁的儿子这样拥抱过。
  叶姝的脸庞染上淡淡红晕,轻微地挣了一下,羞不可抑地扭过头去。
  昊浚用拳抵唇,坏笑着咳了两声。
  赫兰墨突然转过身,神色冷肃,目光威凛:“昊浚,虽然父皇许你不用念书,但你也不能就此懈怠,日后更要刻苦习练武功骑射。”
  “父皇若不放心,现在就可以考较儿臣武艺!”昊浚英眉傲然一展,浑身散发出一股野性难驯的气势,如一头生机勃勃、蓄势待发的幼兽。
  赫兰墨深邃眼底升起欣赏之色,沉声道:“好,父皇也有许久未考较你武功了。”
  不多时,殿外的院中便传来父子俩的打斗呼喝声。
  叶姝在侍女伺候下喝完苦涩的药汤,从侍女奉上的彩绘漆盒里拈了一颗蜜饯枣子含在嘴里,靠在枕上听着窗外赫兰墨指导儿子:
  “昊浚,不能等到敌人出击才移动,记住,敌欲动,我先动。高手要能够预先判断敌人的出击方向,专挑敌人出拳的那一刻进攻他……”
  “难怪我每次和思灵姐对练,都被她抢占先机,我连进攻机会都没有。她的力量不如我,但反应出奇的快……”
  “你思灵姐是武学奇才,靠的是天赋。但即使没有她那样的天赋,只要反复地对练过招,慢慢也可以练出这种身手……咱们再来,你先出拳打我……”
  父子俩的谈话被夏日晚风从大开的窗户送进来,叶姝的心脏仿佛被重重地撕扯了一下,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从枕下取出那张纸条,久久盯着上面的字迹——“不孝女去矣,母后勿念”,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忽然,斜里伸出一只手,将纸条抓了过去。
  叶姝惊愕地抬目,见女官小荷将纸条收入袖中,满面担忧:“皇后娘娘,切不可再忧思伤身了!”
  叶姝珠泪盈睫,伸出手可怜巴巴地道:“小荷,还给我吧,我不会再伤心了……”
  “这张纸条娘娘一天要看无数次,看一次哭一次!太医说了,娘娘切忌情绪波动,切忌悲伤郁结,娘娘为何不遵医嘱?”小荷担心得眼圈都红了。
  “好吧,我不看了……”叶姝深吸一口气,往后靠在刺绣并蒂莲花的引枕上,萦满泪水的浓睫轻颤着缓缓垂下,“小荷,把纸条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