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章 白首不相离(7)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7      字数:5259
  叶姝眸中映满荷池翠盈盈的绿意,眼底漾动着淡淡忧伤:“如果我拒绝和亲,让五弟另遣宗室之女,阿墨哥哥会失望的。他和我说好了,在野利国等我。如果我不去,他又会千里迢迢微服到晋国来看我和儿子们,这样太危险了。若不是为了来看我,他也不会被大哥他们伏击,断了一只手臂……”
  如歌拈了一颗荔枝慢吞吞剥着,叹息道:“姐姐什么都为他着想,可他心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赫兰荣与你有杀母之仇,他但凡考虑到你的安危,就该连同太子一并废了。”
  叶姝轻轻地摇头道:“又废皇后,又废太子,阻力太大,容易引起国本动荡。阿墨哥哥也不是没为我考虑,他说要把赫兰盛分封到遥远西边去,正是为了我。
  太子资历尚浅,虽然西征薛延部、平定废后之乱有功,但阿墨哥哥能镇得住他,目前他还不敢对我怎样。
  至于日后,阿墨哥哥的儿子那么多,三皇子赫兰宏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两年也可以带兵打仗了。我往年在野利国后宫,与三皇子的生母一向关系不错,以后我可以扶持三皇子,用三皇子制衡太子。
  太子一人独大的局面,迟早会被几个逐渐成年的弟弟打破。到时候太子对付几个成年拥兵的弟弟还自顾不暇,哪有精力再对付我。
  何况我的三个儿子绝不会参与储位之争,他也没必要来对付我。就为了所谓杀母之仇来害我,把他父皇得罪了,然后眼看他父皇废掉他、扶立其他儿子?我觉得赫兰荣没那么傻。”
  如歌听完叶姝的分析,将一枚剥好的荔枝拈在唇边优雅地轻咬着,道:“唉,真不知道这些臭男人娶这么多女人,生这么多儿子做什么。最后兄弟间为了争权夺利自相残杀,那么多儿子又有几个能善终。”
  叶姝道:“是啊,咱们生在帝胄之家,见过太多为了权力,父子操戈,兄弟阋墙的惨事。咱们的姑母,前梁顺天太后,执政十余年,呼风唤雨,生杀予夺,最后却死在亲儿子手里。你说可不可悲?”
  如歌从翡翠盘中拿起温热的湿毛巾,擦拭手上沾染的荔枝汁液:“可是古往今来的人们,虽然明知权力之争伴随着流血杀戮,却仍然为权力而前赴后继……”
  叶姝想了想,道:“我起初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看不穿,要去争夺那些虚名浮利。后来我从阿墨哥哥身上明白了。
  我们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不需要争抢,便拥有天下最尊贵的地位。
  可是像阿墨哥哥这样的人,天纵英才,胸怀大志,却受制于微贱的出身,无法尽展抱负。他若不去争抢,将永远得不到一展雄才的机会。”
  如歌撇了撇嘴:“你就不要为赫兰墨的野心辩护了!他辅佐先可汗的儿子,不是一样能够施展抱负吗?唉,姐姐,我知道你爱极了赫兰墨,在你眼里看到的只有他的好。”
  叶姝眼中充满了骄傲与敬慕:“不是的,如歌。辅佐先可汗的儿子,和自己称汗,那可不一样。百年来草原上的部落可汗们,哪个不是像强盗一样,带兵南下大肆抢掠一通,就又回到他们的老巢去享乐。
  只有阿墨哥哥看明白了,仅仅靠抢掠绝非长久之计,草原民族也要有农耕地,也要有桑田。所以阿墨哥哥从当政起,就把国策放在经略辽东,谋夺幽云,终于使得野利国粮食充足,空前强大。
  若是按照先可汗的意愿,终生辅佐先可汗的小儿子,阿墨哥哥的抱负如何能实现?与其寄望于一个小孩,不如自己称汗,大权独揽,才能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宏图。”
  如歌默然片刻,道:“正因为赫兰墨是个心中只有宏图霸业的男人,父皇和母后才担心你。毕竟,你是大晋的公主,一旦两国起了冲突,赫兰墨肯定会为社稷委屈你。”
  “我觉得五弟这次是诚心和亲,有志于保境安民,休养生息的。”叶姝眸光透彻明亮,充满傲然的自信与霸气,“只要五弟不先败盟,我能确保阿墨哥哥不会首先违背盟约。如歌,我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当年我根本不懂和亲的意义,只知道谈情说爱。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明白,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甚至于两个国家的事。”
  如歌默默望着姐姐,叶姝美丽的杏眼折射着亭外粼粼的波光,宛如静水深流般宁和清透,沉淀着数不清的悲欢往事,也凝满了意志与勇气。
  如歌点点头,觉得可以放心了。姐姐终于成熟了——嫁给赫兰墨之前,姐姐一直在父皇母后保护下,过着千娇万宠的生活。
  如果姐姐嫁给慕奎或者钦陵,她还会继续被夫君保护着、娇宠着过完此生。
  可惜命运弄人,愿意付出一切保护姐姐的两个男人都死了。
  “别光说我了,如歌,你和宁都尉,啊不,应该叫宁大将军,何时成亲啊?”叶姝笑盈盈地问道。
  如歌雪玉般的脸上浮起淡淡嫣红:“婚期定在九月。”
  “那时我应该已经去野利国了,不能吃你的喜酒了。”叶姝遗憾地叹息,“我把贺礼提前送你吧。”
  说着转头对小荷道:“去西院库房,把母后给我的……”
  “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坐这儿啊!”亭外传来嬷嬷焦急的声音。
  叶姝和如歌同时朝亭外望去,只见水榭通往岸边的九曲石桥上,一个穿着粉色小衫裙,头梳双丫的女童,正坐在桥栏杆上,晃着双腿笑嘻嘻朝这边招手。
  叶姝顿时一改刚才静水深流般的宁和娴雅,一拍石桌,对嬷嬷尖声叫道:“赵嬷嬷,你别管她,让她摔水里,她以后就不敢到处乱爬了!”
  “那是灵儿吗?”如歌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正要起身。
  叶姝一把按住她:“别理她,死丫头皮得很,你越理她,她越来劲!我已经琢磨出一个治她的法子,就是不理睬她,就当没她这个人。她也就闹不起来了!”
  如歌哭笑不得地重新坐了下来,眼睛却仍望着叶思灵的方向。
  叶姝故意不朝思灵看,只问如歌关于宁楚非的事:“他才比你大一岁吧,年方而立就是从三品将军了,真是前途无量……”
  “扑通——”突然一声重物落水之声传来。
  叶姝脑子轰地一下,扭头朝叶思灵刚才坐的位置看去——桥栏杆上已经空无一人!
  “思灵!思灵!”叶姝发疯般地惨叫着冲过去,扒着栏杆往下一看,见水波一圈圈荡漾,粉色的丝绸被湖水席卷着往下沉去。
  “思灵——”叶姝想都没想,扯掉身上的紫罗衫裙,飞身越过桥栏,“扑通”投入荷池。
  “姐姐,思灵她在……”
  然而叶姝根本没听见,她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捏鼻子,就一头潜入了水中,用力地划蹬着,睁大了眼睛寻找思灵,晃动的水波中只见思灵的裙子在湖底漂荡,叶姝忙拼命憋着气,使劲划水往湖底游去。
  暗绿的水光在眼前摇晃,冰冷的湖水压迫着胸口,窒息的感觉涌入四肢百骸,她终于再也憋不住气,还未触到思灵的衣角,就不由自主张开嘴,一连串水泡从她口鼻涌出。
  她开始闭眼胡乱挣扎,幸好这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的腰,然后带着她往上面游去。
  “哗啦”一声,叶姝已经被推出了水面,伏倒在岸边,大口地呛咳着,水滴顺着她湿淋淋的头发直淌到岸边的草地上。
  惊魂未定间,耳边喧响着各种声音:“姐姐,怎么样?”
  “长公主没事吧?”
  其中还夹杂着一个惊慌失措的童声:“娘,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叶姝从后怕与惊恐中回过神来,猛地翻身坐起来,瞪眼看着哭个不停的叶思灵,颤抖的手指着她:“你……你没掉湖里?”
  “都怪奴婢没看住,小郡主趁奴婢走开,把衣服脱下来包上石头投进了湖里……”嬷嬷在一旁道。
  叶姝气得两耳光狠狠扇过去,把思灵扇得扑倒在地,哇哇大哭。
  赵嬷嬷一边抱起思灵,一边劝道:“郡主啊,下次可不能这样捉弄你娘!刚才若非予晢叔叔及时跳下去救,你娘淹死了,你可就没有娘了!”
  这里正热闹,突然又一个嬷嬷气急败坏地赶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公主,不好了,小九公子又把小八公子给打了!”
  “打就打吧,他哪天不打他哥!”叶姝没好气地嚷道,“没见小八脸上身上到处是伤吗!”
  “这次是……是把……把下体踢伤了!”蒋嬷嬷惶急万分地叫道。
  “什么!”叶姝简直要气晕过去,挣扎着爬起来,来不及换下还在滴水的小衣和绸裤,匆忙跟着蒋嬷嬷走了,临走丢下一句,“如歌,替我好好教训一下思灵!”
  这天晚上,三个孩子都睡了后,叶姝和如歌在天井里摆了几样下酒小菜,一壶自酿的梅子酒,姐妹二人对月畅饮。
  “瞧我这鸡飞狗跳的日子。”叶姝执起玉杯,呷了一口梅子酒,酸甜甘醇的滋味直沁肺腑,舒畅至极。
  “姐姐,要不……把灵儿给我养?”如歌也啜了一口梅子酒,搁下白玉酒杯说道,“赫兰墨虽然愿意养她,到底是后爹。我看灵儿身轻骨健,天赋异禀,是个习武的良才。”
  月上柳梢,清辉如洗,满庭花影摇曳。叶姝望着如歌眼底轻漾的浓浓思念,仿佛在她瞳孔深处看见了那道孤身独骑冲下草坡、御马越过无数人头、如从天而降的战神般落在她马车前的英姿……
  “姐姐舍不得?可以让灵儿两边住啊,在我这里住一年,又去你那里住一年……”如歌继续说道,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抹凄怆哀恳,“我可以保证,帮你把灵儿管教得乖巧听话。”
  “好吧……”叶姝强抑住涌上眼眶的泪水,“阿墨哥哥准备把莫槐柔的小女儿交给我抚养,五个孩子我实在吃不消。灵儿就先寄养在你那里,辛苦你了。”
  “真的?”如歌喜上眉梢,清甜的笑容如白梅绽放,端起酒杯与叶姝一碰,仰脖而尽。
  ————
  秋八月,叶姝的和亲车队到达云州。
  赫兰墨亲率虎豹骑和狼卫营前来迎接。
  初秋的草原上,五彩缤纷的野花已经凋谢了,长及膝盖的秋草在大风吹拂下沙沙地摇晃,仿佛起了一阵阵苍黄的烟霭。
  一排排秋雁掠过夕阳如血的天幕,犹如黑色的剪影,洒落一串串清越的长鸣。
  叶姝撩开车帘望着远方尘埃里浩浩荡荡驰来的队伍。
  骑着高大玉狮子奔驰在队伍最前面的男子,头戴金貂王冠,王冠两边垂下两条长长的皮毛带子,身披玄狐长披风,腰束金纹宽带,身形伟岸,英姿笔挺——只是,他扬鞭策马的姿势稍微有点怪异。
  他是用左手挥鞭,挽缰的右手则显得有些不自然。
  “娘亲,我是叫苟叔叔还是叫父汗?”昊泽在叶姝身后悄声问道。
  叶姝噗嗤笑出声来,摸了摸昊泽的头:“叫父皇吧,你不用说野利语,现在野利国,哦不,大燕国很多人都通汉话。”
  “父皇!”昊泽率先跳下马车,朝赫兰墨飞奔而去。
  赫兰墨跳下马背,用左手将昊泽抱起来:“昊泽,收到父皇让晋使带给你的生辰礼物了吗?”
  “收到了!但这一路娘亲都不让我骑马,就没有用上!”昊泽搂着赫兰墨的脖颈,委屈巴巴地说道,他好奇地摸了摸赫兰墨的那只假肢,叶姝事先交待过他,不要声张父皇断臂之事,所以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摸着,并没有问什么。
  “哈哈,回到草原上,你天天都可以骑马,还怕用不上!”赫兰墨抱着儿子,将他放到自己的坐骑玉狮子背上,然后转身望着冉冉走近的叶姝,和她身后嬷嬷抱着的双胞胎儿子。
  看到小八伤痕累累的脸,赫兰墨着实吃了一惊:“他这是怎么了?”说着便伸出左臂去抱小八。
  叶姝头戴一顶八宝九凤金冠,凤冠垂下长长的流苏珠串,衬得她妆容精致的容颜,更加剔透明丽,美艳不可方物。
  她轻轻摇头,玉颊两边的珠串随之泠泠晃动:“被小九打的……”
  “啊?”赫兰墨眉峰一轩,上唇精心修剪的胡髭都翘了起来,看了看臂弯里的小八,“看这样子是新旧伤痕都有,小八,告诉父皇,你弟弟每天都打你吗?”
  小八委屈地用手背抹起了眼泪,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你打回去啊!”赫兰墨抱着小八走向嬷嬷抱着的小九,“来,打回去,父皇为你撑腰!”
  小八还在愣愣的,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打回去,那边小九突然又暴起,从嬷嬷怀里探出身子,伸出小手猛地挥了过来,要不是赫兰墨及时地一侧身将小八护在怀里,小九差点又抓到了小八脸上。
  赫兰墨吃惊地看着凶狠的小九,突然回头对叶姝朗声大笑:“这真是个狼崽子啊!”
  说着就将小八交给叶姝,用左手将小九抱了过来,深沉的蓝眸溢满疼爱与欣赏,凝视着怀里最小的儿子:“赫兰昊浚,你连父皇也敢打?”
  小九指着小八,奶声奶气地嚷嚷:“哥哥……抢我的贝壳……”
  “父皇不信,你这么厉害,哥哥敢抢你的东西?”赫兰墨紧紧抱着小儿子,煞有介事地说。
  “还真不敢,是趁小九不注意时偷的……”叶姝在赫兰墨耳边悄声说道。
  “看来昊淳虽然打不过弟弟,却知道使计谋!”赫兰墨开怀大笑,将小九还给嬷嬷,揽过叶姝的肩,轻轻撩开她耳边垂着的珠串,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难以抗拒的魅惑:“妹妹,爱死你了,今晚我们再弄一个小十出来如何?”
  “不好,我想再要一个惜若。”
  惜若——他和她失去的那个女儿的名字。
  惜若,若相惜……
  “好,我们若再生一个女儿,仍叫惜若……”赫兰墨用左手揽过她的纤腰,叶姝怜惜地轻抚阿墨那只假肢,肉色的木头假手虽然做得栩栩如生,五指齐全,却僵硬冰凉,毫无知觉。
  叶姝默默地摩挲了一会,眼里有清泪浮起,仰头看着赫兰墨。
  阿墨也凝视着她,轮廓分明的面颊上,泛起俊美无俦的笑容,抚着她的香肩,扬眉笑道:“无妨,我的左手刀一向使得不输右手。至于写字,今后都由妹妹代劳。”
  “我会帮你的,阿墨哥哥!”叶姝深深地与他对视,二人皆在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的灵魂。
  天地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明透亮,处处都像是发着光一样,那种通透一直映入他们心底,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们是绝对不会再分开了。
  叶姝飞身跃上狼卫牵来的紫骅骝,金冠垂下的流苏珠串在草原的狂风里晃荡,碰撞出清脆悦耳的丁零声。
  两人一起并辔驰向中都叶姝城,夕阳西下,暮云尽染,一层层沉厚的金色压在苍茫辽阔的草原上,风中大片起伏的黄芦草像一阵阵苍黄的烟雾。
  两匹骏马当先奔驰在队伍最前列,两条长长的弧线,划开苍茫的草烟,渐渐隐没于草天一线的天尽头……
  (可能还有几章才结文,还需要交待一些人物的最后结局,后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