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章 白首不相离(6)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7      字数:5045
  十二岁的赫兰盛浑身颤抖,连灵魂都颤栗了,只觉得仿佛有千万把锋利的尖刀同时刺进了身体,他发疯般紧紧抱住莫槐柔:“不,母后!你不要抛下我!要死一起死!我要和母后一起死!”
  “阿荣,把你弟弟带走!”莫槐柔忽然凄厉地扭头大喊。
  负手站在窗边的赫兰荣走过来,一把抱起赫兰盛:“四弟,走吧!”
  “二哥,你救救母后吧!求你了!她也是你的母后啊!”赫兰盛拼命挣扎哭嚎,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这是父皇的旨令!”赫兰荣低吼道,用力地制住赫兰盛,然而十二岁的赫兰盛也是自幼习武的,竟然挣脱了赫兰荣的钳制,冲过去一脚将搁在矮几上的酒壶踹翻,壶里的毒酒在地砖上流淌开来,在月光里泛着猩红的光泽。
  赫兰荣只得从后面挥了一记手刃,重重击在赫兰盛后颈。
  “阿荣!”莫槐柔尖叫一声,从榻上跳起来,几名士兵冲上去摁住她,她挣扎着嘶喊,“别伤害阿盛!”
  “他只是晕过去了。”赫兰荣抱起赫兰盛,对侍从官道,“再换一壶酒来。”
  侍从官领命而去,莫槐柔对赫兰荣道:“我想把脸洗干净,梳好头发。”
  赫兰荣点头应允,抱着赫兰盛走出去,将赫兰盛交给他宫里的侍卫长。
  转身回到殿中时,见莫槐柔端坐在破旧的妆台前,她已经脱下那件水獭大氅,只穿一件窄袖高领的深紫色长袍,袍子的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金莲花。
  从背后看去,她的腰线纤细修长,那优美的曲线跌宕到臀部则变得丰满,散发出成熟妩媚的风韵。
  久未磨过的铜镜已经昏黄模糊,隐约映出她的容颜,已经洗净的面容,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阿荣,皇上提出废后时,是不是说我诬陷妖妇与人通奸,害死了妖妇和皇上的子嗣?”莫槐柔淡淡的声音带着无奈与凄凉。
  赫兰荣道:“这是虹姨告诉我,然后我告诉父皇的。当年你指使虹姨去告发我母亲,说我母亲收买侍女诬陷可贺敦。其实那件事你是主谋,但你为了脱罪,竟让虹姨去告发,把全部罪责都推在我母亲身上!”
  “我不是主谋!那妖妇和一个男人(慕奎)关在女官(董七妹)屋里长达半个时辰,没人知道他们在那半个时辰里都干了什么!
  于是你母亲收买了妖妇的贴身侍女敏合,让她告发妖妇和那男人在女官屋子里偷情!
  但你母亲又害怕事情万一暴露,会被皇上怪罪,便把我拉下水,故意在她跟敏合密谋时,把我也叫去!
  那时我怀着孩子,可你母亲不光故意拉我下水,事后还威胁我,说那件事我也参与了,让我一定要设法保住她,不然我就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先威胁我的,是她逼我的!”
  莫槐柔坚冷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剧烈波动,流露出深彻的凄怆与悲凉。
  赫兰荣沉默,月影投在他深邃的眼中,尽是暗沉沉的阴影。
  这时,侍从官换了新的毒酒来,在门口对着赫兰荣一躬身。
  莫槐柔从镜子里看见,眼睫微微一颤,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声音恢复了清冷:“我想把发辫梳好,可否再等一会。”
  赫兰荣点点头,朝侍从官做了个稍候的手势。
  莫槐柔开始低头编发辫,将漆黑光润如墨缎的秀发,编成两条粗黑的麻花辫,迤逦垂到肩头。
  她头上没有任何首饰,然而这样两条大辫子,将她的脸型衬得格外秀丽柔美。
  当她转过身来时,赫兰荣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为什么不敢看我,阿荣,有种看着我死啊!”莫槐柔挑眉道,媚眼波光流转,美艳夺目,“挑唆你母亲去妖妇斡儿朵搜人的是我,但是一剑穿心杀死你母亲的,可是那个妖妇!你若是个真孝子,是不是该为了报答你母亲生你之恩,和我养你之恩,找那妖妇报仇?”
  赫兰荣低头不说话,脸上暗影交错,薄唇紧抿如刀片。
  莫槐柔优雅地站起身,经过赫兰荣身边时,她用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只能隐忍。但是阿荣,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承天踏地,雄视四海。”
  说罢优雅地向那侍从官招招手,傲然道:“送本宫上路吧!”
  侍从官望了赫兰荣一眼,赫兰荣对他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背朝莫槐柔站定。
  不多时,身后传来“砰”的酒杯落地之声,和人体坠地的沉闷声响。
  赫兰荣转过身,看见破旧帷幔沾染了月光在凄寒的风中飘扬,莫槐柔跌在地上的脸如同从枝头飘落的梨花,嘴角蜿蜒出一道黑色血痕。
  他心中无限惨淡,慢慢走过去,蹲下,伸出手,替莫槐柔阖上半睁的双眼。
  ————
  赫兰墨醒来时看见叶姝在窗边练舞,她穿着自制的练舞服,上身是类似于抹胸的紧身短衣,下身是绸缎的素色小口裤。
  朝霞透过窗户照进来,为她的身影镀了一层淡金光华,她在淡淡的金光中抬腿,扬臂,折腰,俯仰,旋转,动作极其柔韧而优美,柔软的腰肢有韵律地扭动,紧致的美臀有弹性地起伏,美得惊心动魄。
  住在客栈这一个月,她每天都坚持练习舞蹈,没有一天懈怠。
  赫兰墨不愿打断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练习吐纳。
  “阿墨哥哥醒了?”叶姝回身看见赫兰墨,喊了一声,但见他在专心打坐练习吐纳,便又不再出声,蹑手蹑脚地走到炉子边,拧起热水壶,为阿墨兑好洗漱用的温水。
  等他练完吐纳,她便将漱口盐和漱口水一道捧过来,伺候他漱口洗脸。
  “我自己来吧。”阿墨接过叶姝抹好了青盐的牙具,“我现在用左手已经十分熟练了。”
  洗漱完毕,叶姝拿来一柄剃须的小刀:“又该刮胡须了,阿墨哥哥的胡子长得真快!”
  叶姝一边为他剃刮胡须,一边笑道:“我又想起小时候阿墨哥哥说的那句话了。”
  “什么话?”
  “只看见树木,还没看见森林。”
  赫兰墨闻言朗声大笑。
  叶姝十三岁的时候,有次阿墨生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没有刮胡须。
  那时阿墨也不过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平日里都尽量把胡须剃刮得干干净净。
  那次却被叶姝发现了他的胡须,叶姝十分好奇,伏在床头摸他面颊上粗硬扎手的胡茬:“阿墨哥哥什么时候也长胡子了?”
  赫兰墨满额黑线,心想,早就长了好不好……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感受着她柔软馨香的手抚在他面颊上的美好。
  “阿墨哥哥的胡子可真多……”十三岁的叶姝好奇地把阿墨的脸摸了个遍,就像在撸一只心爱的小狗。
  “妹妹只看见树木,还没看见森林……”阿墨随口说了一句。
  “嗯?什么意思?”叶姝没听懂。
  “没什么……”阿墨连忙不好意思地翻身朝里睡了。
  叶姝却把这句话记住了,第二天上学堂时去问叶衡,叶衡愣了几秒,还未想出答案,叶衫在一边笑道:“阿墨的意思是说,姝儿只看到他脸上的胡须,还没看到他身上的体毛呢!”
  叶姝羞得面红耳赤,狠狠瞪了叶衫一眼,跺脚急道:“三哥不要脸,哪里学的这些下流话,我告诉薛姨娘去!”
  叶衫忙扯住叶衡:“哎,大哥你给评评理,明明是阿墨说的!”
  “放屁,阿墨哥哥不是这个意思!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姝一口咬定。
  叶衫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苦着脸给叶姝作揖:“好好,是我会错意了!好妹妹,我错了!你可别告诉我娘!”
  叶姝这才饶过叶衫,事后她本想拿这话去问阿墨,却始终羞于启齿,心里隐隐觉得叶衫说的就是阿墨的原意。
  “后来看见森林了,喜欢吗?”赫兰墨将脸伏在她的胸口,迷恋地嗅着熟悉到骨子里的体香,被丰盈雪团闷住的嗓音,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性感低沉。
  “喜欢……喜欢得要命……”她抱着他的头,微微仰起娇美绝伦的脸,半阖的浓睫在急促的呼吸中迷乱地轻颤着……
  赫兰墨突然用一只独臂将叶姝抱起来,放在桌子上,叶姝尖叫一声,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痴迷地望着他剃过胡须后轮廓格外清晰的面孔,在晨光的渲染下,他雕塑般的脸有一种致命的英俊,慢慢地向她俯了下来……
  ————
  草烟如洗,新柳如眉的早春时节,予晢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他们带回了赫兰荣的亲笔手书和他的随身玉佩,交给赫兰墨。
  赫兰荣在信中对父皇表示了慰问,并约定三月初八为期,他将率领百官和狼卫营,来到野利国和大晋的边境,亲自来迎接赫兰墨。
  赫兰墨大喜,不住夸赞赫兰荣。
  叶姝连忙派了个侍卫去找叶衡,让叶衡一个人单独前来。
  叶衡虽然撤出了客栈和客栈所在街道,却在街道两边的路口都派了亲兵把守,还设置了路障进行封锁。
  所以这家客栈实际上已经被隔绝,这一个月都没有外人住进来,相当于被叶姝和她的侍卫们包下来了。
  叶姝仍像上次那样,让予晢把叶绮押出来,将刀横在叶绮脖颈里。
  她和叶衡面对面坐在楼下大堂。
  叶衡的手臂似乎已经康复,没有吊在绷带里。
  叶姝因而愈加警惕,袖弩自始至终牢牢地对准他。
  “我率领我的一百个侍卫,将阿墨哥哥送到边境。叶绮和老夫人跟在我们车队里。若我发现你在后面跟踪,我就砍掉叶绮的手指头。一旦野利国太子接到了阿墨哥哥,我就往回返,你可以在宁州城外等候。到时候我把叶绮和老夫人送还给你。”
  叶衡背对二楼而坐,此刻看不见女儿,但刚才进来时匆匆一眼,发现女儿气色还不错,因此,他的神色比较平和,很快就首肯了:“好,就这样说定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叶姝率领一百名披坚执锐的侍卫,打着长公主府的旗号,从客栈出来,浩浩荡荡出了宁州城,往边境而去。翻越恒岭后,在两国边境线上的界碑处停下。
  天气一天天回暖,恒岭上融解的冰雪化作小溪奔流而下,阳光照耀下像一条条玉带悬挂于山岭间,漆黑的岩石山崖间,偶尔可见树木新发的绿芽,星星点点的十分亮眼。
  不久,叶姝便见前方黄尘大起,尘埃中有大队铁骑奔驰而来,旌旗蔽日,刀枪如林,车驾煊赫,气势如虹,正是赫兰荣亲自率领,前来迎接赫兰墨的队伍。
  离界碑还有十多丈时,太子赫兰荣翻身下马,率领百官和狼卫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声震云霄地齐声高呼:“恭迎大汗!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部落酋长们)
  “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汉官们和汉化的赫兰氏王族们)
  赫兰墨缓缓策马驰过界碑,来到他的太子和臣下面前,凛然生威的目光扫视一圈,然后跳下马背,用左手扶起赫兰荣:“太子监国理政,平定内乱,辛苦了!朕有儿如此,江山后继有人!”
  “儿臣无能,累父皇受惊了!”赫兰荣谦逊地答道,站起身后,他的目光落在赫兰墨僵硬的右臂。
  赫兰墨已经事先告诉太子,他断了一边手臂,如今装着一只木头的假肢,是叶姝派予晢去找江湖上的人给做的。
  赫兰荣知道父皇不愿声张断臂之事,便也不提,父子俩交换了眼神之后,赫兰墨回头对界碑那边、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叶姝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
  赫兰荣遥遥朝叶姝躬身行了个礼,叶姝对他微笑颔首,徐徐放下了银线绣玉兰的水蓝色车帘。
  叶姝的车队回到宁州城外,叶衡和赫兰荟已经带领大队兵马等候在官道边。
  侍卫们给叶绮和阮湘松了绑,将祖孙俩送下马车,在她们身后推了一把:“回到宁王爷身边去吧!”
  阮湘忙奔过去扶住叶绮,上上下下打量她,老泪纵横:“绮儿,你怎么样?”
  虽然在同一家客栈关押着,但阮湘和叶绮关在不同的房间,祖孙俩一直未见面。
  “外婆,我没事……我没事……军医每天都过来看我……”尽管嘴里说着没事,叶绮却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四肢发软,几乎迈不动步子。
  “绮儿!母亲!”赫兰荟和叶衡夫妇俩痛声呼喊着,一前一后策马横穿官道,飞一般赶过来,跳下马背掠上前,一人扶住母亲,一人扶住女儿,泣不成声:“你们受苦了!”
  赫兰荟拿起女儿的手,见到她断指处仍包扎着绷布,不禁心痛欲裂,眼中迸出强烈仇恨,目光如电地射向叶姝的马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银线绣着玉兰的水蓝色车帘掀了起来,露出叶姝明艳动人的脸庞,她目光沉寂深幽,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赫兰荟锥子般的目光投过来,叶姝的眼神晃了一下,继而浮起无限的苍凉。
  她慢慢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走吧,回并州……”
  她知道,从此以后,和兄嫂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
  回到并州一个月后,叶姝听说五弟下旨,将叶衡徙封为蜀王,远远打发到蜀地去了。
  叶姝动身去救赫兰墨之前就写了密折给五弟,弹劾叶衡矫诏调兵。
  矫诏调兵乃是杀头诛族的重罪,但少帝念在叶衡是同母兄长,且辅政多年,设法将此事掩盖过去了。
  虽然不予追究,少帝到底还是猜忌叶衡了,所以将叶衡徙封到偏远的蜀地,委任他为益州都督。
  大晋只有边疆的都督能实掌兵权。益州军政一向由刺史掌控,都督只是一个虚衔,这等于彻底剥夺了叶衡的军权政权。
  又过了两个多月,少帝托如歌给叶姝带来一封亲笔手书。
  姐妹俩坐在后院荷池的水榭里,叶姝读完五弟的书信,诧异地问如歌:“去年五弟与阿墨哥哥共分西域之后,不是议定了再次和亲之事吗?为何五弟还要征询我的同意?”
  “父皇给五弟写了一封密信,让五弟不要再把你送到赫兰墨身边,另遣宗室之女和亲。”如歌剥了一颗荔枝递给叶姝。
  叶姝接过来慢慢吃着,望向荷池里刚刚打苞的莲花。
  “姐姐,父皇写这封信,是得到你母后支持的。可见,连你母后也觉得,你和赫兰墨在一起不会幸福。好不容易从野利国回来了,何必再去那个虎狼之地。莫槐柔虽然死了,但她的儿子肯定会记恨你。野利国的太子也与你有杀母之仇。你回去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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