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章 谁怜芳菲意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7      字数:5028
  隆冬的草原格外空旷寂寥,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仿佛一张雪白的绒毯铺展到天边,刺骨的寒气似乎把天和地都冻在了一起。
  一只黑鹰在铅灰色的云层中盘旋,然后,它像是发现了下面的人,发出一声悠长尖锐的唳鸣,冒着凛冽的寒风开始俯冲,最后慢慢收敛双翅,停在了熟悉的人肩头。
  女官从鹰爪解下一张布条,半个时辰后,这张布条被交到了莫槐柔手里。
  镂刻着鹰纹的鎏金炭盆熊熊燃烧,映着莫槐柔清艳的双眸,眸中浮起一层凄凉的泪光。
  她将布条扔进炭盆,往后靠在铺着雪熊皮的软榻上,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妖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一滴晶莹的泪珠映着火光,从她冷艳娇美的面庞滑落:“而且,晋国少帝欲与皇上联兵攻薛延,届时两国共分西域,还会重新议婚。”
  布条上的内容,女官杜玛刚才已经看过,她眉间也笼了一层忧虑,却仍勉强劝慰莫槐柔:“皇后无需忧心,她生了三个又如何,您不也快将三个吗?何况,太子是您名下的儿子。皇上多次带太子参与部落大集会,太子已经得到各部酋长的认可。即使重新议婚,那妖妇顶多和您两宫并尊,难道皇上还会废掉您和太子吗?”
  莫槐柔抿了抿柔媚的薄唇:“阿荣……他到底不是我亲生的。自从我那个傻儿子跑去告诉阿荣,皇上册立太子当晚,我哭了一整夜,阿荣就明显跟我疏远了……”
  女官杜玛道:“您别忘了,太子和那妖妇有杀母之仇,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太子殿下肯定和您站在一起。”
  莫槐柔微闭双目,墨蝶羽翼般的长睫在脸上划下清媚的弧度,声音低如耳语:“当年那件事,太子应该不知道吧?”
  女官杜玛朝锦帐外瞥了一眼,躬身靠近莫槐柔:“当年那件事,除了奴婢,只有大妃的侍女彩虹知道。彩虹被您逐回部落后,一直重病缠身,连床都下不了,而且奴婢一直派人监视着她,直到六年前她去世。”
  莫槐柔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轻抚腹部,微垂的眼睫轻轻颤动,许久,她缓缓说道:“可怜我们莫槐部已经被离散了……我平定六州兵变时,曾向四叔他们承诺,皇上不会没收军州,不会离散部落。可是后来皇上他……”
  去年赫兰墨铲除莫槐部余孽时,阿柔刚有身孕,赫兰墨对她极是温存体贴,竟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恩爱。所以,她明知赫兰墨将莫槐部离散、军州没收,竟没有站出来为莫槐部求情。
  她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温情,而且她也知道,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毕竟,莫槐英成献出幽州,莫槐宗真等人聚兵谋反,都是百死莫赎之罪。赫兰墨只是没收军州、离散部落,未曾大肆杀戮,已经念在莫槐氏的功勋,特加宽赦了。
  “不知道那几个被迁置到北边大戈壁的堂侄,如今都过得怎样……还有我大哥的两个幼子,他们是随着我大嫂回室韦部了吗……”莫槐柔喃喃念道。
  女官杜玛眼底闪过一丝诡秘之色,压低了声音:“大夫人没有回室韦部,大世子(莫槐伏念)原先在蔚州有几套宅子。后来部落被离散,这些宅子也被没收,不过在蔚州附近的小熊山还有一套别院,没有人知道,现在大夫人带着两位小爷住在那里呢。”
  莫槐柔微微有些意外,莫槐伏念的夫人是室韦部的贵女,她不回自己娘家,跑到野利国南境的山中别院住着,却是为何?
  女官杜玛似看出了莫槐柔的疑惑,眼底有蛇信般的幽光闪烁,神神秘秘说道:“皇后,大夫人让我带话给您……若您有何需要,她随时听候差遣……”
  莫槐柔黛眉微颦:“她能帮我什么?得了,你让她安分些吧,别再生出事来连累我了!”
  女官杜玛只得噤声,深垂头颈:“是。”
  “阿图鲁传回的讯息,有没有说皇上何时回来?”莫槐柔望向熊熊燃烧的炭盆,“刚才我只看了前面就烧了……”
  方才莫槐柔刚看见叶姝生双生子、以及晋国少帝提亲的消息,就因惊痛至极,将那张布条扔进了炭盆。
  “还写了皇上会赶回来,举行正月里的部落大集会……”女官杜玛禀报道。
  莫槐柔点点头,疲惫地仰靠在雪熊皮软榻里,阖上了双眼。
  火光映在她美丽的脸上,光晕浅浅流动,像是蒙了一层珠辉,精致秀丽的容颜明明美得慑人魂魄,却又透着深彻如水的悲伤。
  此时此刻,她竟不知道自己是盼他回来,还是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
  数日后,赫兰墨悄悄回国。由于他是以去头曼山打猎的名义微服外出,所以他回来也是先到头曼山,然后才带着大队狼卫,浩浩荡荡回到中都。
  刚回中都当天傍晚,赫兰墨便来了莫槐柔的南熏殿。
  莫槐柔在侍女们扶掖下迎出寝殿,见宫灯照耀下,赫兰墨大步流星而来,玄狐大氅随着他劲健的步伐在身后翻飞,他远远看见莫槐柔侯在廊下,几个大步便上了台阶,将莫槐柔搂进怀里,低沉温厚地唤她:“阿柔……”
  又低头看她的腹部,俯下身温柔地抚摸:“五个多月了吧?有胎动了吗?”
  阿柔的心瞬间被他的柔情融化成一池春水,多少哀怨与愤恨都淹没于这暖融融的春水中。
  “皇上从去年初冬进山打猎,打了一个冬天才回来。”阿柔琼鼻微微一红,一层凄迷的水雾在眼底氤氲开来。
  赫兰墨立起身,揽住她的肩头往殿中走:“朕慢慢跟皇后道来。”
  莫槐柔为了不暴露她安插在他身边的暗线,从去年赫兰墨声称去头曼山打猎开始,她就故意往头曼山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打听赫兰墨何时回来。
  因此赫兰墨也以为,阿柔并不知道他的行踪。
  揽了她在铺着厚厚雪熊皮的软榻坐下,赫兰墨将她嫩滑的小手握在掌心,凝视着她道:“我去妹妹那里了。”
  莫槐柔身子一颤,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还在襁褓就失去亲生父母,也从来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他只有一个妹妹——他的姝儿妹妹。
  “什么?皇上你……”莫槐柔假装此刻才知道,秀目微睁,红唇轻颤。
  “她怀了我的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赫兰墨深深凝视阿柔,“如今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想把她又接回来。恰好我在她府里时,听说晋国少帝有意跟我重新议婚。阿柔,她若回来,仍是西宫皇后,位在你之下,你能好好待她吗?”
  莫槐柔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呼吸困难,长睫眨动了几下,半垂下眼眸,却无意间看见他腰间的荷包——是她给他做的那个荷包,他一直戴在腰间。
  “朕知道你过去害她都是被你大哥所迫,只要你以后与她好好相处,朕会既往不咎。”赫兰墨突然用上了“朕”这个自称,口气变得严厉了。
  莫槐柔深深地呼吸,尽力鼓起勇气与他对视:“皇上,臣妾会与她好好相处,你放心。”
  “谢谢你,阿柔。”赫兰墨松了一口气,蹲下身将脸贴在莫槐柔圆滚滚的腹部,“太医最近有没有来请脉?”
  “前日刚来,可能明日或者后日会来。”莫槐柔低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
  他在叶姝府中为了掩盖身份一直蓄着满脸络腮胡,回来后便将脸上胡须刮去,露出雕塑般英俊深邃的五官,和略显清瘦的面颊。
  莫槐柔看得痴迷,只觉心中柔情荡漾,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面庞。
  赫兰墨感觉到,立起身揽住她的后脑便吻上她的唇。
  他唇间尽是清新干净的气息,吻得又深又缠绵,直叫莫槐柔浑身苏软,一吻结束,她还倚在他的怀里娇喘吁吁……
  又过了些日,各部落酋长陆续到齐,赫兰墨在头曼山举行部落大集会。
  部落大集会结束后,晋国使者到来,带上晋国少帝给赫兰墨的新年贺礼和亲笔国书,请赫兰墨出兵共击薛延部。
  赫兰墨给少帝写了亲笔答复,约好两国共击薛延部的时间。
  冬去春来,草原上的冰雪开始消融,被积雪压了一冬的去年秋草,此时全部露了出来,有些向阳的草坡冒出了稀稀疏疏的绿芽。
  这日,赫兰墨驾幸莫槐柔的寝殿时,秦太医正在给莫槐柔请脉。
  请脉的时间比往常久得多,以至于阿柔不安起来,紧紧盯着秦太医的脸,问道:“医正,有何不妥吗?”
  秦太医起身后退两步,躬身道:“皇后胎象不安,是否近日太过劳心费神?”
  “真的吗?我……我没有太劳心费神啊……”莫槐柔脸色一变,目中尽是担忧。
  “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诸事都需皇后操心,岂会不劳神?”赫兰墨在旁边说道。
  莫槐柔满面焦急:“医正,那现在怎么办?”
  秦太医说道:“下官给皇后娘娘开几副安胎药。皇后切记,不可再劳神,最好是每日静卧,不要再四处走动。”
  “本宫记住了。”莫槐柔点头道。
  秦太医告退后,赫兰墨让侍女煎了药来,亲自喂阿柔服下,揽住阿柔的肩叹息道:“朕与晋帝约好下个月出兵,共击薛延部。本想把宫中的王庭侍卫交给你,可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怕是不能再往你肩上压这样的重担。”
  游牧民族的可贺敦一向有兵权。赫兰墨每次出征,都把京城的防卫分成两部分,分别由皇后和长子统领。
  以前的长子是赫兰昌,赫兰昌死了以后,便由太子赫兰荣接管。
  但如今阿柔胎象不稳,的确不适合再统领后宫禁军。
  “那就让杜玛代臣妾统领?”阿柔向赫兰墨举荐自己的女官。
  赫兰墨摇头否定:“杜玛是你最贴心的女官,朕出征后,杜玛更需寸步不离地照顾你,否则,朕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朕未出生的嫡子。”
  未出生的嫡子……
  这五个字从赫兰墨嘴里吐出,不知为何,令阿柔心中无比感动,当即柔声问道:“那么皇上觉得谁统领后宫侍卫比较合适?”
  “让舒夏(奚林氏妃子)统领吧,她伺候我多年,温良谨慎,与后宫诸妃相处融洽,又是个外柔内刚的。由她统领后宫禁军,朕才能安心西征。”
  莫槐柔想了想,也觉得奚林氏妃子确实是合适人选,这么多年来,奚林氏一直无宠,受尽冷落,只为赫兰墨生了一个女儿,即使她暂时统摄后宫,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莫槐柔不再过问后宫诸事,只安心养胎。
  半个月后,赫兰墨率兵西征。
  赫兰墨出征期间,莫槐柔诞下一女,不久便传来赫兰墨大获全胜、斩杀薛延部可汗、迫使薛延部称臣的捷音。
  夏末秋初,赫兰墨班师回国,先到头曼山祭天神,举行部落大集会。
  这几天正是秋老虎时节,天气闷热,莫槐柔只穿一件透明的茜红薄纱衫裙,乌油油的大辫子从肩头迤逦垂下。
  绯红的裙色衬得她冰雪般的肌肤近乎透明,她手里摇着一柄象牙柄绢扇,伏在樱桃木摇篮边,一边为刚出生的女儿扇着风,一边哼着莫槐部落的民歌。
  一阵焦急而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她清幽如涧泉的低唱。
  她抬起头,见女官杜玛正匆匆而来,脸色惨白得骇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奔到莫槐柔膝前扑通跪下,急促喘息着,哑声道:“皇后,阿图鲁从头曼山派人送来消息,皇上在部落大集会上宣布废黜皇后,另立奚林妃为皇后!”
  团扇“啪”地掉落在地上,莫槐柔仿佛被雷电击中般整个人僵住了,瞪眼呆呆地看着杜玛,像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皇后,你要早做打算啊!听说太子殿下在部落大集会上当众揭出你当年谋害大妃之事!”
  “阿荣……阿荣怎么会知道……”莫槐柔失去血色的唇不住颤抖,忽然一把抓住杜玛的衣襟,“你不是说只有你和彩虹知道吗!”
  杜玛瑟瑟发抖,惊恐地举起双手:“皇后,我没有说出去!我发誓,若我骗你,让我不得好死,死后骨肉喂狼,五脏喂鹫!”
  莫槐柔慢慢放开她,浑身发抖,颤声道:“我知道不是你……我知道……”
  “皇后,送信的人还说,皇上对各部酋长说,当年是你栽赃陷害,捏造晋国晋阳公主与人偷情、盗取军机等,导致皇上休弃晋阳公主,将她遣送回国……”
  杜玛话未说完,摇篮里的女婴突然醒了,扯开嗓子哇哇大哭。
  莫槐柔却像完全没有听见女儿的哭声,只是神情恍惚、两眼发直地盯着某处虚空。
  杜玛叫来奶娘把女婴抱走,然后重新跪倒在莫槐柔膝下,痛心疾首地低呼:“皇后,你要早做打算!等皇上从头曼山回来收你的皇后印玺、把你打入冷宫囚禁起来,就来不及了!”
  “可我能怎么办呢?太子都背叛我了,阿图鲁虽忠于我,但他没有调兵权,能成何事……”莫槐柔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面如死灰地靠着空荡荡的摇篮,跟着摇篮无助地晃着,整个人仿佛瞬间枯萎的花朵,即将飘零于萧瑟的秋风中。
  两行泪水终于慢慢地,从她苍白美丽的脸上滑落。
  他在骗她!为了稳住她,为了他出征期间后宫稳定,他假装和她恩爱,假装会让她和叶姝两宫并尊,其实他早就打算废黜她了!
  这个男人太可怕,太可恨了!
  骤然间,一股疯狂的恨意,从她灵魂深处直蹿上来!
  “皇后,还记得我上次跟您说,大夫人(莫槐伏念的夫人)给我递话,你若有需要,她随时听候差遣吗?”杜玛扑到莫槐柔膝盖上,声音压得极低,神情激切而狠戾。
  “大嫂?她能做什么?”莫槐柔茫然地问。
  “大夫人常在边境互市兆安县走动,你猜她在那里认识了谁?”
  “谁?”
  “赫兰真。”
  莫槐柔“嗤”地一声冷笑:“赫兰真那个废物能成何事?”
  “赫兰真固然是个废物,大夫人却在他的引荐下,成了晋国宁王叶衡夫妇的座上宾!”
  “叶衡夫妇?”莫槐柔微微眯了眼,“叶衡现在已经不是摄政王了,能有何为?”
  “他虽然不是摄政王了,却镇守宁州,麾下仍有五万兵马。”
  “可是少帝与我国结盟交好,叶衡敢违背少帝旨意擅自调兵?”
  “据大夫人说,叶衡极为宠爱妻子,对赫兰荟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莫槐柔死灰般绝望的眼里,蓦地燃起一簇希望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