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章 风雪故人来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7      字数:4929
  殿中的地龙散发着氤氲的热气,一缕缕熏香在层层叠叠色彩艳丽的挂毯间静静萦绕。
  莫槐柔穿一身水绿色的寝衣,腹部微有隆起,靠着床头锦枕,静静地看女儿明珠伏在她身边缝一个荷包。
  “母后如果说这个荷包是你给父汗做的,父汗能认出来是我的针线么?”七岁的明珠抬起秀气的小脸,稚声稚气地问莫槐柔。
  莫槐柔秀丽的脸上浮现一抹流水般清澈温润的笑意:“要不过会父皇回来,明珠就把这个荷包冒充是母后做的送给父皇,试试看父皇能不能认出来?”
  明珠欢喜地拍手:“好啊,好啊!”
  她拿着那个缝制粗陋的荷包左看右看,自己觉得十分满意,抬起头目光逡巡片刻,又道:“太子哥哥和盛哥哥好久没来找我玩儿了!”
  “太子哥哥要跟着父皇学习监国理政,盛哥哥刚拜了汉人师傅,要跟着师傅学习汉字和汉家典籍。”莫槐柔摸了摸女儿的头。
  明珠噘着小嘴:“在这里没有头曼山下的宫帐住着快活,出了宫帐就可以骑马。不像这里到处是高墙,憋屈死了。母后,汉人为何总喜欢建上围墙把自己围起来?”
  莫槐柔微微仰头靠在锦枕上:“因为汉人很有钱啊,他们有很多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但是他们没有咱们强悍,怕咱们抢他们的东西,所以就建上围墙防备咱们。”
  “既然他们没有咱们强悍,为何咱们还要跟他们学?”明珠好奇地问。
  “他们虽然没有咱们强悍,但却比咱们聪明,他们能创造很多咱们没有的东西。你看你手里做荷包的锦缎,还有你身上穿的丝绸,都是汉人的东西……”
  母女俩正说着话,一位宫女进来禀告道:“皇后,殿外来了一个狼卫要见您。”
  莫槐柔撑着腰身慢慢站起,在宫女扶掖下走出寝殿。
  狼卫在廊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禀道:“启禀皇后,皇上让属下来告诉您,他带了一支狼卫到头曼山打猎去了,大约要去半个月。朝政的事他已经交给南府宰相处置,宫里的一应事务由皇后统摄。”
  “打猎?”莫槐柔深邃浓丽的美眸掠过一丝疑惑。
  “啊,父汗又打猎去了,却不带咱们!”明珠在旁边嘟着嘴叫起来。
  莫槐柔转身拉起明珠的小手:“要不咱们也去头曼山找你父皇?”
  狼卫一惊,脸上露出惊慌之色,忙道:“皇上说了,后宫诸事需要皇后打理,皇后若擅离后宫,恐怕……”
  “哦?”莫槐柔盯着狼卫看了几秒,温婉的目光中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得那狼卫眼神闪躲,垂下了头。
  “好吧,本宫知道了。”莫槐柔牵着明珠的手走回了寝殿。
  第二天,莫槐柔趁明珠还在睡觉,坐了一乘重帷垂帘的马车,缓缓驶出中都城,在中都外的大草原上慢慢地行驶。
  秋日的草原枯黄萧瑟,寒气凝重,像一张陈旧的巨大狼皮铺展开,所有草木都走向凋零,苍茫的大雁成排地向南方展开羽翼,苍穹不时回荡着一串串凄清的长唳。
  莫槐柔攀着车帘仰望天空,秋雁飞过后的苍穹寂寥而辽阔,远天之上有一只黑色的大鹰在徘徊。
  “停车!”莫槐柔突然下令。
  马车停在一个草坡下,莫槐柔在侍女扶掖下走下马车,双手笼着微隆的腹部,缓缓走上草坡。
  那只黑鹰在天上盘旋着越飞越低,终于收拢双翅停在阿柔身边一名身材粗壮的女官肩上。
  女官架过黑鹰,从鹰爪取下一条绑在上面的布帛,双手呈递给莫槐柔。
  莫槐柔展开来读,只有两行字,她的目光却定在上面许久,双手不住颤抖,秀丽的脸庞仿若被击打过的白玉雕像,布满了痛楚的裂纹,即将破碎开来。
  “皇后!”两名侍女在她身体倒下之前扶住了她。
  莫槐柔浑身脱力地靠在侍女们身上,手慢慢地垂下,任那张帛布在草原的大风里飘飞,缓缓抬目,望向苍茫辽阔的远方。
  心中忽然有无尽的悲凉,裹挟着深彻的悲愤,如怒潮般层层席卷而来。
  他在骗她!
  他根本不是去打猎,而是微服易容,悄悄南下晋国找叶姝去了!
  ————
  大雪初霁,遍地琼瑶,地上积雪像明晃晃的镜子,反射着晃眼的阳光,衬得院中的几株红梅越发娇媚妖娆。
  叶姝裹着镶白狐毛的银紫色流彩云纹披风,靠坐在廊下铺着雪貂皮的透雕海棠紫檀软榻上,巨大的肚子上放着一个账本,还有一把小算盘。
  她正在一边翻看账本,一边拨弄着小算盘,噼噼啪啪的声音犹如音乐般动听。
  她的软榻旁边垂首站着一位掌柜,掌柜虽然低眉垂目,嘴角的纹路却不时扬起,然后又用力抿下去——显然在强忍笑意。
  听说长公主是双胎,难怪肚子奇大无比,大得居然可以当成桌案,肚子上可以搁一个账本和一个小算盘,直接在自己的大肚皮上打算盘……
  掌柜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等奇观!
  叶姝核查完账目,又和掌柜谈了一下碾坊的情况,这位碾坊掌柜方才告辞而去。
  这天是叶姝查账以及听取掌柜们回报店铺情况的日子。
  这位掌柜下去不久,又一位邸店掌柜进到院中,远远的还未看清叶姝的脸,就先看见了她奇大无比的肚子。
  掌柜交上这三个月邸店的账本,叶姝先接过去一本,放在巨大的肚子上摊开,边看边在自己的大肚子上打起了算盘。
  邸店掌柜看呆了,眼睛瞪得溜圆。
  叶姝却习以为常了,一边噼噼啪啪打着算盘,一边抬头对掌柜粲然一笑:“你还别说,我这大肚子很方便,就跟一张长在身上的桌子似的,可以放水盅,吃饭时还可以放碗。”
  旁边伺候的两名侍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们的公主最能调侃了,经常把她们逗得捧腹大笑。
  掌柜愣愣看着叶姝明艳绝伦的笑容,不知何为,一阵脸红心跳,忙低下头去:“是,长公主是有福之人!”
  核对完账目,掌柜一边接过叶姝交还的账本,一边又道:“小人还有一件事禀报长公主,邸店里来了一批皮货商,其中有几个胡商,说他们受北国皇帝之托,有十几张珍贵毛皮是专程带给公主的,还有一封北国皇帝的御笔书信,需得亲手交给公主。那几位胡商已经带了皮货和书信等在府外,书信将由其中一人亲自转交,不知公主可愿接见此人?”
  叶姝一怔:阿墨哥哥托人带信给我?
  哼,我和你已经恩断义绝,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见!”叶姝翻了个白眼,“把那些人赶走!”
  “小人这就告诉他们去……”掌柜躬身行礼正要退下,刚转身就听叶姝叫道,“等等!”
  叶姝垂目拨弄着大肚子上的算盘,鸦翅般浓黑的长睫轻微颤动:“小荷。”
  “公主有何吩咐?”侍女小荷蹲身恭敬道。
  “去告诉周叔(管家),招待那几个胡商到正堂喝茶。然后让那个送信的进来见我。”
  邸店掌柜跟着小荷一起下去后,叶姝转头问侍女小茹:“小耗子跑哪去了?”
  “赵嬷嬷、蒋嬷嬷她们带着小伯爷和小郡主去后院堆雪人了。”
  叶姝点点头,又向小茹交待了几件生意上的事。因为叶姝身子不便,账本上所写的账目,她就算有些疑惑,也不能亲自到店去看,只能让小茹去核实。
  小茹一一记在心上,两人正说着话,叶姝忽见管家周昌从仪门进来,身后引着个胡商打扮的人。
  那人身材高瘦挺拔,穿着褐色翻领皮袍,戴着尖顶胡帽,两边垂下皮毛遮住脸颊,脸上胡髭遍布。
  叶姝远远看着他,瞳孔骤然一缩,脊背蓦地绷直了,手紧紧抓着坐榻的扶手。
  “公主,这便是为北国皇帝带信的胡商。”管家周昌来到廊檐的台阶下恭恭敬敬禀道,“仪门外的侍卫已经搜过他的身,除了一封书信,并无可疑武器。”
  叶姝点点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周叔,你下去吧。”
  管家看了看周围穿廊上每隔几步站着的侍卫,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行了个礼告退。
  叶姝颤抖的手拽住披风边缘,往自己身上拢了拢,急促地呼吸着,怔怔盯着台阶下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也正深深地凝视她,双眸如同海水一般深沉无边。
  一阵风吹过,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折射着阳光,宛如银光闪闪的雪白轻纱,将他笼在梦幻般的迷雾中,仿佛随时会消失般不真实。
  阿墨哥哥……
  好多好多年前,本来该在千里之外的他,便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眼里忽然滚烫,胸中一股热流涌到了咽喉,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天地间满是晃眼的雪光和阳光,还有风中纷飞的红梅花瓣,耀眼而又绚丽地旋转着,交织着,飘扬着。
  那道梦幻般的身影,忽然穿过雪雾花影,迅捷得如同猎食的黑豹,双手一抄就将她从软榻上抱了起来。
  周围的侍女发出一片惊呼尖叫,站在廊下的侍卫们怒吼着拔刀冲了过来。
  赫兰墨抱着大腹便便的叶姝,仍能敏捷地纵身跃起,半空中一个旋身,连环飞腿连续踢中数名侍卫,将那几个怒吼着冲上来的侍卫踹飞出去,“锵啷啷”几把刀剑落地,侍卫们倒在地上不住哀嚎。
  “你们,你们都退下!”叶姝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娇声呵斥道。
  又一批侍卫冲上来,见叶姝命他们退下,只得拔刀挺剑围成圈不敢动。
  “都、都退下吧!”叶姝横躺在赫兰墨怀里,长长的披风从他臂间迤逦垂落,她挥了挥手,扬声道,“这,这是本公主的天山派师兄,你们不用担心!”
  说罢又搂着赫兰墨的脖颈娇滴滴地笑道:“师兄哎,你怎么每次来看我都要跟我玩易容游戏?你以为你扮成胡商我就认不出你了?”
  赫兰墨低头看着叶姝,上唇的胡髭翘了翘,唇边勾起一抹邪肆笑意,一双蓝幽幽的眼睛更加深邃了。
  一片“锵锵”的还刀入鞘之声响起,侍卫们脸上带着震惊与疑惑,慢慢退了开去。
  赫兰墨抱着叶姝踏入卧室时,叶姝侧首交待小茹:“你在这里看着,别让人进来,也别让人靠近偷听,我和师兄要练双修……”
  小茹忙不迭地应了,头都不敢抬。
  雕镂蝙蝠如意纹的朱漆门扇刚在身后“吱呀”阖上,赫兰墨低头狠狠盯着怀里的她,声音充满怒意:“你真有个天山派师兄?还和你练双修?”
  “本公主被你搞成这副模样,哪个师兄愿意和我练双修!”叶姝用力忍下眼中灼热的泪,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若是寻常人这般翻白眼,总不会太好看,但叶姝眉目娇艳至极,翻白眼最是妩媚灵动,从小阿墨就爱极了她翻白眼的样子。
  深邃的蓝眸涌起无限爱意与狂热,络腮胡覆盖的脸上却仍是一副怒容:“这么说真的有个天山派师兄?”
  “我不编出这么个师兄,若被人知道大燕皇帝微服到了晋国,多少曾被野利大军毁了家园、杀了父兄的晋国人要来找你报……啊!不行,让我侧躺,侧躺,我喘不上气了……”
  叶姝被赫兰墨平放在床上,巨大如山的肚子把她整个人压在了下面,连气都上不来了,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张着嘴大口喘息。
  赫兰墨心急如焚,忙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叶姝沉重的身子翻过来,让她面朝自己侧躺:“现在好些了么?你肚子怎么这么大?不是八个多月吗,不,应该九个月了吧,可也没有这么大的……”
  “因为我怀胎已经十个月,不是你赫兰墨的种,你别痴心妄想了!”虽然肚子大得一躺下就像死鱼一样根本动弹不了,叶姝依然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往上翻着眼睛恨恨瞪他。
  “死女人……”赫兰墨撑着床沿俯下身来,蓝眸闪动着邪魅的笑意,“就算已经十个月,也是我的种,你生完女儿还没出月子就跟我在一起了!”
  “哼……”叶姝闭上眼睛不理他,“是你的又如何?我和你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从此恩断义……”
  话未说完便被他霸道的吻堵住了唇舌……
  如此强悍而又狂热的吻,仿佛把生命里最深的爱恋和最刻骨的相思都融化在了唇间……
  他的大手也跟着不安分起来,慢慢探进她的小袄,寻觅他最迷恋最熟悉的丰盈……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喘不过气来,手抚上他胡须遍布的脸颊,顺手拉扯了一下他的胡髭。
  “啊!”他痛哼一声,离开了她的双唇,睁开眼睛,“死女人,你作甚!”
  她咯咯地娇笑起来,笑容甜美宛如春日里最灿烂的阳光:“阿墨哥哥留胡须也这么好看……”
  “阿墨哥哥……”她忽然凝了笑容,眸光一片迷离,痴痴地凑过去,吻他的眉,吻他的鼻梁,吻他的脸颊和唇,一遍遍如梦呓般呼唤他,“阿墨哥哥……”
  “妹妹……”他喉间发出低沉的哽咽,额头与她的额头相抵,高高的鼻梁碰触着她的小翘鼻,彼此熟悉的芳香气息缭绕于唇齿间,“你何以如此狠心,就那样抛下我跑了……”
  “我不愿看见你和钦陵兵戈相向,另外,我还想为你一下子除掉四万晋军。”叶姝被热烈的吻滋润得鲜艳欲滴的红唇,泛起一抹凄恻的笑容,“如果当时我把钦陵拐跑了,他麾下的四万五千兵马没有主帅,就成了一盘散沙,只能任你宰割。”
  “我还需要你帮忙打仗?你别骗我了!你是喜欢钦陵超过了我吧?”他突然恶狠狠地低吼,燃着狂暴怒火的眼眸逼近她,炙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
  “你才是喜欢莫槐柔超过了我!”她瞪大杏眼愤愤盯着他,美眸犹如宝珠般光焰四射。
  “我什么时候喜欢别人超过你了?叶姝,你明明知道我娶那些女人都是不得已的!”
  “我也没有喜欢别人!如果不是你把我打成傻子,像个木偶一样任由父皇和如歌摆布,我怎么可能和钦陵成亲生女?!”她气得揪住他的衣襟大声狂叫,母兽一样喘息,盛怒中的容颜越发美艳如狂风中怒放的罂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