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章 忆郎郎不至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7      字数:3982
  官道两边花树相映,落英缤纷。
  叶姝和如歌坐在马车里,望着车窗外明丽的春光。清风将淡淡的花香吹到脸上,车帘随风轻拂,窗外的花光树影便跟着流转不定。
  叶姝用手轻抚腹部,秀眉笼着无尽哀怨:“定州那个大夫也太胆小了……”
  叶姝本想拿掉肚子里的孩子,谁知定州的大夫听说她是晋阳公主,竟不敢给她用堕胎药。
  叶姝想来想去,决定扶棺到并州来。她的食邑在并州治下,且并州有她的公主府,还有她名下的商铺,以及去年放出去的高利贷。
  叶姝从撩开的车帘望出去,见明媚春光洒满大地,暮春时节本该到处是绿油油的麦苗桑田,可是放眼望去尽是焦土残垣,田地荒芜,野草丛生。
  叶姝和如歌对视一眼,都是不住摇头叹气,心中一致认为小五议和的国策是英明的。
  到得并州,原先公主府里那些仆人都还在,叶姝和如歌命下人们打扫出一间灵堂,放置钦陵的棺椁。
  灵堂布置好后,第一个来致祭的,是并州府主簿韦谦。
  去年叶姝和钦陵到并州领取食邑收入时多得韦谦照拂,就连这座公主府都是韦谦做中间人帮叶姝购置的。
  叶姝和如歌连忙命人迎他进来。
  韦谦进得灵堂为钦陵上香,又奉上奠仪。叶姝和如歌跪坐在灵前还礼毕,按照礼仪,由如歌招待前来祭奠的宾客,叶姝作为死者遗孀,不能出面招待。
  如歌遂引着韦谦到偏厢坐下喝茶。
  韦谦一边喝茶,一边对如歌道:“去年并州遭到兵燹,百姓或被掳或逃亡,田地被大量抛荒,晋阳公主今年的食邑收入怕是要拖欠一部分了。还有去年晋阳公主托我买的碾坊和商铺,都遭到野利士兵抢掠和破坏,未有盈利。只有那几笔利贷,兴许能收回来一些利钱……”
  说着将这一年几家碾坊和商铺的盈亏账本拿出来,请如歌转交给叶姝过目。
  “晋阳长公主如有疑问,可派人去府衙叫我,卑职随时愿为二位公主效劳。”韦谦热情万分地说。
  晚上,叶姝守灵结束,回到卧房,脱下一身重孝,命侍女伺候沐浴。
  洗浴完,叶姝坐在四面窗户洞开的正房门口,吹着初夏夜间的清风,对着满院皎皎月光梳理一头湿润的长发。
  如歌穿过院落走来,将今天韦谦送来的账本交给叶姝过目,并将韦谦的话转述。
  叶姝一边梳理一头如瀑青丝,一边闲闲地翻看账本,说道:“如歌,你明天去见韦谦,告诉他,我今年的俸禄不要了。请他转告太守大人,属于我食邑的六千户百姓,今年不必缴纳租税了。”
  如歌震惊地抬目看着姐姐:“姐姐减免一部分租税即可,如果一分都不要,你这一年就没有收入了。你的那几家碾坊和商铺去年几乎没有任何盈利,如果你想继续维持下去还得再投入不少的银两呢。”
  “不是还有几笔利钱嘛,反正我饿不死的。”叶姝笑起来,将掐金丝的象牙明玉梳拍在桌上,墨缎般的秀发一甩,“几家碾坊和商铺托韦谦转让出去,也能拿到一些银钱。”
  说着,低头看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长而翘的睫毛如蝶翼在月光里轻颤:“都是这个小孽障的混账爹,害我一年的俸禄都没啦!等夫君下葬,这小孽障不能留了!”
  如歌闻言惊得柳眉高挑:“姐姐,你还是要堕掉孩子啊?你月份不小了,这时堕胎太危险了。”
  叶姝注视着如歌,惨淡一笑,如一朵凄美的荼靡花在月光里缓缓飘落:“五弟提出和亲,被赫兰墨拒绝了。赫兰墨说,他和我缘分已尽,不必再续前缘。既如此,我还留着这个孽障作甚。他绝情,我断义。我不愿再看见他的孽种在我眼前晃,再过七天夫君下葬后,我便暂时搬出府,找间民居住下,隐瞒身份,然后找个大夫把这孽障拿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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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姝将钦陵葬在并州城外的九原山,站在山上正好可以望见属于叶姝的封邑。叶姝想着以后到并州来收租的时候,便可以常常拜祭夫君。
  姐妹俩跪在墓前又哭了一场,然后互相扶持着下了山。
  当晚,叶姝便收拾了行囊,第二日就和如歌住进了一间临时租赁的民房,只带了小荷和小茹两个最心腹的侍女。
  如歌去请了一位坐堂大夫,只说家里的娘子刚丧夫,夫家没有什么亲人了,娘子想把孩子堕掉以便再嫁。
  大夫看诊的时候,叶姝将床帐放下,只伸出一只素骨凝冰、柔葱蘸雪般的纤手,腕上戴着素面无纹的银镯子。
  两边的侍女也穿得清素简朴。
  大夫便也不怀疑,拿过脉后,淡淡问道:“这位娘子,你确定要拿掉孩子?”
  素纱帷幔内传来叶姝清风拂弦般凄婉动听的声音:“大夫,请你开堕胎药吧。”
  大夫似迟疑了片刻,蹙眉说道:“娘子的月份不小了,堕胎十分危险。且从胎象看,像是双胎,堕胎的难度比单胎更大,更危险。”
  床帐内的叶姝和床帐外的如歌,同时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几乎异口同声道:“双胎?!”
  “大夫,你确定么?”如歌紧紧盯着大夫。
  大夫捋着山羊胡子:“你们若信不过老朽,老朽亦是无话可说。”
  如歌莹澈的瞳眸含满忧戚望向床帐。
  朦胧如云雾的素纱帐幔内,影影绰绰地透出叶姝的身影,像是定住般许久一动不动,唯有沉重的呼吸声隐隐传出。
  “混账东西,竟然给我弄出两个来!”一个素纹帛枕从床帐里飞出来,伴随着叶姝尖厉的叫骂,“把我的食邑都烧光了,把我的店铺也抢没了,现在还给我弄出两个孽障来!赫兰墨你这个狗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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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嚏——”赫兰墨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被风吹到脸颊边的发辫,猛地勒住了坐骑。
  坐下的玉狮子高扬前蹄,发出裂云长嘶,赫兰墨稳坐马背,望着远处草原尽头驰骋而来的一队骑士。
  他身后的大队伍也跟着缓缓停下来,滚滚烟尘中,骑士们动作整齐划一,铠甲鲜明,训练有素,当真是气势如虹。
  前方队伍风驰电掣般靠近,当先骑士滚鞍下马,在赫兰墨马前叩拜如仪,高声道:“大汗,可贺敦已在前方二十里相迎!”
  “好!”赫兰墨眯眼望着草原尽头低缓起伏的山陵。
  离东都还有上百里,阿柔就来迎接他班师的大军了。
  赫兰墨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等心情。
  他冷落阿柔已有六七年了。
  自从那年阿柔和莫槐伏念陷害姝儿通款晋国、出卖军机,让姝儿被关进地牢里,赫兰墨就再也没碰过阿柔。
  起伏如海浪的碧绿草原与如穹庐笼盖的天宇交界处,忽然升起了一道黄色幕布般的烟尘,接着,清一色的白马如白色波浪般渐渐从尘埃里涌出,马上骑士个个锦袍铁甲,左队执长矛,右队持铁骨朵,锦衣灿烂,刀枪耀目,正是东都的王庭侍卫。
  当先三骑,中间是银色猎装、金纹腰带的莫槐柔,她两边各有一位跨骑骏马的英武少年,一个是十五岁的太子赫兰荣,一个是她的亲儿子赫兰盛。
  两个儿子远远跳下马背,半跪于草地,以手按胸,高声呼道:“参见父汗!”
  赫兰墨也跳下马,大踏步上前扶起儿子,用力拍打儿子们的肩背:“好孩子,父皇已经听说了,莫槐英成派人来联络你们,让阿荣登基称汗,阿荣未受奸人蛊惑,处事明断,不负朕望!”
  将赫兰荣嘉许一番后,赫兰墨的目光落在莫槐柔的脸上:“阿柔真是女中英杰,幸亏你及时赶到平州,才没有酿成兵变。”
  莫槐柔雪白的脸庞因长途骑马,泛着红润的色泽,愈加艳如春桃。
  刚才她几乎是贪恋地凝着赫兰墨的脸,此刻赫兰墨目光移过来,她反而敛了眸中的春潮,娴静柔婉地垂睫道:“大汗谬赞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赫兰墨搂过她纤腰:“皇后有功于社稷,朕会好好谢你!”又对两个儿子道,“你们还叫我父汗?应该改口叫父皇了!马上就是今年五月的部落大集会,朕要加紧汉化改制,今后咱们都说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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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兰墨班师后,忙着去伊罕山举行祭天典礼,然后又忙着召开今年五月的部落大集会。
  直忙到半个月后方才有空回到后宫,他早早便命人知会阿柔,今晚会宿在阿柔的寝帐。
  莫槐柔从早上起床便开始梳妆打扮,浸在名贵香料调和的浴汤里整整沐浴两个时辰,又用兑了牛奶、花汁、珍珠粉的香膏按摩全身,让肌肤柔滑白嫩。
  华灯初上时,赫兰墨回来了。
  从金帐走到莫槐柔的斡儿朵,要经过从前叶姝的斡儿朵。
  草原夏日的晚风清新凉爽,带着夏季牧草浓郁的香气,漫天星子密密麻麻像是挤都挤不下了,淡淡星辉洒满草地,与一座座宫帐的灯火交相辉映,格外有一种壮丽辽阔的美。
  赫兰墨久久站在过去叶姝斡儿朵的栅栏门口,任夏日晚风拂过面颊,眼眶渐渐湿润。
  他想起那天她那样可怜无助地跪在地上向他呼喊:“我没有,阿墨哥哥,我是被冤枉的!”
  他想起她满头是血倒在地上抽搐,想起她昏睡数日后醒来,张着嘴说不出话,只能流口水……
  想起昊泽冲过来,双目血红地朝他挥起小拳头,一次次被他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坏蛋,你还我母后!”
  他的眼前忽然被泪水迷蒙成一片昏暗。
  直到灯火摇曳的宫帐中走出一名华服贵饰的妃嫔,惊讶地遥遥望着他,然后慌乱地跪倒在地磕头:“参见大汗,哦不,皇上!”
  赫兰墨用力眨眼忍下泪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皇上驾到!”侍从官用汉语高声宣唱。
  莫槐柔带着大群侍女迎出宫帐,在宫帐台阶下跪地叩首。
  赫兰墨扶她起来,牵着她的手并肩走入宫帐。
  辉煌灯火投下帝后二人长长的背影,金丝绣着云海神兽的锦帘缓缓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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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州,长公主府。
  后院荷池的凉亭上,湖风吹来淡雅的荷香。水榭里竹帘半卷,藤萝垂地,叶姝一袭天水碧薄纱宽松长裙,斜倚在琴榻上,一手抚琴,一手悬空,望着凉亭外的碧水粉荷,发髻半散,神情悠远。
  一旁的香炉,轻烟袅袅,熏染出一丝丝氤氲的香气,融着荷花的淡香,碧水的清润,散发着淡雅清幽的情致。
  这时,水榭通往岸边的竹桥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叶姝慵懒地侧过脸,一缕额发飘垂于精致秀美的面庞。
  “长公主,兰陵公主回来了!还有,还有……”侍女小茹跑得太急,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你这小蹄子急啥,歇口气再慢慢说啊。”伺候在水榭中的侍女小荷嗔道。
  小茹缓了缓方道:“还有小伯爷和小郡主也一起来了!”
  “铮……”叶姝的广袖猛地一拂,在瑶琴上划出一连串清悦弦声,“什么?昊泽和思灵也来了?”身子不由坐直了,急得小荷忙跨上两步去扶她,“公主小心身子!”
  月前,叶姝让如歌去药王谷把肖松年和俞秀娥悄悄带来给自己接生,不要告诉父皇母后自己有孕的事,也不要把昊泽和女儿思灵带来。
  叶姝在侍女扶掖下,挺着隆起的大肚子,吃力地下了琴榻,气哼哼地埋怨道:“怎么都来了?我今年的俸禄没了,商铺也赔了,利钱也只收回一部分,怎么养活这四个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