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章 春风吹已断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6      字数:4792
  赫兰墨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如诉如泣的琴声,似雨珠滴落在宁静的湖面,荡出一圈圈美丽的涟漪,回环连绵,清越出尘。
  他微微睁眼,晨光朦胧,叶姝正在窗下的琴榻上抚琴,漆黑长发如墨玉泻云,白底银丝的轻薄罗衫柔柔逶迤,顾盼含情的媚眼波光流转,纤纤玉手在一架古琴上轻拢慢捻,婉转的曲调便从指间流淌而出,流水般蔓延至心间……
  赫兰墨不禁疑惑,妹妹的琴声何时变得如此空灵?
  叶姝自小学什么都无长性,琴棋书画、歌舞骑射她样样都略窥门径,却无一样炉火纯青。
  正想着,琴音忽变,如金石裂帛,铿然划响,硬生生惊破先前的行云流水。
  接着,琴音越来越激越,犹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又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便在这时,渺渺琴音中忽然融入一缕筚篥的伴奏,叶姝微抬秀眸看去。
  阿墨不知何时靠着锦枕坐了起来,手持一管筚篥,那高亢而凄怆的乐声似为叶姝的琴音增添了一抹悲壮,奔腾的战马渐渐踏过冰河,没入黄沙衰草的苍茫之中。
  接着琴声又是一变,如疾风暴雨横扫而来,夹杂着电闪雷鸣。筚篥声亦随之而变,似雄鹰展翅,从暴风雨中穿过,翱翔奋击于万里长空……
  叶姝抬目凝了阿墨一眼,四目相触,彼此心间皆是浓浓的爱意翻滚。
  琴声逐渐低徊,仿佛风浪过后,湛蓝碧空如洗;筚篥声也逐渐幽长,犹如大鹏收敛了翅膀,徐徐从云霄飞落,停栖于云雾缭绕的山巅……
  最后,琴声笳声同时戛然而止,叶姝十指离弦,阿墨筚篥离唇,二人久久对视,袅袅余音在两人之间缭绕……
  “妹妹的琴艺何时这般炉火纯青了?”赫兰墨绽开一抹欣赏的笑容,深邃的蓝眸仿佛阳光粼粼的海面。
  “我头部受伤后,母后每日教我弹琴。因为肖谷主说,人的每根手指头都连着一处脑部经脉,常动十指,可以疏通脑中经络……”叶姝静静说道,身后的窗户透进稀薄的晨光,微明的朦胧光晕笼着她,整个人便如冰雕玉琢,隐隐似有华彩。
  “我现在还能忆起母妃的琴曲,当真是天籁之音……”赫兰墨微微仰靠在枕上,无数温暖的回忆如地底热泉般从心底深处涌起。
  他像爱亲生母亲一样爱着苏葭湄,记忆中的母妃永远是那样优雅,高贵,智慧。
  “我头部受伤,真的是你用铁骨朵打的?”叶姝忽然问道,水晶般的明眸直直望过来。
  赫兰墨搭在膝盖上的手剧烈一颤,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心中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
  “此事说来话长,你尚在月子里,我怕跟你讲了,你会情绪起伏,于你康复不利……”赫兰墨深吸一口气,缓缓将仰靠的头垂下,望向她的眼睛。
  叶姝与他对视良久,蓦地凄然一笑:“也好,别告诉我了,反正我都已经忘了……”
  赫兰墨扶着床栏挣扎着起身,喉咙里有低低的哽咽:“妹妹,对不起……”
  “阿墨哥哥!别动!”叶姝赶上两步将他扶回床榻,赫兰墨紧紧抓着她的手,气喘吁吁地一声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都说了,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你是我的阿墨哥哥,是昊泽的父亲。其它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也不愿再想起来。”叶姝泪流满面,捧着他的脸不停地吻他,“好爱你,阿墨哥哥,生生世世都不想和你分开……
  她的吻那样炽热狂乱,直到眼泪濡湿了彼此的脸,直到他唇齿间盈满了她嘴唇、发丝和皮肤的醉人幽香……
  “我也是,妹妹,生生世世都不想和你分开……”他强忍着伤口的疼痛,翻身将她覆于身下,以更狂热的亲吻和掠夺回应她……
  ————
  赫兰墨的毒伤一天天痊愈,渐渐能够坐起来处理军务。
  他养病期间一直住在叶姝的长公主府,干脆把临时金帐也设在了这里,公主府的大堂便成了赫兰墨接见部将的议事堂。
  这日,他得到斥候传回的消息:在并州以南发现大批晋军正沿着洎水北上,打的是晋国摄政王的旗号,离并州城只有几十里了!
  几日前,另外几路斥候也曾带来不利的消息:赫兰墨的左翼和右翼竟然都被晋军阻截,没能够及时来和他会师。
  从宁州送过来的粮草又被劫持,这样一来,赫兰墨等于被困在了并州。只能每天派出游骑,在并州周围的郡县村镇抢掠粮草。
  这晚回到内院,赫兰墨一直沉默不语。晚膳时,叶姝见他低头闷闷地撕着一张饼,烛光下的侧颜如刀刻般棱角分明,散发着森冷严峻的气息。
  叶姝将玉手覆上他的手背,试探着问道:“阿墨哥哥为军务烦心吗?”
  赫兰墨放下蒸饼,抬起眼眸,眼底有一抹晦暗的幽光闪过:“你哥亲自带兵来援并州了。”
  叶姝身子一颤,脑中忽然有许多模糊的场景涌动,许许多多的影像呼之欲出,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妹妹怎么了?”赫兰墨反握住她的手,倾身靠近。
  “我没事,只是感觉好像以前有一次也曾陪你打仗,遇上我哥御驾亲征……”叶姝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就像清晨缭绕花间的薄雾,楚楚动人。
  赫兰墨眸中忽然爆出一丝寒芒,猛地一拍桌案:“好啊,我上了你哥的当了!”
  “嗯?”叶姝眨着星眸,不明所以。
  “我这支中路军进军太快,另外两翼兵马却迟迟不能与我会师。如今我一头撞进了你哥的罗网,他现在准备收网了。”
  “你是说……”叶姝秀眉浅颦,凝神思索着,“我哥是故意放你进来?”
  “不,他刚开始并不想放我入关,否则也不会让钦陵去守越雁关。因为他知道钦陵为了你,一定会死守关隘,所以你哥最初是希望拒敌于境外。
  但是,钦陵没有拦住我,之后你哥的战略应该已经改变了。我从宁州南下后,进军变得异常顺利,以并州为首的数个州县望风而降。
  可是,我的另外两翼兵马却出师不利,所遇坚城难克。照理说,不会如此天差地别。只有一个解释,你哥故意引我孤军深入,准备把我困在并州歼灭。
  并州这个地方,北有黄蛇岭,东有五行山,西有寻河,是比较有利于围歼的地形。我若不是遇刺中毒,本来不愿意在此久驻。”
  遇刺中毒,都是因为我……
  叶姝心中一阵难过,抓住赫兰墨的手:“阿墨哥哥,要不……你撤军吧!”
  赫兰墨却摇了摇头,眸中射出凛冽的寒光:“即使我要退兵,也不急于一时。”
  叶姝听不懂了:“退兵难道不是越快越好吗?等敌军合围,还如何退兵?”
  赫兰墨笑了,眉眼间俱是睥睨四海的霸气与自信:“妹妹,早撤可未必优于晚撤。我常与各部落首领一起围猎,你可知,虎豹之类的猛兽一旦被围,往往蹲在原地不动,等猎手们靠近了,它才突然发力,朝一处猛扑过去,顷刻间突破重围,穿山越岭消失不见。如果它早早行动,猎手们则来得及移动,能够有效地拦截。”
  叶姝好奇地睁着一双妙目听得津津有味:“真的?野兽竟然如此机智?”
  赫兰墨继续说道:“所以,聪明的猎手围猎,往往不会围死。而会故意留一个缺口,让猎物从那个缺口逃走,然后在猎物的逃亡路上截杀,这才是最高明的捕猎方式。”
  叶姝不住地点头:“阿墨哥哥现在是在考虑从何方撤退,对吗?你担心我哥会故意留个缺口放你走,然后在你撤退的路上埋伏兵马,就像捕猎那样?”
  赫兰墨揽住叶姝肩头,将她拥入怀中,欣喜不已:“妹妹好聪明,一点即通。你最近记忆恢复不少了吧?”
  叶姝在他怀里仰起小脸,美眸中似有水波盈盈:“嗯,我记得上次我哥御驾亲征时,我跟着你一起撤军,昊泽也在对吧?”
  赫兰墨忧伤地摇摇头,轻抚她娇艳的小脸:“你记错了,你哥御驾亲征是昊泽刚出生那年。我们带着昊泽一起撤退是在前年,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昊泽,他刚出生就被如歌带走了……”
  “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跟着你撤退,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到处是火光,我发疯般地打马飞奔,还不断地扭头去看昊泽……当时有个圣狼卫将昊泽绑在自己身上,对不对?可我实在想不起是哪个圣狼卫了……”
  叶姝抱着头伏在赫兰墨怀里啜泣:“为什么我明明脑海里有模糊的场景,可就是想不起来那是谁,前因后果又是什么……”
  “那是德支,那年就是他把昊泽绑在身上冲杀出去的,后来昊泽一直跟他最要好。德支被我派去宁州催粮了,等他回来你见到他就会想起来的。”赫兰墨不断轻拍叶姝清瘦的玉背,“妹妹,别着急,慢慢地都会想起来的……”
  第二天,并州城外突然传来震天撼地的战鼓声,如旱地惊雷般,隆隆不绝地滚过城池上空。
  正是斥候探到的那支打着摄政王旗号、沿着洎水北上的晋军。
  到了晚上,并州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将夜空照得血红,从城楼望下去,成千上万的火把汇聚成赤红的潮水,将整个并州城变得像火海里的孤岛。
  晋军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彻夜地擂鼓喊杀,惊天动地的声浪摇撼得整座城池都在晃动。
  赫兰墨在议事堂召集各部将领议事,将官们都面露焦急之色,吁请大汗迅速撤退。
  赫兰墨抬手压下众人的吵嚷,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沉着地开口:“晋国京畿的兵马全部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万。其中京师需要兵马护卫皇帝,还要留下兵马防备叛乱不断的东南。
  根据本汗的估计和斥候的探查,前来并州的援军不会超过十万,而且很可能留了部分绕到咱们背后去,准备在咱们撤军路上截杀。
  所以,城外的兵马不过是多点火把、多用旗鼓、虚张声势而已。其目的无非是想把我们吓跑,然后在我们撤军的路上设伏。
  本汗已经派遣两支斥候队,到北面的黄蛇岭去探查,咱们等斥候传回消息,再确定撤退方案。”
  几日后,斥候回来禀报:在黄蛇岭的一处隐秘山谷中发现大批晋军,最少有四五万藏兵!
  众将对赫兰墨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然全都被大汗料中了,叶衡果然没有把兵马全部用来围城,而是分兵从西边绕到赫兰墨背后的黄蛇岭埋伏。
  并州城外的兵马只是虚张声势,等赫兰墨撤退路上经过黄蛇岭时,真正的战斗才开始!
  “大汗,既然城外的晋军乃是虚张声势,咱们何不出城杀败他?”部将们纷纷请命。
  赫兰墨一摆手,威势慑人:“叶衡的主力肯定不在城外,即使杀败了这支晋军,也无关紧要,反而白白浪费兵力。
  叶衡既然料定本汗会从黄蛇岭撤军,他本人肯定埋伏在黄蛇岭等着我。他以为本汗的左翼和右翼全都进军不利,本汗就不敢从两翼撤退?
  前几日有斥候带回消息,左律王(莫槐伏念)正与严柬之在五行山南麓的石鼓口相持不下,咱们就从石鼓口撤退,从背后打严柬之一个措手不及,与左律王会师!
  今晚咱们就撤出并州,先派部分士兵大张旗鼓往北撤,引走并州城外的敌军,咱们的主力出城后悄悄往东走!”
  ————
  不仅叶衡未料到赫兰墨会从东边撤退,驻守在石鼓口的严柬之也没料到。
  当赫兰墨的虎豹骑以极快的行军速度,闪电般从并州赶到石鼓口,犹如神兵天降,从严柬之背后的山上冲下来,严柬之的大营顿时炸了锅似地沸腾了。
  驻扎在石鼓口外的莫槐伏念所部,已经和严柬之对峙多日,两军互有胜败,莫槐伏念始终冲不破严柬之的防线。
  突然间斥候来禀报,严柬之的营寨火光冲天,杀声震耳,如溃巢的蚁穴般混乱不堪。
  莫槐伏念跳上马背瞭望,高举弯刀,猛地往前一挥:“是大汗杀过来了,儿郎们,随我出战!”
  这一战,赫兰墨和莫槐伏念一同夹击严柬之,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六万晋军或战死或被俘,只剩严柬之带着几十个残兵剩勇向南突围,逃往丘泽县。
  大战之后,分完战利品,赫兰墨在营寨里举行庆功大宴。
  莫槐伏念在此战中身先士卒,生擒严柬之的长子严覃,阵斩严柬之副将张敬玄,战功赫赫,庆功宴上不停有人向他敬酒。
  莫槐伏念喝得晕晕乎乎,将手搭在索莫手下一个狼卫队长肩上:“都颜大哥,听说大汗在并州遇刺了?”
  虽然索莫交待过此事保密,都颜却因为醉意上头,管不住嘴巴,将赫兰墨在并州遇刺的始末原原本本讲了。
  莫槐伏念听得心头火起,胸中一阵怒意翻腾:又是那个妖妇!大汗因为她中了多少次毒,遭了多少次道儿!
  莫槐伏念摇摇晃晃走出庆功大帐,却见夜色里一队甲胄森严的狼卫,簇拥着一乘朱轮锦帷的马车从辕门处进得大营来。
  那步真跳下马背,来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可贺敦,到了。”
  两名健壮的侍女撩起车帷,从车中扶下来一位身着白狐裘的绝代佳人,那身狐裘风毛出得极好,毛尖折射月华,仿佛一层银色的光晕笼着她。她的肌肤几乎和狐裘一样白,莹白的脸上唯有唇色涂得极鲜艳,宛若盛开于雪地的玫瑰。
  “怎么她又成可贺敦了?那我的妹妹阿柔将被置于何地?”
  一股血气伴着醉意直冲大脑,莫槐伏念如猛虎下山般冲上前来。
  那步真正欲护住叶姝,被莫槐伏念劲烈的掌风击飞出去。
  两名侍女还没有反应过来,莫槐伏念的巴掌就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甩到了叶姝脸上:“妖妇,你还有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