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章 负君千行泪
作者:
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6 字数:4970
大军离开宁州不久就下起雪来,空中飞舞的雪花被狂风席卷着,飕飕地打在人脸上和身上,硬生生地疼。
不过这对于北方草原上的战士不算什么,赫兰墨的虎豹骑依旧冒着风雪前行,走不过数里,人和马从头到脚一片雪白,连眉毛和胡子都分辨不出了。
几万人马在雪中前行,却根本听不到声音,天地间只有雪花在风中簌簌飘落的声音。
“大汗——大汗——”风雪中有快马从后面追来,“阿波的斥候队回来了!”
赫兰墨令大军暂停,勒马立在雪中等待,斥候队长阿波下了马,飞奔到赫兰墨马前,跪在雪地里:“大汗,后面有一支追兵,离咱们大约四五十里,打的是宁州都督的旗号!”
赫兰墨金盔下的眉睫与胡须落满了雪花,唯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一片雪白中,如无边的海水般深沉明亮,他沉稳而威严地下令:“切勿主动出击,随时向本汗禀报这支队伍的动向。”
“末将明白!”斥候队长阿波领兵而去。
如此又行军数日,雪时下时停,而斥候不断来报:钦陵的队伍始终追在后面。
当晚,赫兰墨的大军在一处山脚歇下,赫兰墨在中军大帐中召开军事会议。
篝火熊熊燃烧,众位将士抱着弯刀坐在皮毡上。
大帐中央的火塘上,铁架下悬着一口大锅,咕嘟嘟地煮着雪水、干馍和干肉。
威武雄壮的佩刀武士矗立两旁,赫兰墨坐于最上首的白虎皮毡,深邃锐利的眼眸扫视一圈,说出了他的决定:“前方离黄蛇岭只有六十里了,明天我们加速行军,在黄蛇岭下伏击钦陵!叛国投敌的恶犬,绝不能轻饶!”
众将纷纷点头,以刀拄地,大声欢呼:“大汗英明!”
赫兰墨又与众将议定了伏击钦陵的战略,并与众将一起用过大锅里的热食,方才散帐,回到后方寝帐。
两名侍女迎上来为他脱下牛皮靴,换上舒适的软底靴,又为他卸下坚硬冰冷的铠甲,并端来洗脚水伺候他洗脚。
他坐在榻沿,任侍女用细软的巾帛为他擦干双足,并跪下为他修磨满是老茧的足底。
两名侍女都长得皮肤粗黑,身材粗壮得像男人。赫兰墨每次出征都带她们,不为别的,只因为她们像男人一样壮实,吃苦耐劳,能跟随他顶风冒雪地行军。
另外,这两个侍女还擅长推拿按摩。像赫兰墨这样成日穿着沉重的铠甲行军打仗,常会腰酸腿疼,每晚都需要有人给他推拿按摩。
按摩结束时,侍女见赫兰墨趴在铺着白熊皮的床榻上,浅麦色的坚实背肌,抹了一层按摩油,在炭盆火光照耀下泛着健康的蜜色光泽,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两个侍女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收拾,正要退下去。
“阿芸,你留下。”忽然有低沉的声音响起。
叫做阿芸的侍女把手里的脚盆巾帛交给另一名侍女,轻轻走到赫兰墨的床榻前跪下,声音沉静温柔:“大汗有何吩咐。”
赫兰墨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露出流畅而优美的肌肉线条,他将手肘弯曲搭在额头上,遮住眼中的表情,缓缓说道:“我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她,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宁州都督府的厨娘说她已有八个月身孕,若是明天伏击钦陵成功,钦陵一旦遇难,她会不会滑胎?八个多月了,滑胎会很危险……”
阿芸沉默片刻方道:“大汗准备收回明天伏击钦陵的命令?”
赫兰墨摇摇头:“这不可能,朝令夕改是为君者大忌。何况,钦陵在后面追我多日了,我若不回头先打掉他,等到了并州城下,后有钦陵,前有坚城,首尾难顾,还怎么攻城。”
作为跟随在赫兰墨身边十多年的宫女,阿芸对赫兰墨非常了解:“大汗志在天下,欲成就千古帝业,既然如此,就不必为儿女之情牵绊。人的一生总是有所得必有所失,没有人能同时既打到熊皮,又打到虎皮。(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许久的沉默,唯有炭盆燃烧的哔剥声和夜晚的寒风扑打帐篷的声音,偶尔夹杂一两声战马嘶鸣。
“可是我冤枉了她,把她打成傻子,终究是我……对不住她……每次想到她被我打成那样……心里就痛得跟刀绞一样……”许是内心的痛楚太深,赫兰墨的嗓音变得沉闷而喑哑,断断续续从胸腔深处逸出破碎的语声:“如果这次再杀死她的夫君,我……太对不住她了……”
“但这不是大汗的错,是她的兄长派钦陵镇守宁州,否则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算没有大汗,镇守边境的将领也有可能为国捐躯。”阿芸说道。
赫兰墨不再说话,泼墨般的长睫蔽住了眼里幽幽的水雾。
————
第二天,钦陵收到斥候回报:前方赫兰墨的大军突然加速行军。
钦陵眺望茫茫天地,雪霁初晴,天空湛蓝如海,大地银白如带,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半空飞舞,阳光照耀下如一条雪白的蛟龙,抖落纷纷扬扬的七彩鳞片。
他跟随赫兰墨征战多年,知道赫兰墨用兵如神,深谙韬略。说实话,他心里是惧怕赫兰墨的,所以他一直带兵跟在赫兰墨身后,并不敢主动出击。
但他也不能就这样跟丢了。他已经丢了越雁关,如果再让并州失守,那就不仅仅是姝儿会被抢回去,就算赫兰墨不会抢走姝儿,他丧师失地,最后摄政王也会降罪于他。
他本是一个贱奴,五岁时亲眼目睹部落灭绝,亲生父亲被野利人的可汗斩于马下。
他和母亲沦为野利左骨利侯的奴隶。
所幸母亲姿容美丽,得到左骨利侯宠幸,他从小就做了世子的伴当,陪伴世子一起长大,一起射猎习武。
本以为从此可以这样安定地生活下去,左骨利侯却因谋反被阿部稽可汗处死,左骨利侯全族被诛,连他也要被砍头。
是赫兰墨站出来求阿部稽饶了他一命。
后来他就一直追随赫兰墨,经过层层选拔,成为了最荣耀的圣狼卫。
本以为从此可以这样追随雄主明君建功立业,却没想到美丽的姝儿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起初只是暗暗恋慕她绝世的美貌,并没有其它想法。
然而,她对待下属的善意和关爱,一次次温暖他的心,让他除了恋慕她的美貌,更对她生了几分别样的情愫。
直到赫兰墨下令要斩姝儿祭旗,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她被杀,竟而背叛了赫兰墨。
护送姝儿返回晋国,一路上患难与共,当她不顾一切扑上来为他挡刀,以一命换他之命,从此后他彻底沦陷,再也无法忘怀她了。
然而,她是帝国最高贵的公主,而他什么都不是。
他在野利国还可以做圣狼卫,到了晋国,他就是一个毫无背景、胸无点墨的外族蛮夷。
他若不为晋国立下赫赫战功,有什么资格娶一位年收入五千食邑的帝国长公主!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追上野利大军!另外,加派斥候到前方黄蛇岭探路,以防中埋伏!”
钦陵的命令传下去后,晋军即刻加快了速度,一时间雪尘滚滚,旌旗招展,大军如一条蜿蜒的黑色长龙在雪地里急速行进。
不幸的是,刚到黄蛇岭,又下起了大雪。
狂风卷着雪花搅得天地一片混沌,目力所及都是白茫茫的雪幕,十步之内都看不清前路。
这样的情形在山谷中行军极其不利,钦陵命大军暂停,想等风雪过后再前行。
就在这时,风雪深处响起了令人胆寒的呜呜声。
——是高亢的冲锋号角声!
“不好,有伏兵!”晋军惊恐万状地地高呼起来。
然而,大雪中根本看不清楚,只觉周围全是影影绰绰的黑影,不知道是山峰树木的轮廓,还是潮水般涌来的伏兵。
“都督,我们好像进入青石谷了!”一名副将拼命鞭打着受惊的战马,惊慌失措地赶来向钦陵禀报。
“撤退!全军往谷口撤退!”钦陵用力提起马缰,在高耸的马背上举刀狂喊,迎面的风雪如利箭般扫射他的眼睛和脸庞。
传令兵吹响了撤退的号角,然而大雪茫茫,士兵们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该朝哪边撤退,没头苍蝇般乱跑乱闯,不辩敌我地挥舞着大刀朝撞向自己的骑兵一阵乱砍。
纷纷扬扬的雪花被飞溅的鲜血染成漫天飞舞的红梅,雪幕深处传来越来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惨叫声、马嘶声……
————
如歌回到长公主府时,俞秀娥已经收拾好行囊,正跟叶姝道别。
“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俞秀娥催促道。
奶娘抱着女婴跟在俞秀娥身后刚跨出门槛,身后传来叶姝凄凉的呼唤:“别……别走……让我再抱抱女儿……”
俞秀娥回头,见叶姝支撑着虚软的身子从床上下地来了,两名侍女忙抢上去扶住她,她因为虚弱而浑身颤抖,每走一步就有冷汗从额头滴落,却坚持挪到了门边,靠着门框大口地喘气,朝女儿伸出颤抖的双臂:“让娘再抱抱小乖乖……”
奶娘为难地望向俞秀娥,俞秀娥只得对她点点头,奶娘走回来把女婴又递到叶姝怀里,但见叶姝如此虚弱,奶娘不敢全然放手,半抱着襁褓交到叶姝手里。
叶姝低头看着女儿吹弹得破的白嫩小脸,恋恋不舍地亲了又亲,眼泪一滴滴落在女婴脸上,女婴忽然不哭了,好奇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落到自己嘴里的水滴。
“公主,别再耽搁了,再拖下去就不能及时出城了!野利人南下这一路烧杀抢掠,将成年人掳走为奴,婴孩却全部捅死!”
叶姝不寒而栗,赶紧将襁褓塞回奶娘怀里,一狠心扭过头去,哽咽着道:“快走吧!快走吧!”
如歌进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神色异常复杂。
她目送俞秀娥、奶娘抱着女婴往院门走去,门外是堵得车水马龙的街道,无数人奔走呼号,拥挤踩踏,潮水般呼啸着逃命。
如歌默默穿过庭院,见叶姝仍倚门而望,满面泪痕,如歌歉然道:“姐姐,要不你和她们一起走吧,我一个人留下来为姐夫报仇。”
“你在说什么呢,那是我的夫君,该由我为他报仇。”叶姝凄然一笑,以袖拭泪,“只是,那个隆吉可汗周围必定都是亲兵护卫,我们要如何接近他?”
如歌眼底闪过诡异的幽光:“据说他好色如命,之所以屡屡南下,除了觊觎大晋富庶,还因为垂涎中原美女。咱们两姐妹皆有倾国之色,还怕不能接近他?”
叶姝脑子受伤至今未痊愈,很多事情仍不明白,所以她没有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只是呆呆地问:“真的吗?那我会不会被他……”
“只要他一靠近,姐姐就动手,他哪有机会凌辱姐姐。”如歌扶着叶姝进房,边走边教她,“不过,也不能动手太早,因为隆吉可汗武功高强。姐姐等你养好了,我教你几招。”
两日后,并州城开始戒严,各个城门都关闭了,不准许出入,尚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只能关门闭户待在家里,听天由命。
数日后,赫兰墨的野利大军到达并州城下,并开始攻城。
叶姝所住的府邸都能听见巨木和楼车撞击城门的巨响,连屋宇都被震得不住摇晃。
叶姝站在府邸里比较高的楼台上,看见北城门、西城门方向火光冲天,浓烟弥漫,隐隐约约有喊杀声遥遥传来。
睡到半夜,不时会被急骤如雷的马蹄声惊醒,像是大队的兵马从府门外的街道驰过。
野利大军往城里射了很多绑着帛书的羽箭,帛书上用汉字写着,如若顽抗,一旦城破将会屠城。只要开城投降,保证秋毫无犯。
晋人都知道隆吉可汗一向守信,但凡投降的城池,从来没有遭受过血腥屠戮。
于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北门的城门尉,悄悄为野利大军打开了城门。
“北城破了!野利大军进城了!”
深夜的街巷传来划破寂静的惊呼,接着是雷鸣般的马蹄声,无数人与马的嘶吼,汇成洪流般的轰鸣,排山倒海而来。
叶姝从梦中惊醒坐起,如歌也很快赶到,搂住瑟瑟发抖的叶姝:“姐姐别怕,我在这里!”
叶姝抱着头,晶莹的泪珠滑落,映着苍白透明的肌肤,焕发出一种动人的柔弱之美:“我……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好像也曾经站在城墙上指挥大军守城,后来……后来……对了,还有一个女人也陪着我守城!”
正说着,外面有马蹄声杂沓凌乱,如闷雷般轰隆隆地响过,夹杂着兵器铿锵和粗暴的呼喝。
接着,一个侍女奔了进来,惊恐万分:“公主,咱们府邸被野利士兵包围了!”
————
大片松油火把烈烈燃烧,数千铁骑分列道旁,铁甲鲜明,刀枪林立,兵器甲胄的寒光被火把映得熠熠生辉。
龙吟般的长嘶声中,一匹高大雄壮的黑马停在宏阔的府门前,金色战甲、玄狐大氅的王者跳下马背,发辫披散肩头,耳朵下的大金环在火光里闪闪发光,映得他一双深瞳碧蓝如海。
他负手站在府门前,大氅猎猎翻飞,仰望匾额上“长公主府”几个漆金篆字。
有谁知道,他冷峻深沉的外表下,一颗心已经跳得要蹦出胸腔。
他把她打成了傻子,又杀死了她的夫君。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他想见她一面的渴望,此时此刻已经像岩浆般喷涌而出,无法遏制。
——那是他从懂事起就爱着的妹妹,此生唯一爱过的人……
返回东都那天,他回到把她打昏的那处宫帐,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整夜。
他想起曾和她并肩站在那里,望着昊泽和阿昌并辔骑马跃过栅栏,夕阳的余晖照耀着两个儿子的背影。
那一刻他挽着她的手,觉得那样幸福。
那时他想好了,立姝儿的盟友赫兰昌为继承人,然后和姝儿白头到老。将来他和姝儿百年之后,昊泽愿意在草原跟着哥哥阿昌,还是愿意回到晋国跟小舅舅生活都可以。
他已经为姝儿母子考虑得如此周全,却没想到,幸福那样快就成了泡影……
“吱呀——”朱红色的金钉府门缓缓打开。
赫兰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跨前两步,然而,他的脚步蓦地顿住,脸上浮现明显的失望。
门内走出来的,不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