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章 前生未有缘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6      字数:5060
  钦陵从越雁关回来时,叶姝、如歌、肖松年和俞秀娥正在灯火辉煌的厅堂等候他一起用晚膳。
  然而他满面凝重肃穆的神色,让他们都吓了一跳。
  “夫君,情况很严重吗?”叶姝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艰难地捧着肚子在椅中坐着,声音微颤,脸色苍白。
  钦陵点点头:“应该是隆吉可汗的主力部队到了关外,我今晚就要驻扎到越雁关去,如歌,姝儿拜托给你了。”
  如歌微颦秀眉:“姐夫,宁州离越雁关太近了,万一你们守不住,隆吉可汗大军入关,第一个沦陷的城池就是宁州。要不,我把姐姐送回药王谷去?姐姐已经八个月身孕,应该是比较稳妥的,一个月左右就到药王谷了,到时候正好可以在药王谷生产。就算路上突然发生早产,也有肖谷主和秀娥姐这对神医妙手,可保无虞。”
  “不!我不要离开夫君!”叶姝大喊,莹澈的眸中泪光点点,似映着溪光流银,闪动月华星辉。
  钦陵轻轻握了叶姝的手:“姝儿,听话,为了我们的孩子。一旦宁州破城,那些北方蛮族必定大肆奸银掳掠,到时候你和孩子恐怕难逃厄运。”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如歌一眼,如歌在烛光下与他眸光一触,只觉心旌摇曳。
  钦陵其实是暗示如歌——一旦赫兰墨破城,只怕叶姝又会被他抢回去,而且钦陵的孩子肯定保不住。
  如歌在一阵心动后,突然反应过来,定了定神,劝叶姝道:“姐姐,这些北方胡族,都是些茹毛饮血、残暴嗜杀的野蛮人,跟畜生没有两样。如果你落到他们手里,可能他们会看在你的绝世容颜,留你当个玩物,可你和姐夫的孩子就别想保住了。”
  叶姝听钦陵说过,隆吉可汗处死了自己的亲儿子,导致儿媳滑胎,血崩而死。隆吉可汗的儿媳是黑云部酋长的女儿,这也是黑云部酋长叛逃的原因之一。
  想到那个可怕的北方霸主,叶姝手足发冷,身子轻颤,但她眼中很快升起信任与崇拜之色,望着夫君:“可是夫君能守住越雁关,对吗?夫君不会让那些畜生破关而入的!夫君以前不是曾跟着我亡夫多次击退北国铁骑,屡立战功吗?”
  钦陵凝望着叶姝,眼底痛楚与深情交织:“姝儿,我誓与关城共存亡。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我希望你能保住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他伸手轻抚她圆滚滚的肚子,眼圈微红。
  叶姝低垂羽睫,浓密的长睫在莹白的脸上投下娇媚的影子:“好吧,那我……我去并州行吗?药王谷太远了,我不想离你太远。我们不是在并州买了一座宅邸吗?我就住到那里去。并州靠近大晋腹地,相对更加安全,而且离宁州比药王谷近得多。”
  钦陵想了想,对如歌道:“那就去并州吧,从宁州到并州有黄蛇岭为阻碍,即使越雁关破了、宁州沦陷,野利人也没有那么快攻到并州。而且从并州不管是往东回药王谷还是南下去京师避难,都比较快捷方便。”
  如歌和肖谷主、俞秀娥一商量,都觉得此议可行。
  “黄蛇岭一到腊月就会下大雪,雪天过岭极其艰难,所以我们要去并州就得立即出发,在下雪之前翻过黄蛇岭。”肖松年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
  “那就今晚收拾,明天出发。”钦陵断然道,神色坚毅。
  叶姝却露出了凄惶之色,眸中泪水盈盈,泫然欲泣,一把抓住夫君的手:“夫君不是今晚就要驻扎到越雁关去吗?那我们今晚就要离别了?”
  钦陵瞧着她楚楚可怜、凄美哀婉的模样,心像被揪住般疼痛,爱怜地抚着她的面庞:“如果明天野利人还没开始攻城,我会抽空从越雁关下来送你们。”
  然而第二天,叶姝和如歌收拾好行囊,马车也已经套好,正等着钦陵回来道别时,钦陵本人却未出现,只派了个亲兵回来说:“公主,野利人攻城了,越雁关战况危急,都督抽不开身,让属下来告诉你,赶紧出发去并州。”
  叶姝眼里浮起一层清泪,在如歌的一再催促和推攘下登上了马车,却撩开车帘遥遥地朝恒岭的方向眺望,隐隐看见长城的方向升起一道道狼烟,漆黑的烟柱翻滚着直冲云霄。
  宁州城离越雁关长城还有几十里,然而叶姝却似乎听见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呼啸的箭雨声和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这声音如此熟悉,许许多多模糊的画面掠过脑海,却又抓不住一个清晰的形象。
  她抱着头蜷在车厢的软榻上,泪水一滴滴落在滚圆的腹部。
  “姐姐,怎么了?”如歌靠近叶姝关怀地问。
  “头痛……似乎要想起什么事,但又只抓住一些模糊的瞬间……”叶姝全身颤栗着,声音嘶哑地说。
  “姐姐别急,我让肖谷主来帮你看看。”如歌撩开车帘喊肖松年。
  不多时,肖松年便进了叶姝的马车,为她拿了脉:“公主,你现在不要太耗费心神,于腹中胎儿不利。我知道你很想快点想起过去的事,但是这个急不得……”
  “不,不是我想快点想起过去的事,而是最近总有许多奇怪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等我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件往事的场景,却又像早上起床回忆梦境那样,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叶姝眼神仓惶而凄楚,脸上失去了血色,宛若莹冰雪玉般苍白着。
  “我给你施一轮针灸吧,让你安安神。”
  肖谷主便在车厢中给叶姝施了一轮针灸,让叶姝慢慢地睡了过去。
  叶姝的马车走得很慢,钦陵派了百十个亲兵护送,一路打着长公主府的水牌,十多日后即平安到达并州。
  年初时叶姝和钦陵到并州府来领取食邑收入,曾把从食邑收上来的粮食布帛交给并州府的主薄,拜托他帮忙兑换成金银。
  五千户食邑的收入可是一笔巨款,并州主薄韦谦建议叶姝拿出其中一部分放高利贷,以及购买商铺和房产。
  叶姝也觉得全部换成金银携带不便,便拿出一部分食邑收入,交给这位韦主薄去运作。
  考虑到以后每年都要来并州收取食邑的赋税,叶姝觉得在此地买一栋住宅,比住客栈或者官府驿馆更方便舒适。
  叶姝托韦主薄买的那栋宅邸,和并州府衙只隔两条街,同一条街上还住着好几位并州当地的权贵。
  马车沿街行来,在一处府门前停下,只见门庭高阔,朱墙碧瓦,雕梁画栋,俨然是一座十分富丽堂皇的府邸。
  当天刚安顿下来,韦主薄就上门拜访,将年初帮叶姝放贷收回的利钱,给叶姝带过来。
  叶姝与之谈及这次野利人的入侵,韦主薄神色复杂,探询的目光在叶姝脸上逡巡。
  他知道叶姝曾经和亲野利国,也知道叶姝被隆吉可汗打伤以致失忆。
  见叶姝言谈间是真的不记得过去了,便道:“此番隆吉可汗南下和往年一样,仍旧是兵分三路。他自率中路军从恒岭入关;左律王(莫槐仁信已经病逝,现在的左律王是莫槐伏念)走东路,从幽州南下;右骨利侯走西路,从封喉岭南下。这也是隆吉可汗一贯的战略。”
  叶姝柳眉轻颦,星眸微凝:“既然隆吉可汗每次南下的战略都一成不变,为何我哥就没有找到应对之策?”
  “这……”韦主薄摇摇头道,“摄政王应该有应对之策吧,此乃军事机密,非是卑职小小并州府主薄所能与闻的。”
  叶姝一想也是,长长叹了口气。
  接下去的几日,叶姝用放贷收回的利钱,在并州置办了不少家用和服饰,还发了俸禄给钦陵派来保护她的一百个亲兵。
  又过了一个多月,腊八节到了。前晚下了一场大雪,早上起来,院子的地面和树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在雪后晴光照耀下,如同晶莹剔透的琉璃仙宫。
  叶姝、如歌、肖谷主、俞秀娥正围坐在烧着地龙的饭厅,喝着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突然,仆人来报:韦主薄来访。
  须臾后,韦谦的身影跌跌撞撞出现在门口,因为跑得太急,大冬天的他竟满头大汗,面带惶恐之色。
  然而一眼看见叶姝也坐在厅上,他刚张开的嘴蠕动了几下,突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晋、晋阳公主,兰、兰陵公主,今日是腊八节,下官冒昧来恭贺佳节。顺……顺便告知二位公主,上清寺今日会布施腊八粥,不知二位公主有无兴致去游冶?”
  如歌微微蹙眉,远黛般的秀眉如春山笼雾:“多谢主薄大人,姐姐最近身子越发重了,恐怕不能出游了。大人若有闲暇,不如留下来尝尝我们府上的腊八粥,这是宫里的老尚宫秦姑姑亲手做的。”
  “那下官就不客气了。”韦谦坐下来,一位气质不俗的侍女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韦谦一边低头喝粥,一边在热气缭绕中悄悄给如歌使眼色。
  “对了,后院梅花开了,韦主薄有没有兴致陪我去看看。”如歌见韦谦不停地使眼色,猜测他大概有什么紧急事情,一时间心脏狂跳,不祥的预感如冬日的阴霾般迅速蔓延。
  “好,好!”韦谦忙不迭地应和,和如歌几乎同一时间站起身,两人急慌慌地一起走了出去。
  俞秀娥和肖谷主都看呆了,俞秀娥笑着瞅瞅肖松年:“师父,咱们兰陵公主不会是……”
  “这不可能吧……”肖松年下巴都快惊掉了——如歌看上韦谦了?
  唯有叶姝默默地低头喝着腊八粥,低垂的长睫下掠过一抹隐秘的幽光。
  ————
  韦谦跟在如歌身后,沿着回廊小道往后院走去,一路避开了侍卫、婢女,渐渐走得远了。
  有清冷的幽香随风拂来,接着,一大片粉红色的云朵扑入眼帘。
  院墙边几树梅花开得正盛,一枝枝红梅迎风斗艳,衬着满地堆琼砌玉般的积雪,格外鲜艳妩媚。
  如歌却无心观赏,见四周无人,蓦地转身,盯住韦谦:“究竟发生何事?”
  “越雁关破了!”韦谦的脸色在满林红梅中显得格外惨白。
  “什……什么……”如歌声音颤抖,整个人往前一扑,抓住韦谦肩膀,指甲快要抠入韦谦肉里,“那我姐夫呢?!”
  韦谦被她抓得几乎叫起来,惊异于她强烈的反应,结结巴巴道:“隆、隆吉可汗用重金收、收买恒岭中的猎户,让猎户带路,绕开了越雁关,从、从小路翻过了恒岭,出其不意出现在宁州城下。宁州守将以为越雁关已破,遂开城投降。等宁州都督从越雁关回师,宁州已然陷落……”
  “然后呢?”如歌酥胸急剧起伏,映着冬日冰雪的黑瞳,仿佛有烈焰卷过。
  “隆吉可汗只留了部分兵马守宁州,自率主力继续南下。宁州都督也只留部分兵马攻打宁州,亲率主力在后面追隆吉可汗,一直追到黄蛇岭。黄蛇岭谷深林密,崎岖陡峭,又是风雪交加,宁州都督钦陵遭遇隆吉可汗设的伏兵,全军被埋于青石谷的深雪中……”
  “不——”如歌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声音凄惨得不似人声,韦谦整个人吓傻了,呆立在当地。
  “姐夫……姐夫……”如歌跪倒在雪地里,手抠进了冰冷的积雪里,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一阵寒风掠过,梅花纷纷扬扬飘落,鲜血般在眼前飞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落下一滴又一滴血痕……
  “晋阳公主,你怎么来了?!”
  韦谦惊愕的高呼,让如歌昏乱的意识中生出一缕微弱的理智。她抬起头,看见叶姝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株梅树旁,脸色比雪地还白,一双灵动水莹的眼眸睁得极大,瞳孔里满是不敢相信的恐惧和惊骇。
  “姐姐……”如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去扶叶姝,却惊叫着捂住了嘴——
  叶姝脚下,一摊鲜红的血泊,衬着洁白的积雪,正在阳光照耀下泛着艳丽的刺目红光,缓缓蜿蜒流淌……
  ————
  叶姝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黑沉沉的睡眠仿佛深深的沼泽陷住了她,怎么也摆脱不了。
  耳边有很多声音,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她拼命想要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终于,她听到孩子的啼哭,是昊泽?我和阿墨哥哥的儿子?
  叶姝眼角有泪水滑落,颤抖着苍白的唇,辗转着模糊的呼唤:“阿墨哥哥……阿墨哥哥……”
  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凄迷的眼中一片空茫,涣散的目光没有焦聚。
  “姐姐,你醒了!快看你的女儿!”如歌抱着一个襁褓送到叶姝眼前。
  叶姝的眼睛缓缓转动,终于落在女婴粉嫩的小脸上。
  “她真漂亮……”叶姝虚弱地说道,“她有名字吗?”
  如歌凤眼里泪光潋滟,声音哽咽:“等着姐姐取名呢!”
  “不,等夫君取名吧。”叶姝摇摇头,轻轻地说。
  如歌将襁褓交给俞秀娥,捂着嘴失声痛哭着奔了出去。
  “她怎么了?”叶姝茫然望着如歌的背影,蓦然之间,她想起来了——夫君在风雪中的黄蛇岭中了野利人的埋伏,全军覆没了!
  刹那间,肝肠寸断的痛楚袭来,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利爪撕扯着般,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哇——哇——”女婴的啼哭仿佛一道微弱的阳光,照进叶姝绝望的深渊。
  她勉强振作精神:“秀娥姐,我女儿哭了?抱过来,我哄哄她……”
  “奶娘在给她喂奶,公主你瞧,她吃得多高兴。”俞秀娥笑眯眯说道。
  叶姝望着女婴吃奶,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秀娥姐,我是在一个荒村小院里生的昊泽吧?那天打雷下暴雨了,对吧?”叶姝突然问俞秀娥,眸光清澈明亮如阳光下的湖水。
  俞秀娥惊喜地叫道:“公主你都想起来了?”
  叶姝摇摇头:“只想起了那个场景,但是忘了为什么会在荒村小院里诞子……”
  俞秀娥张了张嘴,肖松年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即闭了嘴:“是啊,不知道公主怎么会在荒村小院诞子……”
  “那天你也在吧,你不知道吗?”叶姝惊讶地问。
  “噢,我……我忘了……”
  “我的亡夫,小名是不是叫做阿墨?”叶姝问道。
  俞秀娥震惊地望着叶姝,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外面是什么声音,这么吵?”叶姝突然侧过头倾听。
  无数人奔跑呼喊的嘈杂声,如涨潮般隐隐约约传进来。
  “外街已经堵得走不通了。”如歌走进屋,满面泪痕闪着冷冽的光泽,“隆吉可汗率领的野利大军已经过了黄蛇岭,就快打到并州了,好多官吏富户都收拾了金银细软,准备逃出并州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