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钦陵派了个亲兵回来告诉叶姝：他可能要很晚才回府，让她晚上不必等他。
  然而没有夫君温暖坚实的怀抱，叶姝怎么也无法入眠。
  铜壶滴漏，烛影摇红，她捧着已经大起来的肚子，侧躺在填塞花瓣的芳香绣枕上，将精绣兰蕙的水蓝色锦被一直拉到脸颊上，仍然觉得秋凉袭人，冷得直打哆嗦。
  但她又懒得唤侍婢生火炉。因为钦陵身体像火炭般暖和，虽然入秋，叶姝的卧室里尚未生起炉子。
  唯有玉鸭香炉里逸出的袅袅熏香，在房间里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香雾，带来一丝丝暖意。
  辗转了许久，叶姝实在睡不着，肚子沉重，躺久了腰酸背痛，她索性慢慢爬起来。
  睡在外间值夜的侍女听见动静，忙推门进来殷勤问道：“公主要如厕吗？”
  叶姝摇摇头，指着窗下宽大的乌木书案：“给我拿一本书来看吧。”
  书案上堆放着一摞书册，侍女随手拿了一本捧过来，叶姝一看封面就有些郁闷。
  她离开药王谷的时候从母后书房挑了不少书籍带来，她不仅忘了过去的事，连过去读过的书都差不多忘光了。
  前些日她刚把《诗经》和《楚辞》读完，这几日在看《列女传》，正好看到“贞顺篇”，讲的都是一些守寡不嫁的妇人。
  叶姝很是同情这些女子，也想不通为何守寡不再嫁是一种美德。
  她只是今天一晚上没有夫君温暖的怀抱，就已经觉得难以入眠，她无法想象没有男人的生活该怎么熬得过去。
  她对于床笫之事并不特别沉溺，但对于男人温暖的怀抱却是无比贪恋，尤其害怕孤枕独眠。
  在叶姝看来，哪怕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腻在一起耳鬓厮磨，天南海北地瞎聊，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她把书还给侍女：“换成《诗经》吧。”
  侍女将书换了，给叶姝端来一个荷叶形鎏金银烛台放在床榻边，又将枕头垫高让她靠着。
  叶姝靠在床头读《诗经》，不知不觉，烛台上积了珊瑚珠般厚厚的烛泪，然而夫君还未回来。
  叶姝越来越担心，让侍女取了一件七彩飞霞百鸟羽缎披风裹上，在侍女扶掖下缓缓踱出房门，来到廊下。
  月洒清辉，树影婆娑，空中有萤火虫，拖着淡淡的光弧飞来飞去。夜露越来越重，在叶片上凝成无数水珠，滴滴答答滚落下来，像低低的啜泣。
  叶姝靠着廊柱，手笼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无论侍女怎么劝也不肯回房，无法，侍女只好搬来一张交椅让她坐下。
  “都督回来了！”院外终于传来值夜亲兵的通传声。
  不多时，劲健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钦陵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夫君！”叶姝在侍女扶掖下，缓慢走下台阶。
  钦陵大吃一惊，几个箭步冲上来扶住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叶姝向他脸上身上打量，见他满面尘土，戎服肮脏，惊讶道：“夫君从哪里回来？”
  钦陵扶着叶姝进屋，脱下灰尘仆仆的外袍，让侍女打了水来净面洗手，然后才在床边坐下，一边将叶姝的双脚抱进自己怀里，让她取暖，一边深蹙眉峰说道：“我到越雁关外去了一趟，亲自把黑云部酋长和一千多部落子民接进了关。”
  “什么？”叶姝十分震惊，“这个酋长不是叛逃的吗？你庇护了他，野利国的隆吉可汗岂不是要来攻打晋国？”
  “我跟幕僚们商议过，他们大多数都认为应该先把黑云部酋长接进关再说。还记得我跟你讲过吗，在你父皇当政的时代，晋国的疆域比现在更靠北，那时晋国占有大片牧场，很多边境胡族部落都臣服于晋国。”
  叶姝眨巴着眼睛点头：“我记得，隆吉可汗继承汗位后，野利国日渐强大。他们一步步蚕食鲸吞我们中原沃土，大晋的国界被迫往南收缩。我的亡夫也是在抗击野利人入侵时战死疆场。”
  钦陵点点头：“所以，如果我们不收留黑云部，日后就不会再有任何胡族部落投奔我们了。”
  “可是，如果因此惹恼了隆吉可汗，引起两国战端，岂非因小失大？”
  “事关两国邦交，不是我一个边将所能决定的。这需要上奏给你大哥，由你大哥定夺。如果他不想和野利国决裂，可以把黑云部的人绑了送回野利国交给隆吉可汗。但是如果你哥倾向于保护黑云部，而我又没能及时庇护他们，那就是我失责了。”
  叶姝点点头，又问：“黑云部酋长现在住在何处？”
  “在恒岭下设了营地。”
  钦陵用自己的腹肌将叶姝冰冷的玉足捂热了，才把她的脚放回被窝。
  “夫君用晚膳了吗？要让厨房给你热晚膳吗？”叶姝关怀地问。
  “好，我去吃点东西，你先睡。”
  可是等钦陵用完晚膳、练完一套拳、冲完凉回到卧室，发现叶姝仍然靠在床头。
  “怎么还在看书？”钦陵俯身将脸贴在她的腹部，“是小家伙闹得你睡不好？”
  “哪里，还没有动静呢，大夫说要五个多月才有胎动。”叶姝将书卷放到一边，搂着夫君的脖子，在他颈窝里深深地嗅了嗅。
  “怎么，我有汗味？”钦陵见她不停地嗅着自己，有些不安地问。
  叶姝仰起娇艳的小脸，笑容甜美，美眸里柔波轻漾：“不是啊，我喜欢闻你的气味。”
  钦陵刮了一下她的小翘鼻：“还特别喜欢躺在我腋窝下，真是奇怪的习惯。”
  叶姝羞涩地笑了，香腮染霞：“就是喜欢你的味道嘛……”
  她娇羞的模样让他格外心动，情不自禁拥住她深吻，在她耳畔道：“胎像已经稳定了，我轻轻的，可以吗？”
  “唔……嗯……”
  灯烛摇曳，映得帐幔上描绣的云水澹荡不定。
  细细的清甜熏香，幽幽渺渺飘散在描绘山水的紫纱屏上端……
  “夫君为何那么喜欢吻我背上那道疤痕？”
  因为那是你为了救我而挨的一刀，姝儿！
  然而钦陵没有说出来，只是久久吻着她光洁玉背上那道长长的粉色刀疤……
  缠绵过后，钦陵从后面抱着叶姝，脸埋在她馨香丝滑的秀发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那个黑云部酋长为何会叛逃？”叶姝慵懒地问。
  “隆吉可汗在边境建立许多军州，既保留草原上的游牧方式，军州治下又有许多汉人奴隶耕田，是农、牧、军合一的州。据说黑云部的军州比其它各部少，黑云部酋长不满已久。
  再者，隆吉可汗推行汉化改制，变更了许多部落旧俗，还任用汉官制定了律法。以前草原上没有律法，各部落都是部落酋长说了算，现在国家有了统一的律法，部落里如果有人犯罪，不能由部落酋长随意打杀，而要交由国法处置。
  听说黑云部酋长的侄子因为猎场上的争斗杀了人，被隆吉可汗新建的北府逮捕，判了斩刑。
  另外，黑云部酋长的亲女儿嫁给隆吉可汗的长子，可后来隆吉可汗的长子被处死，黑云妃因忧伤滑胎，血崩而亡。
  今年五月的头曼山部落大集会，黑云部又因为和朱邪部争夺草场，闹到隆吉可汗那里，隆吉可汗把草场判给了朱邪部。
  种种事件让黑云部酋长对隆吉可汗的不满到达了顶点。
  八月初，隆吉可汗在紫蒙川举行部落大集会，黑云部酋长称病未去，派一位族兄带着几位刺客前往，本欲刺杀隆吉可汗，谁知刺杀未遂，族兄反而被逮捕。
  黑云部酋长惧怕隆吉可汗问罪，便带着部分子民往南投奔晋国。半路被朱邪部拦截，两个部落大战一场后，黑云部酋长带着剩余的一千多人来找我……”
  钦陵突然顿住，实际上黑云部是野利国西境的部落，要投奔晋国也应该走西边的封喉岭或者射虎隘最近。
  越雁关处于晋国北部边境的中段，黑云部酋长之所以来投越雁关，是因为跟钦陵是旧相识，在钦陵做赫兰墨的圣狼卫时，就跟黑云部酋长私交匪浅。
  钦陵当然不能让叶姝知道，故而话锋一转：“我已经给你大哥写了奏表，看他准备如何处置黑云部落的人吧。”
  大约一个月后，叶衡的旨意下来了，命钦陵收留并保护黑云部落的人。
  同一时间，驻跸在东都的赫兰墨也收到了黑云部叛逃的消息，立即派遣使者南下，敦促晋国交出叛乱的部落酋长和残民。
  之后，叶衡也派出使者去野利国，提出条件：若要晋国交出黑云部酋长和子民，赫兰墨需把前年从晋国抢掠的十万民户还给晋国。
  同时叶衡还给钦陵下达了指令，让他随时备战。如果赫兰墨以此为借口南侵，钦陵务必要守住越雁关。
  金秋十月的时候，钦陵安插在商队里的间谍带来消息，说赫兰墨已经移驾中都，正在全境调兵，大概准备要大举南侵。
  钦陵日夜巡视边防，不敢掉以轻心。这日，钦陵带着一队人马刚出城，忽然听见云雀般清悦娇脆的声音：“姐夫！姐夫！”
  钦陵猛地勒住坐骑，调转马头朝官道边眺望，登时喜出望外：“如歌？”
  钦陵迅速带马返回，跳下马背，见如歌旁边还有两人，更加喜之不尽：“肖谷主！秀娥姐！”
  肖松年和俞秀娥也跳下马背和钦陵打招呼。
  “姐姐还有两个月就该生了，我带了谷主和秀娥姐专程来给姐姐接生！”如歌眼睛凝在钦陵脸上一秒都舍不得离开，“姐夫，你穿着铠甲是要干什么去？”
  “斥候说关外发现大队骑兵，打的是野利国虎豹骑的旗号，我准备到越雁关去看看。”钦陵冰雪般白皙的面庞被深秋寒风吹得微红，衬着一身亮银铠甲，显得格外俊美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