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章 从此陌路(4)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6      字数:4396
  强烈的呕吐持续了很久都无法遏制,叶姝把这一天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不少污物溅到了钦陵身上,他全然不顾,不带一丝嫌恶,只是焦急地喊道:“水!快拿水来!”
  一个马匪递过水囊,钦陵用水打湿了巾帕,仔细地给叶姝擦着嘴角的秽物。
  叶姝被这阵剧烈的呕吐折磨得几乎虚脱,脸色惨白,泪流满面,整个人瘫软在钦陵怀里不住颤抖。
  “公主,来,喝水漱漱口……”钦陵将她抱在臂弯里,一点点地喂她喝水,他的脸被鲜血覆盖,只露出一双溢满疼惜、闪着泪光的眼睛。
  叶姝没有焦聚的目光缓缓凝在钦陵脸上,篝火在她黑水晶般的眸子里跳动,她秀丽的柳叶眉深深蹙在一起,似乎很吃力地在搜寻什么记忆……
  “母后!你好些了吗?”昊泽扑过来,仰着的小脸上满是关切和焦急。
  叶姝的目光缓缓转到儿子脸上,眼里隐隐闪烁一丝微弱的神智,苍白的唇轻颤着,伸出手在昊泽俊秀的脸上轻轻摩挲。
  林外突然传来急促纷乱的马蹄声,几名马匪跑出去接应,很快就将如歌、肖松年和十几个杀出重围的马匪接进林中。
  肖松年一下马就疾奔过来,在叶姝身边蹲下,拿起她的手腕诊脉。
  “可能是颠簸得太厉害以致呕吐,无甚大碍。”肖松年凝神听了一会脉象后说道。
  钦陵、如歌和昊泽都松了一口气。
  如歌对钦陵说道:“刚才我去接肖谷主,遇到大队的追兵,就在我以为将有一场血战时,突然所有追兵一下子全部调转方向撤退了。这是怎么回事?”
  钦陵凝神想了片刻:“大概是奉了什么人的命令。我们明显是为劫持公主和昊泽,并不会伤害其他宫眷,他们没有必要派兵追击。”
  如歌想了想:“会不会是莫槐柔?能够对索莫下令的只有她。她应该最巴望我姐姐回国,昊泽一走,她儿子又少了一个威胁。”
  “没错,肯定是她。”钦陵低下头,见叶姝靠在自己怀里睡着了,整张脸都贴在他的臂弯,卷翘的睫毛轻轻扇动,一下一下地仿佛在撩拨他的心弦。
  钦陵的心顿时化作了一池春水,泛起无边的温柔涟漪,他一动也不敢动,以极轻的声音对如歌道:“再拿一张毯子来……”
  如歌从一个马匪那里借了一张羊绒毯,蹲下来搭在姐姐身上,她抬目看了钦陵一眼,见他纹丝不动地坐着,低垂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怀里的叶姝,深沉无边的爱意随着火光在他浓长的睫毛下流淌。
  不知为何,如歌心里便有春潮荡漾,她默默地走到一边,对一名汉人马匪说道:“你给我拿一件大氅,有吗?”
  那马匪忙不迭拿来一件狼皮大氅,如歌默默地走到钦陵身后为他披上大氅,钦陵被惊动,抬眸看了如歌一眼。
  如歌轻轻咬了一下樱唇,慌乱地别开眼睛,篝火照耀下,她娇美的脸上浮起两朵桃花般的羞红。
  钦陵却未在意,仍低头无限温柔地凝视睡梦中的叶姝,一名马匪走上前躬身问道:“大当家,属下刚点完了兵马,还有三十六人未归队,是否还在此等他们?”
  “再等半个时辰。”钦陵声音不高却充满威严。
  “是!”那人恭敬领命而去。
  ————
  索莫率领一队狼卫刚刚追出几里,身后突然传来高呼声:“索莫大人!索莫大人请留步!”
  声音很是熟悉,索莫只得在高速奔驰中猛地勒住坐骑,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索莫稳稳坐在马背上回过头,见莫槐柔身边的侍卫长流星追月般打马追来,焦急万分、气喘吁吁地大喊:“可贺敦请索莫大人不要再追了!”
  “西宫可贺敦被劫走了!不追回来如何向大汗交待?”索莫拉着缰绳控制住躁动的坐骑,朝那侍卫长高声喊道。
  “我家可贺敦说了,若大汗怪罪,由她担着!索莫大人请回吧!”
  索莫想了想,决定听从莫槐柔的命令,一带缰绳,调转马头,率领狼卫们返回。
  夜色已经笼罩大地,大片火把在草原上闪耀,莫槐柔站在自己銮驾前的车辕处,周围是层层叠叠举着火把的铁甲卫士。
  刚才钦陵径直朝叶姝的马车冲过去,护卫莫槐柔和她三个子女的侍卫们原地矗立,列成森严的阵型,未曾受到任何损失。
  索莫来到她车下单膝跪地:“启禀可贺敦,属下无能,西宫可贺敦被劫走了,六王子也被劫走了……”
  明亮的火把照耀下,莫槐柔扶轼而立,裙袂在夜风中猎猎飞舞,笑容风华绝代:“起来吧,索莫。西宫可贺敦毕竟是晋国公主,始终心向母国,她也不是第一次逃回国了,便让她去吧。此事本宫自会向大汗解释,你不用担心。”
  ————
  半个月后,赫兰墨的銮驾从头曼山回到中都。
  黄尘滚滚,旌旗漫天,骠骑如云,秋日枯黄的草原被铁甲的潮水染成了墨黑色。
  赫兰墨在中都城门口勒马驻立,久久仰望城门上用野利文字镂刻的“叶姝城”三个遒劲大字。
  这是他当初为了迎娶姝儿所建的城池,也是百年来草原上的第一座城,当时他刚刚称汗,西边还有赫兰真的西野利国负隅顽抗。
  他却为她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建成了这座完全模仿晋国都城的城池,并且以她的名字命名。
  那时,他就是想昭告全天下:我终于娶到了最爱的女人!
  他想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幸福!
  可是后来……
  她和慕奎偷情,怀了慕奎的孩子……
  她哥哥突然撕毁两国盟约,袭扰他的边境部落,与他反目成仇……
  泪水渐渐盈满了赫兰墨的眼眶,又被他强忍了下去。
  他甩甩头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抛开,安慰自己:姝儿会清醒过来的,叶姝城是我和她洞房花烛的地方,我们又曾在附近的月亮湖度过最美好的时光,姝儿一定能慢慢恢复记忆的!
  等她恢复记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至于她和钦陵的私情,我已经把她打成这样了,只要她能康复,我会既往不咎,和她从头来过……
  妹妹,我们一切重来,我们有这样聪明勇敢的儿子,我们还要再生一个女儿,还要再生好多孩子……
  心中千回百转地想着,赫兰墨的銮驾仪仗到了宫城正殿的广肠,莫槐柔等后宫妃嫔们在广肠上齐刷刷跪了一地,迎接赫兰墨。
  赫兰墨一眼扫过大片衣香鬓影,跳下马背,亲自搀扶阿柔起来,低声问道:“怎么不见姝儿和昊泽?”
  莫槐柔娇躯一颤,不敢看赫兰墨的眼睛:“快到中都时,钦陵带了一帮马匪把她和六王子劫走了。”
  赫兰墨如被雷电劈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双目圆睁,半晌才能发出颤抖的声音:“你……你在说什么?索莫率领两千狼卫护送你们,怎么可能被一帮马匪劫持?!——索莫!索莫!”
  赫兰墨脸上带着濒临崩溃的狰狞,近乎失态地嘶声大喊索莫。
  索莫从后方疾步跑来,满身甲胄铿锵作响,半跪在赫兰墨脚下,鼻翼布满细密的汗珠:“属下在!”
  “不怪索莫,是臣妾让索莫不要再追,放他们走。”莫槐柔突然挡在索莫身前,提着裙摆跪下:“请大汗降罪于臣妾,勿及他人!”
  赫兰墨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粗重地喘息着,狠狠盯着莫槐柔,眼睛瞪得似乎要迸出血来,原本英俊的面孔扭曲而变形。
  “大汗不必伤心,她的心已经给了别人,大汗把她强留下来也是无用。”莫槐柔眉睫低垂,声音婉转轻柔,一字字却如尖刀般扎在阿墨心上,“钦陵单枪匹马冲向她的马车时,她妹妹扶着她从马车里出来,臣妾分明看见她望着钦陵的目光充满炽热,一点都不像痴呆之人。她妹妹打伤了德支他们,所以钦陵才能那么容易抢走她,可见她妹妹早就和钦陵勾结。上次她和钦陵在别鲁山幽会,也是她妹妹为她做掩护。这样的女人,大汗何苦再留恋她?!”
  许久,许久,莫槐柔才听到赫兰墨破碎而又喑哑的声音:“阿柔说得是,那种女人,走了就走了,没什么可留恋……”
  顿了顿,似乎是为了抑制内心剧烈的痛楚,好半天他才继续发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变调:“也好,十天后的立后大典,便只有你一人了。也不用再分什么东宫皇后,西宫皇后了,阿柔,你将是本汗……唯一的可贺敦,唯一的皇后。”
  说罢俯身扶起她,揽过她的纤腰,与她并肩走在后宫妃嫔和一众侍卫最前,向那座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正殿走去。
  ————
  兖州,青枫山,药王谷。轻纱般的流云缠绕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萧萧秋风拂过大片枫林,绚烂的赤红波涛在山涧幽谷间翻滚。
  药王谷入口处,一对气质非凡的男女相依而立,那男子身形魁伟挺拔,眉宇冷峻,两鬓微霜,却丝毫不因岁月而失去威严气魄。
  那女子身段娇小婀娜,依在男子身畔,远远看去,好似二八少女。细看方发现,她眼角唇边已有细细皱纹,却依然眉目如画,依稀透着年轻时的绝代风姿。
  夫妇俩引颈而望,眉目间皆染满心痛和担忧,这时,他们头顶一阵枝叶窸窣,伴随着一个亮丽而欢喜的声音:“来了,他们来了!”
  随即一道劲装身影跃下树来,轻盈曼妙,绝色无双,正是慕如歌。
  她先回药王谷,通知父皇,叶姝要回来。
  今日,奕六韩夫妇一起来迎接女儿。
  果然,一乘马车缓缓停在谷口处,钦陵抱着叶姝跳下马车,小心翼翼地将叶姝放在地上。
  奕六韩夫妇手牵手踉跄着往前奔去:“姝儿!”
  夫妻两个的声音都带着哽咽,山谷里的秋风吹起他们斑白的鬓发,高大的奕六韩仿佛在一瞬间驼了背,风姿绰约的苏葭湄也突然间佝偻了身躯。
  钦陵原本扶着叶姝,见状让到一边,老夫妻两个一左一右抢上前扶住女儿。
  叶姝可以慢慢地行走了,但仍然不是很协调,微微有些跛足。
  “公主,这是你的父皇和母后。”钦陵在一旁温声介绍。
  这一路过来都是钦陵照顾她,从大小便到饮食起居,还有每日的按摩,一样样无微不至。
  肖谷主也一路跟随,每日给叶姝施针服药,驱散她脑部淤血,疏通她脑中经脉。
  她虽然尚未想起过去的事,但逐渐能跟着钦陵和昊泽学说一些话了。
  “父皇……母后……”叶姝学着钦陵的发音,缓慢地发出声音,那双仍然不太有神的眼眸,缓缓从奕六韩脸上转到苏葭湄脸上。
  “哎!乖女儿!”奕六韩大声地回答,眼眶通红,强忍泪水笑起来。
  苏葭湄默默挽着女儿胳臂,清丽出尘的杏仁眼蒙着一层水雾,终于,汇聚成两滴大大的泪珠滑落。
  “爷爷!”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奕六韩回头一看,顿时有一抹惊喜冲破了满目悲伤,如朝霞破云而出,他一把将昊泽抱起来:“才一年不见,昊泽长这么高了!昊泽还记得爷爷吗?”
  “记得!”昊泽用力点头,抱着奕六韩的脖子,“爷爷,我去年走之前养的小乌龟还活着吗?”
  “额……”奕六韩头皮一炸,那只乌龟被他养死了,他只好瞎编一通,“它去找雌乌龟成亲去了,所以就不回来了!”
  肖松年跳下马背,捋着白胡须哈哈大笑:“别听你爷爷胡诌,定是被他炖了一锅王八汤吃掉了!”
  昊泽瞪着眼睛问奕六韩:“啊?爷爷真的把我的小乌龟吃了?”
  “哪有!要吃也要等小耗子回来一起吃!”奕六韩朗声大笑,将昊泽放到肩上坐着,一行人一起往药王谷中行去。
  红叶漫山,秋色如画,轰隆隆的瀑布变成了潺潺湲湲的细流,宛如几缕长长的薄纱素绢垂挂于山崖间。
  苏葭湄和如歌一人一边扶着叶姝,钦陵紧紧跟在后面。
  奕六韩肩上坐着昊泽,和肖松年走在一起,他低声问道:“谷主,姝儿还能恢复到从前那样吗?”
  肖松年叹口气,苍老的眼里满是痛惜:“恐怕难了,她现在就像一两岁的孩童,走路、说话、认识事物,都要从头开始学。”
  奕六韩垂目默默走了一段路,突然沉沉问道:“那她会不会有天突然想起所有事情?”
  “应该不会。”
  “所以说,现在是我们教她什么,她就学会什么?”
  “目前看来是的,而且针灸、按摩、服药暂时都不能停。”
  “那么……”奕六韩沧桑的英目蓦地充盈了血色,翻腾着透心彻骨的恨意,“以后请肖谷主不要提到跟那个畜生有关的任何事情!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再想起那个狗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