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墨从清阳突围后，北上寅州，在寅州治下的长源郡驻跸。
  这时传来一个噩耗，西路的右骨利侯因为急着翻越五行山与赫兰墨会师，没有留意自己背后有一支晋军。
  半夜这支晋军斫营，右骨利侯被砍成重伤，因为伤得太重，只过几日便在来接应赫兰墨的途中一命呜呼了，其遗体已在路上，不日将到达长源郡。
  右骨利侯是赫兰墨的股肱将领之一，又是朱邪部的酋长，他的战死对野利国来说损失极大。
  赫兰墨因此有了和谈之意，加之叶衡派人从海路北上高句丽，唆使高句丽侵略辽东，扰乱野利国东部边境，赫兰墨更加急于撤军。
  恰在此时，晋国再次派来使者议和，这次叶衡提出的条件是赫兰墨退出寅州，归还掳掠的人口民户。
  晋国将加封叶姝为大长公主，增加食邑至五千户，并且按照这个食邑标准，将欠了叶姝四年的食邑收入，一并归还。
  五千户食邑，每年能收粮食约两万五千石。四年就是十万石粮食。
  另外晋帝作为舅舅，为庆贺姐姐诞育子嗣，特赐外甥赫兰昊泽绢帛十万匹。
  还有开通边境互市，不再对野利国进行贸易打压等等。
  叶姝听说叶衡提出这么优厚的条件，心中甚喜。她当年被赫兰墨送回晋国，没有等候大哥的旨意就让钦陵带着她擅自从定远私逃。
  之后在药王谷住了四年，并没有拿到属于自己的食邑收入。
  如今大哥奉还自己四年的食邑收入，还为自己增加食邑至五千户，这十万石粮食面子上是给自己的，其实是给野利国的。
  “哼，条件优厚？优厚什么？要我归还人口和民户？这怎么可能！这些人口和民户都是你哥前两年从我们野利国引诱过去的。”赫兰墨满眼桀骜之色，冷哼一声说道，“若不是因为高句丽扰边，你哥给我那么点粮食和布帛就想让我退兵？”
  叶姝无言以对，默默低头夹了一筷鱼肉吃，眼角余光见赫兰墨伸手向酒壶，忙按住他的手：“别喝了，酒喝多了伤身。前些日从清阳突围，你亲自冲破敌营为我们杀开血路，之后又与严柬之的追兵大战一场，已是体力透支，如今该好好保养。”
  赫兰墨遂收回手，喝了一口鱼汤：“还有，你哥还要我上表称臣。哼，我正筹备着改国号，称皇帝，怎么可能向他称臣？”
  “你要称帝？以后不叫可汗了？”叶姝微微一惊。
  “北边的部落仍叫我可汗。改国号、称皇帝，不过是让汉地的百姓们感到亲切，以便统治汉人。”赫兰墨放下玉箸，握住叶姝的手，眸中情深如海，“谢谢妹妹帮我劝降了苏谨行，我准备设立南北二府，北府统治草原部落，南府统治辽东、辽西、幽云等地的汉人百姓。其中南府将模仿你们中原制度，设立六部尚书，我会让苏谨行担任户部尚书。”
  叶姝浅浅一笑，宛如明珠生晕，春梅绽雪，艳光慑人：“其实我倒没费多少口舌，只是问苏谨行，报答君恩和泽济苍生，哪个更重要。”
  “苏谨行回答我说……”叶姝学着苏谨行的样子，用手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模拟男子的声音说道：“自然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赫兰墨被她顽皮俏丽的模样逗得一口鱼汤差点喷出来：“然后呢，你说什么？”
  叶姝眉目越发明艳飞扬：“我便说道，既然如此，先生你在晋国为官，带给百姓的福泽，可比不上在野利国做官。
  先生在晋国不过是个户部员外郎，民生大计轮不到你做主。然而，如果你到野利国来，大汗准备把汉地都交给你治理。
  野利国现在有大量汉人百姓，草原上的蛮人不知道如何统治这些汉人，只会奴役和盘剥他们。先生如果不希望这些黎庶受苦，何不来野利国为汉人百姓谋福祉。
  只要能为苍生谋福，便是不负先生平生所学，又何必在意是效力华夏之君还是夷狄之主？
  他被我驳得彻底无话可说，然后就开始埋头猛吃，可把我吓坏了，他绝食那么多天，哪能一下子吃太多，我忙从他手里抢，硬是把他那碗饭抢下来了。”
  一席话说得赫兰墨哈哈大笑：“妹妹真是舌利如刀！你哥这次派来跟我议和的是一个八品奉议郎，我看你哥是不敢再派重臣充任使者了，生怕像苏谨行那样又被我劫走……”
  叶姝也笑得趴在桌子上，许久，她才渐渐敛了笑容，玉手托腮，凝望着赫兰墨：“可是，你拒绝了我哥的议和条件，那你们岂不是要继续打下去？阿墨哥哥，我希望你早点退兵回范阳，找肖谷主治病。肖谷主行踪不定，我担心他已经离开范阳，以后很难再找到他了。药王谷虽然是他常居之地，但他一年中也有七八个月是不在药王谷的……”
  赫兰墨摸了摸叶姝娇美绝伦的面庞：“你放心，你哥这回是诚心议和，他原想把我拖在瀛关下围歼的计谋失败了。
  我不仅成功突围，还打败了严柬之的追兵。如今我离野利国边境很近，随时有兵马支援，也随时可以撤回国，他已经不可能再围歼我。
  他在西疆的兵马刚刚平定羌乱，正是兵疲马乏之时，如果调过来继续和我作战，恐难取胜。你哥应该比我更想息兵休战。”
  赫兰墨对形势的判断十分准确，虽然他拒绝了归还人口和上表称臣两项条件，叶衡仍然决定与他议和。
  使者来往两次后，两君达成共识，赫兰墨退出寅州，两国疆域仍旧划定在这次赫兰墨南征之前的旧边界。
  叶衡增加叶姝的食邑，并将四年的食邑收入共十万石粮食，和少帝赏赐给昊泽的十万匹绢布，一并赠送给野利国，还承诺开通边境互市，不再贸易打压野利国。
  大雪初降时，赫兰墨撤军回到幽州首府范阳，此处被赫兰墨定为野利国的南都，建有临时驻跸的行宫，宫殿按照中原风格建造。
  叶姝和昊泽在宫里安顿下来，便催着赫兰墨打听韩长庚的庄园所在。
  肖神医数月前来此，为一位叫做韩长庚的故人诊病。
  韩氏是范阳当地豪族，赫兰墨占据中原疆土后大力笼络汉族豪强，有不少韩氏族人都在幽州府做官。
  赫兰墨很快打听到韩长庚的庄园所在，他派了那步真和一位在幽州府做官的韩长庚亲戚，一同前往韩长庚的庄园打听肖神医还在不在。
  这天下起了大雪，上午还只是薄薄地铺了一地，中午开始风急雪骤，漫天飞舞的雪花被风吹得乱转，地上的积雪眼看越铺越厚。
  昊泽在南方长大，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兴奋至极，拉着德支陪他堆雪人，打雪仗。
  从清阳突围时德支将昊泽绑在身上杀了出去，从那以后，昊泽就跟德支感情极好，成天围着德支叔叔转悠。
  叶姝见有人替她带孩子，乐得清闲，命侍卫搬了一张锦榻放在寝殿廊下，她裹了一件银紫色白貂里子的披风，抱了一个紫铜小手炉，斜倚在榻上看雪。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叶姝凝目看去，见是那步真回来了，正跟门口侍卫打招呼。
  门口侍卫允准后，那步真快步穿过庭院，径直走到叶姝寝殿的廊下。
  “怎样？找到肖谷主了么？”叶姝满面焦急，直起身子，绛红色暗花蜀锦百褶裙从坐榻上逶迤垂落。
  “韩长庚说肖谷主已于四个月前离开了范阳，不知是否要回药王谷。”那步真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后起身答道。
  “啊？”叶姝心口一痛，慢慢坐了回去，柳眉紧紧蹙起，“肖谷主一向行踪不定……看来只有请晋国使者为我送一封信给如歌妹妹，请她帮我寻找肖谷主……”
  那步真点点头：“看来只能如此了……”
  叶姝抬眸看他一眼，见他风帽和大氅上落满了雪花，一张脸冻得通红，忙起身道：“辛苦你了，到殿中烤烤火吧。”
  “不，不用了。多谢可贺敦！”那步真忙低垂头颈说道，“可贺敦若无吩咐，属下告退了！”
  叶姝仍看着他，眸底复杂的情绪微微漾动：“那步真，四年前劫走我的是谁，你知道么？”
  “额？”那步真惊愕地抬目看了叶姝一眼，“是……是钦陵吧？”
  “后来你跟大汗禀报此事了么？”
  “禀报了。”
  “大汗说什么了？”
  “大汗当时没说什么。”那步真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后来……”他突然不敢说下去。
  “后来怎么了？”叶姝提高了嗓音，美眸射出厉光，“快说啊！”
  那步真一颤，深吸一口气说道：“后来有个狼卫告发了钦陵昔日的下属，说此人一直和钦陵暗中联络，大汗拷打了这位钦陵的下属，此人招供说是他把可贺敦车队走的路线告诉钦陵，还说……”
  “还说什么？！”叶姝眸中射出冷厉寒光，狠狠逼视那步真。
  那步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还说可贺敦与钦陵一直暗通款曲，之后大汗就下发了黑木令，举国通缉钦陵，赏金是一块多洛川的大牧场、五千头牛羊、两千匹马、两百个奴隶……”
  “这么高的赏金？！”叶姝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都颤栗起来，“那钦陵……钦陵被缉拿了吗？”
  “听说他的首级被左律王手下的一位千骑长献给了大汗，之后这位千骑长得到了一块多洛川的牧场，五千头牛羊、两千匹马、两百个奴隶……”
  “什么？”叶姝凄厉地喊了一声，猛然抬头瞪着那步真，娇艳的红唇刹那间失去血色，像苍白的花瓣般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