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失爱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5      字数:3803
  看着她纤柔的身子被两名狼卫粗暴地夹持着,一路拖出了金帐,他双手紧紧抓住王座的扶手,深邃墨蓝的眸子仿佛夜色下的大海,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正在海底涌动……
  透过金帐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下雪了,漫天雪花仿佛折翅的蝴蝶,纷纷而落……
  那抹绣金鸾凤纹大红锦裙从雪地上拖走,像一抹殷红鲜艳的血色蜿蜒远去……
  他的眼前忽然全都是她的身影,各个年龄的她,或欢笑,或哭泣,或噘嘴,或奔跑,无数的往事如山呼海啸般汹涌而来,冲击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册封郡主的那天,从家宴上偷跑出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穿着雪貂皮的小棉袄,像一团轻盈的雪绒花,乌黑的秀发束成可爱的双丫,晶莹的明眸灵动生辉,粉嫩的小嘴带着甜甜的笑:“阿墨哥哥,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枣泥酥!”
  ……
  他在讲书堂外的墙壁下旁听,终于等到下学时间,他悄悄躲在树丛里想看她一眼。
  叶衡、叶衫、叶循都走了,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他心中焦急,爬到窗棂上往里一瞧,见夫子在收拾书本、戒尺,而姝儿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夫子背着手上前俯身仔细瞧了瞧,见她睡得十分香甜,无奈地摇摇头,自顾离去。
  他悄悄溜进讲书堂,来到姝儿课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下,侧头伏在手肘上静静看着她。
  她睡得真香啊,夕阳淡金色的光辉映在她脸上,她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就像娇嫩多汁的水蜜桃。
  阿墨真想轻轻咬上一口,他不知不觉地靠近她,她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蹁跹般抖动两下,突然睁开了眼睛。
  看见他,她一下子就笑了,那笑容仿佛可以照亮他整个生命:“阿墨哥哥,早!”
  阿墨以手抵额:“现在是傍晚了……”
  ……
  王府的后院,漫天桃花纷飞。
  落满桃花瓣的草地上,他们并肩趴着,看一本鹰爪功的武功秘籍,一边看图一边模仿招式。
  “不对,不对,你这不像鹰爪,像狗爪子……”
  她笑得在草地上直打滚,金灿灿的阳光跟着她滚动……
  无数她的笑颜在他脑中闪现,最后都定格在那一晚……
  他第一次得到她的那一晚,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将她从浴池抱起来,放在金线绣着鸳鸯的大红锦褥上,红烛高烧,香闺罗帐,他俯身凝视她,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后颈,笑得纯真而又妩媚:“终于可以抱着阿墨哥哥睡觉了,我想了好多年!”
  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终于可以抱着姝儿妹妹睡觉了,我也想了好多年!
  ……
  隆吉可汗的沉默,仿佛暴雨前阴沉的天空,令扶余人感到不安,他以手按胸微微躬身:“若可汗没有其它吩咐,在下先行告退了!”
  赫兰墨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扶余人下去后,赫兰墨久久盯着台阶下趴着的“晋国间谍”,眼底闪动着冰棱般的寒芒。
  忽然,赫兰墨从案上拿起两幅地图扔给他,声音沉冷:“这两幅地图,哪一幅是何婉清交给你的那幅?”
  那人挣扎着抬起遍体鳞伤的身子。
  “索莫,给他照亮,让他看仔细了!”赫兰墨命道。
  索莫端了个烛台蹲在那人身边,给他照着面前两幅地图,那人虚弱地撑起身子,看了许久才迟疑地指出其中一幅:“是这幅……”
  “放屁!”赫兰墨声音虽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威,“你再看仔细了!”
  那人连忙指了另一幅:“是、是这幅!”
  “哼……”赫兰墨的冷笑犹如冰剑划过,“两幅都不是!你们领队交给我的是这幅!”
  赫兰墨扬了扬手中的地图:“你号称原幽州府记室、彭城王麾下主薄、摄政王钦定的间谍,怎会连如此重要军机都记不住?给你的两幅地图上面的行军路线是错的!”
  那人眼里闪过慌乱之色,战战兢兢地辩解:“小的受了酷刑,失……失血过多……头晕眼花……”
  赫兰墨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知道此事八成是莫槐伏念收买了扶余人和眼前这人陷害姝儿……
  首先,姝儿说是伏念的夫人提出要她收留何婉清,如果姝儿是撒谎,她不敢让那步真和狼卫们作证。
  虽说一个月前的事情,那步真和狼卫们可能记不清了,但也有可能还记得。姝儿刚才那样坚决而肯定地要那步真等狼卫作证,起码这一点她并未骗我。
  其次,何婉清被姝儿收留时,我尚在头曼山,而扶余人的商队常年行走于高句丽、辽东、伊罕山、幽州这条路,并不会经过头曼山。
  显然这是我决意东巡之后,他们才临时想出来的阴谋。
  我只要继续拷打这个所谓“晋国间谍”就可以查出他幕后指使……
  赫兰墨眼底掠过一抹骇人的杀机,盯紧了趴伏在阶下的那人……
  然而,他眸中的杀机渐渐被一抹无奈替代……
  如果此人真供出了莫槐伏念,我又能如何?
  伏念明日就要出征,我能在这时惩处他吗?
  我体内余毒未尽,不能亲征。
  用别的大将换掉伏念?
  也不行,谁能替代伏念?
  德博温镇守云州,泥孰镇守交漳,都是战略要地,我现在调不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替代伏念……
  赫兰墨往后靠在雪豹皮的椅背上,仰天长叹,金帐顶上波斯琉璃十二枝形吊灯的烛光,星星点点地映入他深蓝的瞳眸,漾开一片悲怆凄迷的水雾。
  妹妹,对不起……
  ————
  “可汗驾到——”
  莫槐柔闻报迎出宫帐,深深拜下去:“参见可汗!”
  她低垂的玉颈白皙修长,衬着乌亮的发辫和发辫上结的珠玉,柔美动人。
  “起来吧。”赫兰墨伸手扶起她,眼神深沉温和,“明珠好些了么?”
  明珠是赫兰墨和阿柔的女儿,前些日脸上和身上起了大片红疹,日夜啼哭,食不下咽。
  “发过两天烧后,疹子就渐渐退了。医官说是发烧时把热毒发散出来了。”莫槐柔抬起眼眸,轻声答道,她光洁的额头上坠着宝石珠链,在烛光里散发淡淡光晕,映得她肌肤水润,柔光若腻。
  赫兰墨去偏帐看了女儿,见女儿睡得熟,他轻轻抚了抚女儿娇嫩的小脸——脸上的疹子果然都褪了。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回到莫槐柔的主帐。
  外帐的餐桌上摆了大盘的胡炮鹿肉、手抓羊肉,堆叠如小山的面饼和各种奶食。
  两人在餐桌边坐下,侍女们上前提起摩羯纹的鎏金酒壶,为赫兰墨的银碗里倒了热腾腾的马奶酒。
  莫槐柔对其中一个侍女低声说了句什么,侍女捧上来一个白玉盅奉到赫兰墨手上。
  “这是?”赫兰墨揭开白玉盅的盖子,见汤色金红,汤中浮着一根拇指粗细的红参。
  “是扶余人的商队带来的高丽参,这次的货极好,其中有几株百年老参,臣妾便做主让王庭管事买了下来。”莫槐柔声音婉转轻柔,如一道清泉潺潺自心间流淌而过,“可汗余毒未尽,喝老参汤最补身子……”
  莫槐柔说着,又朝侍女示意,侍女拈起银针插入参汤中验过毒之后,赫兰墨才捧起白玉盅喝了。
  “真难喝。”赫兰墨将玉盅还给侍女,抬目看着莫槐柔,似不经意地说道,“扶余人的商队中混入了晋国间谍,你可知道?”
  “果真?”莫槐柔在侍女伺候下净手,用纤纤玉指拈起一张面饼,将胡炮鹿肉卷在面饼里,递给赫兰墨。
  “扶领队发现商队中有人和王庭的侍女偷偷私会,便搜了此人的毡房,搜出一张地图。此人被拷打后招供,说这幅地图是何婉清给她的,之后我审了何婉清,她供认不讳。”
  “那么此事可贺敦知情么?”莫槐柔一边用面饼卷着手抓羊肉吃,一边淡定地问道。
  “何婉清说,正是可贺敦亲手把行军路线画在那幅地图上交给她,然后她才交给那个潜伏在商队里的奸细,由那个奸细趁着商队南下幽州时带到前线……”赫兰墨大口吃着胡炮鹿肉,眼角余光观察着莫槐柔的表情。
  “哦?”莫槐柔吃过一张卷着手抓羊肉的面饼,拿起绢帕擦嘴,“看来可贺敦还是偏帮母国啊!”
  “可贺敦本人并不承认,我只能先把她关押在地牢。”赫兰墨口气淡漠,不动声色地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莫槐柔叹了一口气,美艳绝伦的脸上溢满同情之色,“可贺敦也是可怜人,远离故土,千里和亲,如今两国关系却势同水火,咱们国中又有那么多人憎恨她……”
  赫兰墨沉默地望着阿柔,深邃的双目犹如幽冷的冬日峡谷,隐隐闪动着清寒的雪光。
  一顿饭吃完,两人在侍女伺候下用茶水漱了口,赫兰墨走进内帐,火盆里碳火烧得正旺,熊熊的火光映着帐壁色彩鲜艳的挂毯。
  青铜兽头香炉吐出一缕缕淡白的香烟,浓郁的香气在帐中四散弥漫。
  侍女端着一盆热水刚撩开厚厚的毡帘,莫槐柔接过水盆,让侍女们退下去。
  内帐中只剩她和赫兰墨,她端着水盆转过身,见灯光深处,赫兰墨正坐在铺着厚厚雪熊皮的床榻边上,浓黑的长发披散肩头,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莫槐柔刚把水盆放在他脚边,跪下来正要为他洗脚,他突然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我今晚去云妃那里,好久没看见阿昌了。”
  莫槐柔吃了一大惊,抬起水光潋滟的明眸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云妃是铁弗部首领的女儿,她是继大妃之后第二个嫁给赫兰墨的。大妃头胎生的是女儿,云妃却生了个儿子,这个孩子取名赫兰昌,是阿墨的长子。
  虽然生了长子,但云妃并不得宠,常年被冷落。赫兰墨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碰过云妃了。
  莫槐柔当然知道云妃早已失宠,所以绝没有想到赫兰墨会突然要去看云妃。
  她的脸色逐渐苍白,刚伸出去准备给他除鞋袜的纤纤玉指慢慢缩回,颓然垂下。
  柔和温润的烛光下,她大翻领的窄袖小袄袒露出大片香肌雪肤,丰润饱满,雪沟隐隐,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他垂目俯视她片刻,眼底有一抹冷光浮动,却又一寸寸地敛于无形:“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从衣架上取下玄狐大氅,“哗”地展开披在身上,高峻秀伟的身形消失在帐门处。
  她颓然跪坐在联珠龟背纹的波斯地毯上,望着他走出去,仿佛被人推入了最深的冰湖之底,冰冷与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脑中乱纷纷地想着:可汗怀疑我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
  突然间,一道雷电轰然炸响在她脑中:他之前从未跟我说过叶姝身边那个刺杀他的婢女叫做何婉清!
  刚才他一提到“何婉清”,我就知道是谁……
  阿柔伏在地毯上不住发抖,发辫上的金叶饰在烛光下熠熠颤动。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