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驻守在城西二十里处木赖河、城北十里处赤金山的两支队伍派兵来禀报叶衡，敌人援军已被击退，叶衡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即下令各处营寨，准备发起总攻。
  身边的亲兵立即打着旗语，策马扬鞭如流星追月般散开，前往各处营寨传令。
  叶衡亲自跳上一乘战车，举起鼓槌重重击下，两手翻飞，一阵阵猛烈的鼓声就像天上的闷雷般，炸响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密密麻麻的晋军士兵们推着巨大的攻城车，冒着漫天箭雨，如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股股向城墙涌去。
  护城河、陷马坑等早在前几日已被叶衡率领士兵们填平，云梯在弩机的掩护下纷纷搭上城墙，层层叠叠的晋军奋不顾身地攀缘而上，随即就被野利士兵的利箭滚石掀翻推倒，惨叫着坠下城墙，尸体在城楼下越堆越高。
  到后来晋军士兵们已经可以踩着战友的尸山往上攀爬，城墙被投石机砸出了无数缺口，越来越多的士兵爬上城墙，城墙上进入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
  叶衡在战车上望见，手下鼓槌更加急如雨点，阵雷般的战鼓声惊天动地响起来。
  “兄弟们冲啊！城快破了！”
  叶衡眼看城破在即，立刻下令后面几个预备营也全部投入攻城战。
  总攻一直从早上打到傍晚，天地间一片昏天黑地，硝烟弥漫中血雨纷飞，喊杀震天，漫天乱飞的箭矢像黑色的墨笔将战场一笔笔涂成暗色。
  就在这时，叶衡听到队伍后面响起了骚动，他转过头，看见人头攒动、刀枪如林的战场后方，像是起了风暴般开始骚乱，一股股人流往后退。
  “何人乱了阵脚？！”叶衡大吼。
  亲兵立刻吹响了整顿阵列的号角声，然而，比这阵号角更尖利刺耳的，是败退的士兵惊慌失措的惨嚎：“王爷！木赖河的守军败了！大队野利兵从木赖河方向过来了——”
  远远的西边天际开始出现大片的火点，那是无数打着火把的骑兵，奔腾的马蹄击打在大地上，如同夏日天边的闷雷。
  “敌军打的是什么旗帜？！”叶衡嘶声怒问。
  “是插翅虎和长牙豹的大旗，赫兰墨的虎豹骑！”
  叶衡的眼睛映着纷飞的战火，慢慢睁大。他回望高大的城墙方向，那些士兵仍然像蚁群般往上攀爬，一群群地爬上去、一群群地摔下城墙死去。
  “传令中军四营和五营赶紧从城墙撤下来，面朝西边摆阵！”叶衡在瞬息间下了决断，声嘶力竭地大吼。
  高亢的传令号角吹响了，传令兵打着旗语试图朝前面城墙飞奔，然而混乱的战场像巨大的漩涡，传令兵仿佛在汹涌的急流中艰难前行。
  命令还未传到，突然正北方向也响起了滚雷般的马蹄声，大片耀眼的火光如艳丽的晚霞照亮了天际。
  “王爷不好了！北面赤金山的守军败退回来了！”一队人马撕心裂肺地狂喊着，穿过喧嚣的战场和混乱的人流前来报讯。
  “这队敌军打的也是插翅虎长牙豹的大旗，似有十几万人！”
  “胡说，赫兰墨的虎豹骑哪来十几万？！”叶衡手起刀落，血光飞溅，那个肴乱军心的报讯兵被斩落马下。
  一起来报讯的其余士卒见状又悲又惧，却是不敢再言，从敌军的火把来看，的确像有十多万骑，他们队长并没有造谣惑乱军心。
  ——其实是赫兰墨用了诡计，他下令手下士兵每人手持两个火把，以此迷惑晋军。交战晋军见一片火光，不知来援敌军到底有多少，士气因此更加低落。
  叶衡这时才明白过来——看来赫兰墨是故意把自己诱到坚城之下，意图一举歼灭。
  为今之计只有撤退才能保全自己的兵力。
  “传令全军，向南撤退！”叶衡运起内力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刹那间，紧急撤退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几乎掩盖了战场上的厮杀声。
  城墙上已经占据优势的晋军像潮水一般沿着云梯急速撤退。
  然而，攻城兵毕竟都是步兵，叶衡刚才甚至把作为预备军的骑兵都顶上去攻城了，步兵的速度怎么可能快过骑兵。
  西面率先传来巨大的撞击声，仿佛一柄铁锤砸开了冰面，接着，叶衡看见西面的晋军像雪崩般开始溃退。
  夜色中能听见溃退的大军发出怒潮般的呼啸和惨嚎，惊恐万状的士兵们发狂般逃窜，人仰马翻中无数火把在空中流星般飞舞。
  接着，北面也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敌人的骑兵像破堤的洪水般，摧枯拉朽地席卷而来。
  马刀闪烁间人头翻飞，鲜血四射，那些刚刚从城墙上撤下来、还来不及列阵的步兵们，瞬间就被滚滚的铁骑吞没了。
  紧接着，交漳城的西门和南门霍然洞开，大股大股的野利骑兵举着火把，喊杀着、咆哮着、怒吼着，挟带着满天风雷，以雷霆万钧的气势从城池里冲了出来！
  敌军已经从北、西、东三个方向包围杀来，只有南面没有敌军，所有晋军都朝着南面奔逃，完全没有了阵型。
  这是叶衡带兵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大溃败。
  溃退一旦发生，就如决堤的潮水不可阻挡，并迅速蔓延到长达数十里的官军营地，像洪流一般冲垮了其它各军的阵脚。
  十万人马没命狂奔、呼喊惨叫、互相践踏的巨响，汇成了打着旋的滔天骇浪。
  就连叶衡的亲卫队都被冲散了，只剩下二十八个护龙卫还紧紧跟随在他身侧马后。
  叶衡几次想纵马返回去找赫兰墨单挑，被护龙卫的队长卢皖死死拽住了马辔头：“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时你杀回去，几十万大军中哪里去找赫兰墨？纵然你有万夫不当之勇，要想杀散几十万乱兵也是难于登天！”
  叶衡仰天长叹，只得带着二十八个护龙卫继续打马狂奔，一口气奔出几十里地，一路上收拾残兵，快到方岚县时，共得残兵三千多人。
  叶衡掩面悲泣：“十万大军只剩三千残兵剩勇，父皇一生战无不胜，若知我今至此，当作何想？孤家有负父皇重托！”
  众将士正在安慰他：“胜负乃兵家常事，王爷不可堕志！昔年汉高祖曾数次败于项羽，却在九里山一战功成，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
  众人话音未落，突然间前方火把闪烁，蹄声如雷，兵器和铁甲的寒光如寒潮般从夜色深处席卷而来。
  有人大喊：“是萧将军（辎重营将军）的援军！”
  然而很快就有人看清了来军的旗帜：“不好！打的是黑鹰大旗！是赫兰墨的神鹰骑！”
  这时后面也响起了暴雨般的马蹄声，数骑人马飞驰而至：“王爷快走，后面的追兵快要杀到了！”
  叶衡狠狠一提马缰，战马扬蹄长嘶，叶衡在高昂的马身上举起了战刀，猛地向前一挥：“全军听命，从火把来看，敌人军阵间距比较大，咱们分成数十个小队，迎着敌军正面冲过去，从他们军阵间隙直穿出去，不必与他们过多纠缠！”
  喊声刚落，叶衡一松马缰，大刀挥舞，率先迎着敌军冲去。
  冲锋的号角声中，其余将士也紧跟在叶衡身后，疯狂地驱策着坐下战马，惊天动地喊杀着、勇猛无畏地迎着敌军冲了上去。
  周围是敌军火把耀眼的光芒、接连不断的惊呼声、凌空飞舞的箭矢、刀枪戈矛的寒光……
  然而这些，三千勇士们全然不理，他们迅速分散成十几个小分队，只顾埋头打马狂奔，犹如疾风迅雷般从敌军阵型的间隙中穿了出去。
  野利士兵也很快反应过来，一阵狂呼猛吼，刀砍矛刺，血肉横飞，落在后面的晋军被砍翻了大片。
  叶衡如旋风般冲出敌阵，身边二十八骑护龙卫紧紧跟随，一直跑出二十多里，叶衡发现自己身边只剩数百骑了，而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仍像闷雷般滚滚不绝。回头看去，火把的光芒一直在夜幕深处闪动，紧追不舍。
  又奔逃了不知多久，东方荒野尽头渐渐泛出一层淡红的霞光，那些起伏的沙坨和矮丘逐渐显出轮廓来……
  前方的晨雾中突然传来马蹄声，隐隐约约可见无数黑影晃动。
  跟随叶衡的数百骑以为又是敌军，正魂飞魄散时，有人兴奋地喊了出来：“是晋军旗帜！援军来了！”
  叶衡尚未想起有哪支援军能赶来，一队气势如虹的铁甲骑兵就从晨雾中疾冲而出，当先一员虎将跳下马背，在叶衡马前半跪抱拳：“延州刺史严柬之，救驾来迟！”
  叶衡眼中涌上一股热泪，忙下马搀扶：“严卿不是被野利右骨利侯阻在了武弘吗？”
  “右骨利侯到宁河边抢劫漕运粮草，中了末将的埋伏，已被末将枭首！末将听闻摄政王孤军北上追蹑敌酋，特率延州兵马前来驰援！”
  说话间后面追兵的喊杀声和马蹄声越加近了，严柬之忙将叶衡扶上马背：“王爷赶紧回到定远重整兵马，收拾局面，待末将为你杀退贼虏！”
  叶衡热泪盈眶，本想留下来和严柬之一道杀敌，但想到五弟年少，无人辅政，江山社稷还需他一肩承担，遂咬了咬牙，握住严柬之手臂：“有劳爱卿了！爱卿此去无论胜负，孤家必奏明圣上，赏赐你高官显爵，荫封你妻子族人！”
  “为国效力，虽死不辞！摄政王保重！”严柬之说完跃上马背，朝叶衡深深躬身抱拳，随即率领所部兵马在滚滚烟尘中纵马而去。
  严柬之带着麾下将士一阵冲杀，虽然将士们奋勇杀敌，暂时击退了野利追兵，却也损失颇巨，再无能力继进，也退了下来，护卫叶衡往南撤退到定远。
  这场大战，赫兰墨大获全胜，不仅以微小的损失击溃了叶衡十万之众，而且保住了云州及其治下郡县，等于保住了从去岁到今年的战果。
  赫兰墨回到云州城后，即召集各部举行庆功大宴，置酒高会，烹羊飨士。
  就在庆功大宴上，突然一队斥候闯进宴厅禀报：薛延部可汗曷鲁派第四子延真率领六万人马攻打拉塞干草原，右贤王已经召集西边部落御敌，请可汗增兵救援！
  又有赫兰那桓和赫兰荟率兵送赫兰真回草原，与西南境的朱邪部大战于长青围，朱邪部大败退到了安布拉川。
  其实赫兰墨前几天就收到这两个消息了，之所以故意安排斥候在各部酋长宴饮时闯进来禀报，正是为了向各部酋长宣布，自己想与晋国议和的意愿。
  自己刚刚挫败晋国十万大军，晋国摄政王龟缩不敢进；幽州那边莫槐仁信坚守幽州首府范阳，又有辽西和辽东不断输送补给，哪怕再守个一年半载，叶靖都不一定拿得下来。
  战场形势正是一片大好，草原帝国百余年没有如此深入中原，这时若议和退兵，只怕各部酋长会有异议。
  恰在这时，拉塞干草原有危、朱邪部败退的消息送到，赫兰墨多了两项说服酋长们退兵的筹码。
  最后，赫兰墨和各部落酋长达成一致：派使者与晋国议和。
  ————
  慕奎回到肃州府时已是初夏时节，槐花初放，绿荫如盖，那桓夫人告诉慕奎，王妃已经回到肃州府，慕奎吃了一惊：“王妃不是和那桓合兵一处，送报国可汗（赫兰真）回草原称汗么？”
  “他们遭到了朱邪部的坚决抵抗，在长青围和朱邪部恶战了几日夜，朱邪部酋长带着部落青壮退到安布拉川去了。
  那桓掳掠了朱邪部的妇孺老幼，准备以此逼迫朱邪部酋长投降，后来突然收到摄政王敕令，说是要跟赫兰墨议和，命可汗（赫兰真）和那桓暂且不要再进军……”
  慕奎十分意外：“摄政王要议和？！”
  “摄政王从交漳城败退，损失惨重！”
  慕奎目瞪口呆地惊在当地，半晌才醒过神问道：“怎么败的？”
  “现在先不说这个。”那桓夫人的语气突然森严急迫，“王妃有要紧事找你呢！”
  “我刚回来，一路风尘，能不能先沐浴再……”
  “不，此事紧急，你赶紧去！”
  慕奎无法，只得急匆匆去见赫兰荟，刚踏进厅堂，赫兰荟就屏退了一众人等，包括在她身边做了两个多月女官的何婉清。
  何婉清走过慕奎身边时，深切的思念几乎从她含情脉脉的双眸倾泻而出，脚步虽不敢稍缓，眼睛却一直朝着慕奎。
  慕奎见她个子长高了，人也成熟不少，容颜更加清婉灵秀，心中欣慰，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堂上只剩慕奎，赫兰荟叮嘱门外的侍卫守好，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窗，拉上了窗帘。
  正是夏日，厅堂里又阴暗又闷热，慕奎突然觉得透不过气。
  赫兰荟先称赞了慕奎成功说服曷鲁出兵的大功。
  慕奎谦虚了几句后，问起和谈之事。
  赫兰荟的神情立刻变得深恶痛绝：“赫兰墨那头恶狼，竟敢要王爷（叶衡）割让云州、幽州、辽西四郡、辽东六郡！”
  慕奎唇角泛起冷笑：“如果仅仅是辽西四郡、辽东六郡还好说，辽河平原本来以前就是太武帝倾举国之力才收复的，在王爷手里丢了也不算失责。可是云州和幽州，北梁时代就属于中原版图……”
  赫兰荟扬眉笑起来，眼底闪动着诡异的寒光：“王爷答允了。”
  “什么？”慕奎不敢相信。
  却听赫兰荟声音犹如毒蛇吐芯般幽幽说道：“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赫兰墨亲自前往与王爷和谈。”
  慕奎惊愕地抬眸：“赫兰墨不会答允吧？哪有一国之君亲自前往议和的？”
  赫兰荟笑得狠辣而决绝：“赫兰墨答允了！因为他手里有晋阳妹妹，他料定王爷不敢在和谈时杀害他。”
  慕奎心里一咯噔：“王妃的意思是？”
  （今天这章四千多字，下一章2月14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