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章 误会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5      字数:3896
  不过一瞬间,他已调整好情绪,将信笺折好塞进衣袖,叮嘱索莫:“杀了那个女人,此事不许外传!”随即踏进卧室。
  “可汗驾到!”通报声一层层传进来。
  叶姝却一动不动拥被靠坐在床头,烛光映着她苍白的面容,肌肤宛若透明,乌云般的长发只用一根通体晶莹的碧玉梅花簪松松绾了个髻,余下青丝如墨缎般垂落于锦被。
  她整个人看上去娇弱无力,如三月柔柳,又如芙蓉向晚,令人我见犹怜。
  赫兰墨看见她的那一刻,满腔的怒火都熄灭了,唯有无边无际的柔情涌起。
  上前在她榻边蹲下,将脸贴在她圆滚滚的腹部:“妹妹肚子好像又大了许多,有胎动了么?”
  未听见她应声,他仰起头,见她玉容凄清,黛眉凝愁,眸中似有泪光漾动,忙立起身,轻抚她的脸庞:“妹妹怎么了?我得胜归来,你不高兴?”
  “你答允我不杀于阗叔叔!”她抬起悲伤的眼睛喊道,“那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于阗叔叔,你怎么忍心?”
  轻抚她脸庞的手蓦地僵住,赫兰墨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眼里迸射出杀伐决断的冷光:“他占据山头,顽抗不降,我的人轮番进攻都攻不上去,如果再拖延下去,他的后军来援,我就会面临两面夹击。”
  原来,于阗的前锋军刚走到黄蛇岭下的青石谷,忽然遇到一群逃难的百姓,拖儿带女,背着包袱,一见官军泪如泉涌。
  说他们是定远城的百姓,野利人攻下定远后把他们放了,说:“留下你们吧,粮食不够;杀了你们吧,无奈咱们可汗受过汉人恩惠,叮嘱咱们不可滥杀无辜。你们自己逃命去吧!”
  前锋军统帅姚承绪知道赫兰墨是在定远长大的,对这个城市的感情非同一般,因此他觉得这些老百姓的说法是可信的。
  这些百姓失去家园,无处可去,涕泣号哭着请求官军为他们收服故土,重建家园。
  众将士闻听也是凄然动容,又见天色已晚,遂一边安抚百姓,一边向姚承绪请示,是否就地扎营。
  姚承绪见寒风呼啸,百姓们衣衫褴褛,精疲力尽,很多人甚至赤着脚,脚底已经溃烂流血,不忍心赶他们走,遂下令就地扎营。
  殊不知却中了赫兰墨的计策,原来,有十多个野利奸细混在了这些百姓当中,就为了把姚承绪的军队拖在这里。
  这个地方名唤青石谷,看似平坦宽阔,实则却是一个口袋型的山谷,两侧出口都很狭窄,两边林木茂盛,杂草丛生,正适合埋伏兵马。
  就在士兵们准备埋锅造饭时,四下里喊杀震天,事先埋伏好的野利士兵从两边山林杀出。
  同时,那些混在百姓中的野利奸细们也开始纵火烧营,鼓噪呐喊,制造混乱。老百姓更是没头苍蝇似地东奔西窜,把官军冲散得完全没了阵型和建制。
  姚承绪所率的两万官军只剩几千骑逃出青石谷,谁知道青石谷外又是一个山谷,那里也早就埋伏了野利士兵,张弓搭箭,设置了几十道绊马索。
  其时天色已黑,残兵败将慌不择路,一个个被绊马索套中,人仰马翻,坠马之后,又被惊马踩死、箭矢射死,姚承绪也壮烈牺牲了。
  消息传到于阗中军,他并没有绕开青石谷另走远路,而是派了一队人马手持重盾,推着重型战车,连战马也披了铁甲,如一支钢铁之师穿过谷道。
  而野利士兵们完全没料到前军覆没的于阗还敢从这条谷道穿过,檑木和滚石在伏击姚承绪时已经用完,一时间来不及准备檑木滚石,只能万箭齐发,攒射下去,却对这样一支重甲车盾兵毫无作用。
  与此同时,于阗自率轻骑沿山道而上,剿杀两侧山崖的伏兵。这一变故大出野利军预料,山上伏兵立即应战,双方杀到天色昏黑,继续挑灯夜战。
  杀到天亮时,于阗忽听一阵更猛烈的呐喊声从背后传来——原来是埋伏在前方另一处山谷的赫兰墨主力,杀败了穿过山谷的车兵和重骑兵,率领大军从前方谷口涌出,向这侧山崖围拢而来。
  于阗占据山崖高处继续抵抗,顶住了野利大军数次冲杀,又杀了一天一夜,身边不少士兵都投降了,于阗还在拼死力战,等待后军来援。
  “我截住那支穿过青石谷的重甲车兵厮杀了一整天才将其杀败,这时斥候来报,青石谷的伏兵被于阗杀得溃不成军,左大将坤沙战死了!
  我赶紧率兵杀到青石谷,那时于阗已经占据了山峰有利地势。他后面还有援军,我如果不能尽快攻上山头,一旦他后面的援军赶到,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把队伍分成几拨轮流进攻,于阗只有几百人了,却仍顶住了我们数番进攻!
  我们又厮杀了一天一夜,干粮吃光了,水也喝光了,那山上没有水源,只有一些岩石背阴处还有残雪,我们一边作战一边抓一把残雪吃!
  我数次对着山头大喊,让于阗投降,只要投降我就不杀他。可是他负隅顽抗,还骂我父亲是猥琐的贱种野狗,说我身上并无赫兰氏血统,全靠阴谋害死先可汗夺位,对我百般辱骂……
  妹妹,你知不知道这场仗打得多艰苦?他对我百般辱骂无非是想激我上山与他决斗,而我也想早点结束这场惨烈厮杀,不想再让我的士兵们无谓牺牲,也害怕他后面的援军杀到。
  所以,我便亲自率领一队人马冲上了山峰……”
  赫兰墨说到这里,猛地地扯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绷布,又连血带肉地撕开绷布,露出坚实胸肌上一道长长的刀疤,血肉翻卷,狰狞可怖:“我冲上山后,于阗卸了铠甲,也要我卸掉铠甲和他单打独斗。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了!”
  “阿墨哥哥!”叶姝惊叫一声,捂住了嘴,哽咽不已,“阿墨哥哥,快把伤口裹上!”
  她起身想替他裹创,他却按住她,毫不在意地自己重新包扎好绷布,叶姝赶紧替他系上衣襟,泪水大滴地滚落,在他的紫缎长袍上洇出一团团湿迹:“阿墨哥哥,退兵吧,好吗?”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以战逼和!必须打得你哥主动求和,才能为野利国争取到足够的好处,让你哥答允每年给我粮食、丝绸,并且把云州、幽州、辽西四郡、辽东六郡,全都让给我们野利国,我才能退兵!”
  叶姝睁大了清丽的杏眼,喃喃道:“云州、幽州、辽西四郡、辽东六郡……我哥怎么可能给你?若是我哥不给,阿墨哥哥你……难道你要南下京师,灭我大晋么?”
  赫兰墨没有说话,刀片般的薄唇紧抿,烛光映着他英俊深邃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投下了阴沉的暗影。
  许久他才沉沉开口:“妹妹,你嫁到我们野利国五年了,你应该看到,我们马背民族的生活有多少自由,就有多少艰难和凄惨。
  没有房屋的遮蔽,没有耕耘的土地,人直接暴露在天地淫威下;我们草原民族的生活就是不断地和风沙雪灾搏斗,不断地迁徙,寻找水草而居!
  所以在野利国的大多数部落里,有战斗力的青壮是部族里优先照顾的人,狩猎所得的肉食,战争掠夺的粮食,都是优先分给他们。大敌当前时,最先被抛弃的是老人和病弱者……
  这和你们汉人的习俗完全不同,因为你们生活富足,物产丰富,土地肥沃,你们能够赡养老人,能够怜贫惜老。
  曾经长在中原、后来却成为草原君主的我,对此是最有深切体会的!
  每年秋天我何以要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举行大型祭祀?正是希望即将来临的严冬,不要出现白灾(雪灾),也不要出现黑灾(雪太少会流行瘟疫)……
  关于野利国的前程,我曾思虑良久。先可汗时代,你父皇给了大量赈济,把西域天山以北的铁矿和商道让给先可汗,每年都赠送先可汗大量粮食、布帛、茶和盐。
  这些都是我们草原上紧缺的物资,然而你大哥现在一分都不肯给我,还在边境互市提高物价;又在西域扶植薛延部与我对抗,使我一步也不能西进!
  我也因此想清楚了,与其等你大哥救济、与其依托边境贸易,不如我自己抢占农耕地,我要把野利国向南扩张,要让我们野利国每年也有丰足的粮食收成!
  我要建立一个既有游牧又有农耕的帝国,云州、幽州、辽河平原的千里沃土,我志在必得!”
  叶姝怔怔望着烛光下赫兰墨眼中熊熊燃烧的雄心壮志和浑身散发的凛然霸气,她的眼中却只有悲哀与苍凉:“可是阿墨哥哥,你固然是为了你的子民而兴兵,但因为你南下侵略,我们大晋的子民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多少耕地荒芜。来年没有收成,我们大晋又将会有多少饥民饿殍,你知道吗!”
  “既然如此,你大哥就应该赶紧求和!”赫兰墨低吼一声,却见烛光下,叶姝泪盈于睫,点点滴滴如细碎的水晶屑,晶莹剔透,凄美哀婉,不禁心下一软,缓了口气:“你给你大哥写封信劝他早点求和。”
  叶姝咬着下唇,浓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妩媚的影子:“我亲自去劝他吧,你安排人送我到并州府,然后再取道京师……”
  赫兰墨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你要离开我?!”
  叶姝望着赫兰墨,似乎承受不住他锐利的目光,别过脸去。
  赫兰墨扳回她的脸,牢牢迫视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嘶哑:“你舍得离开我?你怀着我的孩子,你舍得孩子离开父亲?”
  “我……我还会回来的……我只是去劝大哥议和……”
  “不,你在骗我。妹妹,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紧紧握住她的双肩,俯身欲看清她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双眸,泪水映着烛光在她眼中流连闪烁:“我害怕……害怕你们议和失败,你和大哥最终会兵戎相见……”
  叶姝忽然泣不成声,泪落如雨:“阿墨哥哥,不如让我走吧!我若跟你回野利国,莫槐部那些人也容不下我!我去药王谷和父皇母后一起隐居,从此不问世事,不管你和大哥哪一方胜了,都不关我的事……”
  “你真的是去药王谷和你父皇母后隐居,还是想嫁给那个混蛋?!”赫兰墨勃然大怒,从衣袖里摸出那张绛红信笺拍在叶姝面前。
  叶姝大震,惊骇地瞪着那张信笺,红唇颤抖,猛地抬起头来:“杏儿呢?你把她怎么了?”
  “我已命人将她杀了!她武功不弱,又在我营中待了这么多日,万一她窃取我的军机,跑去告诉晋军呢!”赫兰墨眸中迸出凌厉的冷光。
  叶姝眼前一阵发黑:“那么阿奎呢?阿奎呢?”
  赫兰墨见她神色急痛,显然极为牵挂慕奎,不禁妒火中烧,一股热血直窜上大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个混蛋也被我的狼卫杀了!”
  “什么?!”叶姝目眦尽裂,母兽般嘶吼着往前一扑,“你答允我放过阿奎!”
  却突然弯腰捂住了肚子,美丽的脸痉挛起来,发出痛楚的呻银:“肚子好痛……”
  “妹妹!”赫兰墨大急,上前抱住她,“你别吓我!”又朝屋外疯了般大喊,“来人!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