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杀子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4      字数:3478
  侍女的讲述几度停下来,风雪呼啸中虽然看不清可汗的表情,但是侍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能感觉到从他身体里传来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悲怒。
  侍女感到彻骨恐惧,也感到深切悲悯——她们雄才伟略一统草原的大可汗,最心爱的女人却被别人睡了。
  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啻于最大的讽刺和悲哀吧。
  当侍女说到叶姝刚宿营回来就去了董尚服的小院,和那个阿奎在董尚服屋里紧闭房门待了好久,一直沉默听着的赫兰墨终于发出喑哑而破碎的声音,大约因为内心的悲怒太深重,他的声音就像从暗黑的洞穴里传出一般:“她和那个人……在里面做什么……?”
  “奴婢不知,门窗都关严了,窗帘也拉上了。”侍女说道,“奴婢听不清里面的动静,但不知宝日娜她们是否听见什么,可汗不妨问一问她们几个。”
  “大约……待了多久……”赫兰墨艰难地问道,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痛楚,一向挺拔的身形在风雪中微微有些佝偻。
  “大约有挤半桶奶的时辰……”
  “然后呢?”
  “然后秋尚宫来了,把可贺敦从屋子里带了出来……”
  侍女接着讲那晚乌烈从蔬菜队住的馆驿回来,说他蹲守一天没有抓住阿奎。侍女告诉乌烈,阿奎在董尚服住的小院,乌烈又去董尚服住的小院,谁知阿奎已经不在了,从此消失不见了。
  赫兰墨一拳打在一根旗杆上,凛冽的狂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扑打着一顶顶的帐篷,大地深处传来风暴低沉的呜咽,许久,赫兰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道:“那之后可贺敦还有什么可疑的行迹么?”
  “没……没有了……”侍女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迟疑道,“哦,有一件事……”
  “什么?说!”赫兰墨低沉地嘶吼。
  “可贺敦和阿奎最后一次见面那晚……是奴婢伺候可贺敦沐浴……奴婢看见……”
  “看见什么?”赫兰墨突然转过身揪起侍女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他深幽的眸子在深夜雪幕中亮如闪电,粗重的呼吸形成一道怒龙般翻滚的白汽。
  “看见可贺敦前胸和小腹有几道艳红的痕迹,应该是唇脂留下的……”
  “唇脂?”
  “那个阿奎……是做女装打扮的,可能是……”
  “啊——”赫兰墨发出一声野兽被猎人捅穿般的痛苦低吼,狠狠地扔开了侍女。
  侍女忙跪倒在雪地里磕头:“大汗饶命!奴婢只是胡乱猜测,也许……也许可贺敦是化妆时不小心粘到的……也许……”
  “够了!”赫兰墨低吼一句,“你走吧!快走!”
  “是……”侍女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在风雪中小跑着离去,跑了几步悄悄回头,隐约看见她们骁勇善战的大汗抱着头蹲在雪地里,宽厚的肩背微微抽搐,大团大团的雪花被狂风吹着扑打在他身上。
  侍女走后,赫兰墨又将狼卫乌烈叫来,证实了侍女所述符实,至于侍女说可贺敦身上有唇脂痕迹,狼卫当然不可能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赫兰墨又悄悄询问了另外几名野利侍女,基本与那个侍女所述相符。
  当赫兰墨问到宝日娜:“当晚是你伺候可贺敦沐浴么?”
  宝日娜愣了一下:“通常都是奴婢与敏合伺候可贺敦沐浴,我也不记得那晚是奴婢,还是敏合伺候可贺敦沐浴。”
  赫兰墨点点头,再未多言,又过了两日,他悄悄将陈太医叫来。
  狼卫带着陈太医走过金帐前的广肠时,这里正在行刑。
  受刑对象是赫兰真留守王庭的右大将,他诈降赫兰墨之后,有天夜里趁赫兰墨大宴群臣喝得大醉,突然带兵袭击赫兰墨的金帐。
  叛变扑灭后,此人被关进地牢,然后赫兰墨忙着迎接自己的妃嫔和子女,直到此时才想起此人,将其押上了刑场。
  陈太医在狼卫带领下正好从行刑的高台前走过,雪霁初晴,遍野莹光,照得那个鲜血淋漓的身躯越发惨不忍睹,血淋淋的内脏堆积在雪地上,红白相映,触目惊心。
  陈太医被吓得瑟瑟发抖,进了赫兰墨的宫帐,膝盖一软就扑通跪了下去。
  赫兰墨盘腿坐在铺着貂皮的坐榻上,拢着一件玄狐大氅,坐榻两边的金兽炉散发着袅袅熏香,赫兰墨仿佛是笼在雾中,只听到他冷冽深沉的声音:“太医来了?请坐过来。”
  太医战战兢兢抬头看去,隐约见可汗指了指榻边一张锦墩,太医躬身趋步上前坐下,拱手道:“不知可汗有何吩咐。”
  赫兰墨的神情在袅绕的香雾中看不真切,只觉他的声音冷如寒水透骨:“本汗想请教一下太医,女子若和一名男子同房之后,仅隔八个时辰便与另一名男子同房,之后该女子怀了身孕。那么,这个孩子究竟是哪一名男子的子嗣?”
  陈太医犹如被当头打了一闷棍,整个脑子都懵了,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支支吾吾地答道:“这……这个……”
  赫兰墨似乎不耐烦了,低吼一声:“太医是千金圣手,连这都不知晓?”
  陈太医吓得打了个寒噤,抬起衣袖抹去满额冷汗,勉强答道:“医理中说,女子有氤氲之侯(排卵期),若前后相去不过八个时辰,则有可能皆在氤氲之侯,那么两名男子皆有可能……只能等孩子出生,查其相貌,或者滴血验亲了……”
  赫兰墨一拳击在案上,吓得陈太医几乎从锦墩上滚落。
  许久,赫兰墨的声音才阴森森地响起:“该女子本人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么?”
  “是……是这样……”
  既然姝儿本人都不知道是谁的孩子,那她必然矢口否认和慕奎有过苟且,她无论如何都会说成是我的孩子。
  四名侍女都证实她和慕奎单独关在董尚服的屋子里长达半个时辰!
  当晚伺候她沐浴的敏合还看见她身上有唇脂痕迹,而那天慕奎男扮女装,唇上擦了口脂!
  跟随使团前往大晋拜见咸宜公主的狼卫钦陵也复命说,咸宜公主并未送生辰礼物给姐姐!
  ——姝儿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只为了遮掩她和慕奎的幽会!
  赫兰墨紧咬的面颊微微痉挛,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陈太医,本汗要你给可贺敦配一味滑胎的药物,但不能被可贺敦发现。正巧可贺敦最近孕吐严重,食不甘味,你就说是安胎药。此事只有本汗和你知道,若你泄露出去,刚才外面那个受刑者就是你的下场!”
  陈太医整个人瘫软在地,脑中嗡嗡作响:天啦,难道公主这次怀的又不是可汗的种?我的天啦,太后娘娘啊!!
  ————
  外面每日风雪呼啸,叶姝只能终日待在宫帐里养胎。
  赫兰墨刚刚灭西野利国,原先臣服于西野利的部落纷纷归降,赫兰墨忙着接见这些部落的酋长,最近每日都忙到深夜才来她的宫帐,她往往熬不住先睡了。
  拉塞干草原比叶姝城离中原更远,差不多已经是极北之地,以前从中原给她送蔬菜的队伍也不能来了。
  没有蔬菜吃,顿顿都是牛羊肉和奶茶,而且整座宫帐里不管是四壁还是床榻上都挂满了、堆满了各种兽类皮毛,就算成天焚烧大量熏香也去不尽那股子腥膻味。
  叶姝本就有孕吐反应,如此更加茶饭不香,食不下咽。
  这天早上她刚恹恹地醒来,侍女来报:“左律王夫人求见!”
  叶姝歪在铺着雪熊皮的床榻上,整个身躯都似淹没在厚厚的雪白绒毛里,懒洋洋地答道:“让她进来吧。”
  侍女们打起厚厚的毡帘,那桓夫人手里提着两个红柳条编成的小箩筐交给门口的侍女,又在门口脱掉沾满雪泥的皮靴,换上侍女递上的软底靴。
  然后绕过立柱,穿过几张挂毯,来到叶姝榻前躬身行礼:“见过可贺敦。”
  “不必多礼,快坐下吧!”叶姝强打起精神坐起来。
  那桓夫人抬目见到她憔悴的容颜,不由关心地问:“怎么,可贺敦最近还在孕吐么?”
  叶姝苦涩地笑了一下:“是啊,都说过了头三个月就不会孕吐了,我却不见好转。”
  “确实有些妇人会一直孕吐到生产,唉,也真是可怜……”那桓夫人倾身握住叶姝的手,“我给你带了上次你说好吃的那种咸菜,兴许能开开胃。”
  “夫人有心了。”叶姝唇际漾起清艳的浅笑,“怎么不把履冰(那桓的儿子)带来玩?”
  “唉……”那桓夫人突然抹起眼泪来。
  “怎么了?对了,我听可汗说那桓去追击赫兰真迄今未归?”
  “我正是为此事发愁!”那桓的夫人抬起泪眼,“可汗有令,不抓住赫兰真不许回来见他。那桓没有抓住赫兰真,如今在安布拉川一带不敢回来。他悄悄派人回来告诉我,让我来求可贺敦跟可汗美言几句,求大汗宽恕!”
  “这……”叶姝轻轻颦起秀美的柳叶眉,“可汗一心要抓住赫兰真,是想在正月的部落集会上将赫兰真以弑杀先可汗的罪名当众斩首。
  你知道,先可汗阿部稽复兴野利部,建立了横跨大漠的野利汗国,先可汗在百姓心中有极其神圣的地位。可汗正是借着为先可汗复仇的名义收降了许多部族。
  赫兰真弑父自立,当真是人神共愤,可汗想借斩首赫兰真的仪式,进一步巩固君权,树立君威,向所有草原部族宣布隆吉可汗乃是天命所授,背叛可汗是逆天而行,自取灭亡。”
  那桓夫人张着嘴呆呆看着叶姝,眼里泪水渐涌:“如此说来,我家那桓若抓不住赫兰真,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叶姝也觉惨然,伸手按住那桓夫人的手:“你别急,我试试看能否劝说可汗……”
  那桓夫人再次千恩万谢,她告辞后,侍女禀报陈太医来请脉。
  叶姝倚靠在榻上将凝冰敷雪般的手腕搁在童子荷花纹青玉脉枕上。
  不知为何,她觉得今日陈太医的手很是黏腻,不觉抬头看了陈太医一眼,见他鼻翼两边布满细密的汗珠,山羊胡子不住抖动,叶姝不禁诧异:“怎么了?胎像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