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葭湄将柔软如温玉的小手摁在夫君手背上，奕六韩的暴怒之火立即像被冰水熄灭，他克制住自己，坐回了椅子里。
  苏葭湄静静看着衡儿，浅红樱唇轻抿：“衡儿，你别急，为娘给你看几份东西。”
  她让董司饰把行囊拿来，从里面拿出几份卷宗递给叶衡：“这是你父皇去年征讨阿须拔的详细战略、作战过程、战场地形的卷宗，是我整理出来的，你仔细看看。
  你看，红笔标画的这里是伊罕山，这里是乌矢部的几处聚落，这里是室韦部，这是于阗统领遇伏的黑狐林，这是你父皇遇伏的天马谷，这是萧方智将军遇伏的……”
  叶衡越看越震惊，抬起睁大的英目：“难道……有人出卖了父皇的军机？”
  苏葭湄眼眸冷冽如冰，点了点头：“阿墨俘虏了阿须拔的心腹数人，据他们供认，去年你父皇出兵前，有个来自高阳行宫的汉人，向阿须拔透露过你父皇的战略。听他们描述那人的形貌，十分像姜希圣手底下的一个僚属。
  而且，于阗和叶靖护送你父皇的梓宫到达高阳行宫时，姜希圣带着几个僚属已经逃跑。就算他急着去给魏王报讯，可那时你父皇生死未卜，姜希圣都不确认一下你父皇的状况，就急着跑路，倒像是怕见到你父皇似的。”
  叶衡双手微微颤抖：“姜……姜希圣竟会通敌卖国，欲陷父皇于死地？为何？”
  “为何，你说为何，为了把他的女婿扶上皇位！”苏葭湄的声音如同切金断玉，骤然响起，猛地击在叶衡心上，他趔趄倒退两步，用力摇头，“不，不会的，三弟虽有野心，但不会加害父皇的，不会的……”
  奕六韩冷笑，眼中怒恨如烈火狂烧：“阿部稽的庶子不就勾结左律王和右贤王杀害了亲生父亲吗！薛霏霏她父亲杀了我两百多个亲兵，我最忠勇的伊烈就是被薛老贼杀死的！有其祖必有其孙，衫儿他那鹰钩鼻和他那死鬼外公一模一样！”
  叶衡哑然，苏葭湄指着另一份卷宗：“衡儿，你再看这个。”
  叶衡低头浏览，眼眸越睁越大，脊背滚过一阵寒栗：“四舅（苏闳）的船队被海盗袭击，竟是有人收买了海盗头子，故意为之？李昕？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苏葭湄眼中迸射出强烈悲愤，浑身都在颤抖：“你父皇去年征伐高句丽，你四舅率领四万将士从渤海直袭高句丽都城，谁知遭遇海盗袭击，四万将士全部葬身海底！
  这份奏表里说，那些海盗是被李昕收买，而李昕是受一位朝廷高官指使！
  这个李昕，当初是叶太后的男宠，他和永……白永川同为南唐间谍，后来白永川归顺我们，出卖了李昕，李昕杀了白永川！
  再后来，李昕供出了一大批潜伏在北梁的南唐间谍，当时这个案子是移交给姜希圣处置的！”
  叶衡浑身发抖，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望着苏葭湄：“难道……四舅的军队遭遇海盗袭击，也是姜希圣的手笔……”
  “你没看见东莱郡守说了吗？他不是第一次上书！当时你父皇驻跸高阳行宫，东莱郡守这两份折子都直接送到高阳行宫。
  第二份折子送到时，姜希圣已经跑了。这份折子是中书舍人文鹏举转交给我的，文鹏举把高阳行宫所有积压的奏折都查找了一番，没有找到东莱郡守的上一份折子。
  文鹏举查问了高阳行宫专管收发奏折的太监，他说有个小黄门揭发，奏折可能是被姜希圣扣押了！”
  “姜……姜希圣他……”叶衡只觉一阵阵恶寒从心底升起来，渐渐化作升腾的怒火，他的声音蓦地变得无比悲怒：“难道这也和三弟有关？”
  苏葭湄发出一声深恶痛绝的冷笑：“久经战阵的苏闳是小五最有力的臂膀，姜希圣和叶衫当然欲除之而后快！衡儿，你要父皇和母后承认你三弟的皇位，你问一问那葬身海底的四万英魂答不答应？！”
  叶衡浑身剧烈一凛，一股血性的愤怒在他的体内苏醒了！一向温润的他像一头睡醒的雄狮般爆发出一声怒吼，拳头狠狠砸在地砖上。
  “叶衫和姜希圣为了权欲，通敌卖国，残害将士！这等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之徒，若让他君临天下，岂会是为国为民之君？”
  苏葭湄秀眉高扬，金声玉振的嗓音，重重敲击在叶衡心上。
  叶衡额头青筋暴突，那双清澈见底的温润眸子，顷刻间燃起了熊熊的血色烈焰，犹如两盏巨焰焚天的火炬。
  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 ，为冤死的英魂！
  奕六韩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嫡长子：他的衡儿，他亲手接生的嫡长子，终于肯担起责任来了！
  “可是母后，小五和妘妹妹怎么办……”想到幼弟和妹妹，叶衡满脑子沸腾的热血稍稍冷静。
  苏葭湄微抬下颌，自信一笑：“我早有安排，万峰不过是我布的疑阵，真正保护小五和妘儿的是我的暗人！”
  原来，苏葭湄从住进凤仪宫，就让最心腹的暗人在凤仪宫挖了地道，可以从凤仪宫后苑的假山通到太液池西北边最偏僻的角落。
  这里有一道安仁门，出了安仁门过一道横街，就到了宫城西面的青云门，每日都有太监从这里进出宫城。
  到时候把小五装在运水的桶里，让叶妘扮成小太监就可以悄悄出宫。
  “我走之前安排了四个暗人装成太监潜伏在宫中，两个在凤仪宫当值，两个是运水太监。这四个暗人忠心耿耿，武功高强，你尽管放心。”
  苏葭湄望着叶衡，“你若起兵，先传檄天下，檄文我来写，檄文中需强调两点，一是你父皇的遗诏是让小五继位，吴令禾起兵废黜小五乃是违背先皇遗诏、大逆不道的谋逆之举！然后把姜希圣和叶衫干的那些通敌卖国、残害将士的龌龊事写进去！”
  叶衡一震，看向奕六韩：“可是，若檄文里提及遗诏，那就意味着承认父皇已崩，那样就没法为父皇重新夺回……”
  奕六韩倾身将小湄的手拉过来，紧紧合在自己双手掌心：“衡儿，我已经被宣布死亡了，你若说我还在世上，那就成了苏岫云谋反，因为当时是苏岫云发的丧。
  这次，你是为那葬身海底的四万将士鸣冤而起兵，是为你的母后能够摄政而起兵，是为你五弟将来成为盛世明君而起兵，不是为我！为父该退位让贤了！以后是你和你五弟的时代！”
  叶衡用力点头：“我的百保军只剩四万左右了……”
  奕六韩霸气而又自信地笑起来：“你还有可以用的兵，于阗和叶靖他们是诈降，他们已经派最心腹的亲兵联络我了！
  再说你做了四年北疆三州大行台，在北疆为政有声，甚得军民之心。你是我的嫡长子，只要将叶衫篡位卖国之罪传檄天下，北疆各州郡应该不会抵抗你的大军，你肯定能够迅速南下京师！届时还有于阗和叶靖他们做内应！
  夺回本该属于你的皇位吧，衡儿！你文韬武略丝毫不逊于衫儿，只是你太仁厚，有些手段你不是不会，而是不屑为之！”
  ————
  叶衫收到叶衡起兵的消息，焦急如焚地找到吴令禾：“大哥怎可能不顾五弟和妘妹妹的性命就这样起兵？要不，请吴都督派兵将凤仪宫的虎贲卫撤换了，进去看一眼五弟和妘妹妹是否还在？”
  自从吴令禾攻下京师，派兵占领宫城，他就不曾强攻凤仪宫，只在凤仪宫周围派兵把守。
  叶衫几次劝他强攻凤仪宫，一千个残余的虎贲军难道还能抵挡吗？
  然而吴令禾坚决不肯，当初循哥儿杀害万峰的哥哥万华，他一直含愧于心。后来万华的师兄风佑报了仇，只有苏葭湄和奕六韩夫妇知道，吴令禾却并不知道，一直以为循哥儿是苏葭湄逼死的。
  吴令禾敬重万峰忠勇，不准士兵强攻凤仪宫。
  叶衫自己的铁风军被困在永宁关，他只带了十几个亲兵轻装疾行悄悄赶回京师继位，甫一登基就下发圣旨招降驻守永宁关的叶靖。
  叶靖投降后，才让叶衫的铁风军入关。前些天铁风军刚到达京郊，叶衫调了一部分进入外城，还没有来得及整编调入宫城内。
  因此，目前宫城内仍旧大部分是吴令禾的军队。
  叶衫想要看看小五和叶妘这两个人质，却进不了凤仪宫，气得几乎要对吴令禾发火：“吴都督 ，你都已经兴兵犯阙，废黜五弟和苏太后，对于万峰岂能心慈手软，哪有让敌人帮着看守人质的道理！”
  吴令禾却不答他的话，直接把一张黄藤纸猛地拍在桌案上：“请问皇上，这份檄文上所书卖国通敌、收买海盗袭击我军将士的罪行，可属实？”
  叶衫脸色发白，拿起黄藤纸匆匆浏览一遍：是叶衡传布天下的檄文。
  叶衫竭尽全力稳住自己：“吴都督应该知道，檄书可以捏造罪名，以求煽动人心！”
  吴令禾狠狠盯着叶衫，双目如电：“好，我希望是捏造的！若让我知道有一条属实，叶衍（叶衫大名，衫是小字），本帅可以扶立你，也可以废黜你！”
  叶衫见他这样跟已经称帝的自己说话，全然无视自己的帝王威严，不禁怒火中烧，拼命咬紧牙关稳住自己，呈出一脸诚挚望着吴令禾道：“都督放心，朕绝不会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朕再请求都督一次，请都督强行进入凤仪宫看一眼，五弟到底还在不在？
  凤仪宫内有存粮、厨房、地窖，已经数月没人进去过，也没人出来过，里面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而且叶妘聪慧过人，上次她说苏后找到了我父皇，大哥已经带了百保军来袭，压根就是撒谎。
  我大哥现在才起兵，而且没有我父皇半点消息！叶妘分明是为了保护五弟，在骗我们！
  最后一次看见五弟，是上次派了几个宫妇进去接新城（圆圆），后来再没有看见过五弟！
  要不，都督你和万峰商量一下，派母后（叶衫登基后尊霏霏为太后）的心腹宫女进去看一眼，确认五弟和妘妹妹还在……”
  叶衫好说歹说，吴令禾终于答允去找万峰，谁知道万峰拒绝让任何人进入凤仪宫。
  叶衫听说后，再也忍耐不住，拍案怒道：“肯定有鬼！强攻凤仪宫！都督若不肯，朕让铁风军强攻！”
  吴令禾长叹一声默许了。
  叶衫将外城的铁风军调入宫城强攻凤仪宫。
  万峰和一千个虎贲卫没有抵抗多久就投降了。
  叶衫亲自带兵闯进凤仪宫，搜遍了整座凤仪宫，却未发现小五和叶妘的身影！
  只有苏岫云闭目坐在正殿一张红木圈椅中养神，对于外面的金戈声、喊杀声充耳不闻，对于突然闯进来的士兵视而不见，如同老僧入定。
  叶衫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手指一戳苏岫云：“把他带下去严刑拷打，逼问五殿下和咸宜公主（叶妘）的下落！”
  “住手！”甲胄铿锵，靴声橐橐，吴令禾带着亲兵按剑走了进来，“苏岫云虽是国贼，然而年逾六旬，又曾是台阁重臣，岂能加以折辱？”
  叶衫气得胸膛起伏，斜眼瞪着吴令禾。
  他虽然登基称帝，但是吴令禾分明没有把他当皇帝，不仅宫城里仍布满吴令禾的军队，而且还要事事干涉叶衫。
  叶衫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这个皇帝做得如此没有威严，为何父皇就能威震天下，从北疆兴兵入京师后，立即就令百官俯首，群臣宾服……
  而他连吴令禾都镇服不了……
  无法，他只好放过了苏岫云，命吴令禾把苏岫云和投降的万峰都关进掖庭诏狱，只把凤仪宫的宫女和太监们带下去审问。
  苏葭湄在凤仪宫内挖地道的事是绝密的，只有负责挖地道的暗人知道，严刑拷打之下，这些宫人只招出凤仪宫少了两个太监。
  叶衫觉得肯定和这两个失踪的太监有关，忙命内务府去查这两个太监的来历。
  还没查出结果来，又一个噩耗传来：叶衡的大军已经攻到了瀛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