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章 与子同归(11)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3      字数:4048
  初露的曙光,穿透层层血红朝霞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映照在彩壁飞檐、琉璃碧瓦上。
  经过一整夜的战斗,吴令禾的军队基本上占领了整个宫城,杀戮声渐渐小下去,到处是折戟断肢,尸横遍地,血溅丹陛,珠宝御器滚得到处都是,虎贲军和羽林军纷纷投降,跪在道边,武器放在面前。
  只有凤仪宫的虎贲军仍然阵列森严地守卫在宫门和宫墙周围,甲胄鲜明,枪戟林立,严阵以待。
  万峰顶盔掼甲,手握一杆九尺长枪,腰身笔直,杀气腾腾地矗立于凤仪宫紧闭的大门口,犹如一尊阎罗,威武无匹。
  凤仪宫外的甬道和花木丛中已经围满了叛军,刀剑出鞘,弓弩上弦,刀锋和箭尖被朝阳映出一片明晃晃的寒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为首之人刚跳下马背,就有一个军官跑上去抱拳行礼:“都督!”
  吴令禾环顾一圈,见士兵们遵守军令,并未强攻凤仪宫,满意地点点头。
  他在亲兵簇拥下向万峰走去,抱拳道:“久闻万统领威名,万统领忠心为主,令禾甚为佩服!令禾不愿与你为难,只要你把苏岫云交出来,我可以命手下士兵不惊扰苏太后和豫王殿下(小五)!”
  万峰虎目一睁,声如雷霆:“吴令禾,先帝待你不薄,他尸骨未寒,你就兴兵犯阙,大行杀戮,就不怕天怒人怨,遗臭万年!”
  令禾冷冷地笑了起来:“年初我刚平定了江北叛乱,你可知,江北百姓因何作乱?皆因先帝穷兵黩武,为征高句丽,在江北征发大量民夫修建运河、疏通漕运,百姓不堪其苦,被逼而反!先帝为一已私爱,纵容苏氏一族专权乱政,危害社稷,我今为剪除国贼而来,你若再不交出苏岫云,我就下令士兵强攻凤仪宫了!”说罢抬起一只手臂正欲挥下。
  “你敢!”这次传来的是一缕严厉中带着娇媚的声音。
  吴令禾抬起的手凝滞在半空,神情微震,眯眼望去。
  凤仪宫的门开了一条缝,一抹清丽绝尘的身影飘然而出,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虽然容貌身段尚显稚嫩,然而气质娴雅,飘逸如仙,一举一动回风流雪,犹如一枝月光下盛开的精致白玉兰。
  正是十二岁的咸宜公主——叶妘。
  她姿势神情酷似其母,胸背挺得笔直,两手交握置于腹前,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迫视的皇家尊贵与优雅。
  裙袂在晨风中飘飞,叶妘微微扬起下颌,明澈如水的眸子直视吴令禾:“苏岫云是朝廷左相,宰辅之臣,若他触犯国法,自有御史弹劾,有司勘察,刑部审理,大理寺判案。何尝轮到你一个徐州都督大兴兵戈、伏尸数万来问罪!”
  吴令禾心中暗暗佩服,愣了几秒方才答道:“苏岫云挟持幼主,隔绝内外,诏书圣旨皆由他出,门生故吏遍布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我若不行此非常手段,如何能将苏氏一族绳之以法?”
  叶妘微微一笑,仰起初雪般皎洁的面庞:“我听说你的岳父和妻兄(卫珩和卫箫父子),侵占民田,收受贿赂,瞒报铁矿,勾结盐枭,牟取暴利,私铸钱币,抄家之日搜出的财货金银,足够北梁朝廷十年赋税!卫氏父子比苏氏父子如何?你给卫氏当女婿十多年,难道对他们的不法行为从无察觉?怎地那时不见你站出来铲除国贼?”
  吴令禾一面惊叹这小女孩的厉害,一面勉强答道:“我妻兄已经斩首弃市,我妻子一族全部流放岭南,他们已经受到刑罚,罪有应得!”
  叶妘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是卫珩老国公不是好好地在你府上养老么?他又何尝受到刑罚?父皇和母后念在他是三朝元老,年事已高,特加宽赦!我父皇和母后尚知尊重元勋之臣,你何必逼人太甚!”
  吴令禾哑口无言,想了一下,方道:“你让苏岫云出来,我会妥善安置他,绝不会折辱于他!”
  “苏岫云岂由你安置,该由我父皇回来处置!”叶妘突然提高声音,十二岁的女孩眸中迸出慑人寒光。
  一语如霹雳劈下,石破天惊!
  吴令禾呆住了,以为自己听错。
  万峰也怔住,没想到叶妘说出来了。
  叶妘迎视吴令禾,眸中闪耀出雪亮的光芒:“父皇还在世上!是于阗统领和彭城郡王错把别人的尸体当成了父皇!三个多月前,母后出发前往寻找父皇,将此处一切交与左相大人(苏岫云),如若不是三哥起兵谋反,左相不会向群臣发丧、扶立五弟登基!
  母后前些日送了讯息回来,已经找到父皇了!父皇不久即会率领大哥的百保军赶回来平叛!你最好不要伤害左相和我五弟,如此你还有和我父皇母后谈判的筹码!若你杀了他们,父皇就再无顾忌,誓将踏平京师,把你们碎尸万段!”
  吴令禾只觉脊背滚过一阵寒栗,他敢兴兵犯阙是以为奕六韩已经驾崩、幼主在位会令苏氏一族权势滔天。
  若知道奕六韩还在世上,他肯定不会协助叶衫这种以子叛父的行为。
  “你信口胡诌,妄图蛊惑人心!”吴令禾指着叶妘厉喝。
  叶妘微微一笑,朝阳辉映着她莹白的脸庞,仿佛明玉流动:“你若不信,可以让薛贵妃去验尸。灵柩就停在德阳殿。”
  ————
  薛霏霏屏住了呼吸,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他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无数次肌肤之亲,她亲过他全身每一寸肌肤,对他身体的熟悉仅次于对自己。
  “的确不是皇上……”薛霏霏慢慢抬起头,对吴令禾说道,她的脸色苍白如雪。
  如果奕六韩还在世上,肯定不会原谅她和她的儿子!
  吴令禾的脸也白了,抿着唇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神情高深莫测地望着薛霏霏:“贵妃可要写信告知魏王,劝他退兵?”
  “开弓无有回头箭,吴都督后悔了?”薛霏霏慢慢站起身,眸中缓缓凝聚了针芒般的锐光。
  “我不后悔。”吴令禾淡笑着看薛霏霏,“三年来,魏王曾屡次微服拜访我,与我谈及天下大势,门阀当权,尾大不掉,科举取士范围太局限,寒族晋升困难。这次平定江北叛乱,我亲眼见到民不聊生,良民失地。管晏变法,刚见成效,皇上却穷兵黩武,滥用民力。我听魏王言谈,知他必是一代有为明君,我心中早已择定魏王,岂会后悔?”
  “我儿有吴都督辅佐,必成伟业!”薛霏霏满目欣赏地看着吴令禾,沉思片刻又道,“麻烦都督看住五殿下,若皇上真的还在世上,五殿下是我们逼他让位的筹码!”
  ————
  薛霏霏从灵堂回到宝华宫,突然一个人影从殿内爬出来,扯住她的衣袂哭喊:“贵妃娘娘,你能不能帮我求一下吴都督,把女儿还给我!”
  薛霏霏低头一看:是朱懿,正哭得脂残粉褪,钗横鬓乱。
  薛霏霏不由蹙起了烟眉,当初就是听了朱懿的怂恿,她闯了大祸,导致奕六韩遇刺中毒,从那之后,叶衫就不让母亲再和此人往来。
  “贵妃,我当初出主意让你扣押皇后访客,全是为了你啊!我为了你才得罪了皇后,失去了女儿!求你可怜可怜我这个当娘的,你也是个母亲,魏王就藩后,你常常因思念他而悲泣,难道就不体会我思念女儿之心!”
  朱懿紧紧扯住薛霏霏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薛霏霏终于不忍地松了口:“好吧,我再帮你这一回,以后你安守本分,好好养育圆圆,别再惹是生非了。”
  三年来朱懿的玉烛宫始终有羽林卫把守,不准她踏出宫门一步。
  如今吴令禾的军队占领了宫城,朱懿的禁足自然也解除了。
  霏霏答应了她之后,让她先回去等消息,她却哪里坐得住,一直在殿内踱步,一次次地跑出来看。
  终于,暮色初降时,她听到了女童稚嫩的哭声,她旋风般冲了出去,见华裳牵着一个身穿鹅黄襦裙、头梳双螺髻的小女孩。
  “是圆圆吗?”朱懿的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强烈的欢喜掀动着她的心房,她疯了一般冲过去,一把将叶媛搂进怀里,“圆圆,是我,是娘亲!”
  叶媛吓得拼命挣扎,放声大哭:“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要小五哥!我要母后!”
  朱懿一把抓住圆圆幼弱的双肩,制止她的挣扎,尖利地大喊:“我是你的亲娘啊,圆圆,你忘了娘亲了?!”
  朱懿披头散发,神情歇斯底里,脸上胭脂被泪水冲出一道道五彩痕迹,看上去像个狰狞的艳鬼。
  圆圆被吓得不轻,小小的身子直发抖,突然恐惧至极地朝华裳伸出双手,哇哇大哭:“我要母后!我要母后!母后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要圆圆了?”
  华裳只得把圆圆抱过去,责备朱懿道:“你急什么,新城公主从襁褓里就是皇后带大的。”
  朱懿恨得咬牙切齿,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她故意的!她夺走我的女儿,她对我的女儿好,都是为了伤害我,好让我的女儿不认我!”
  “你别吓着孩子!”华裳一边轻拍着圆圆低哄,一边横了朱懿一眼,“贵妃让我给你带了新城公主爱吃的点心。”
  一阵难言的嫉妒冲上心头,朱懿心想:我的女儿,难道我还不知道她爱吃什么!
  她恨恨道:“圆圆喜欢吃鸡蛋调烂了煮的奶糊……”
  “那还是她半岁时候爱吃的,这都四岁了!”华裳抱着圆圆往殿内走,“五殿下跟吴都督说了圆圆爱吃什么,贵妃特意让人去御膳房拿来的。”
  刚才吴令禾带华裳去凤仪宫抱走圆圆时,圆圆扯着小五衣摆,说什么也不肯走。
  华裳和几个宫妇把她强行抱走,小五一直追到凤仪宫门口,一再叮嘱华裳,圆圆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直到被门外层层叠叠的黑甲卫士拦住,不准他踏出宫门半步。
  目前凤仪宫仍旧是万峰带着残余的虎贲卫守护,但是凤仪宫周围的楼台花木丛中埋伏着数不清的甲士和弩机,轮流当值,守卫森严,以防万峰带着小五逃跑。
  进到殿内,华裳放下圆圆,让侍女把食盒打开,给圆圆吃点心。
  圆圆这才慢慢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地朝食盒里瞧,瞧见有自己喜欢的翠玉豆糕,才破涕为笑。
  华裳见圆圆吃得开心,给朱懿使了个眼色,站起身带着侍女们静悄悄走了。
  朱懿这才慢慢靠近女儿:“圆圆,慢点吃,别噎着了。”又掏出手帕给圆圆擦嘴。
  圆圆躲了开去,轻蔑地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帕子:“你的手帕好刮脸,母后都是用好软的帕子给我擦嘴。”
  朱懿只觉一阵剜心痛楚,一把揪住圆圆的衣领,凶神恶煞地吼道:“她对你好都是假的,明白吗?是为了伤害我!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母后的女儿!”圆圆扭动着小身子,张着嘴哇哇大哭,满嘴豆糕渣洒了一衣襟。
  朱懿气得抓着她肩膀摇晃:“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母妃的女儿!”
  “我是母后的女儿!我是母后的女儿!”圆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是母妃的女儿!快叫我母妃!”朱懿气得披头散发,神情癫狂。
  “不叫,不叫,我不认识你!你是个疯婆子!他们都说西掖庭有个疯婆子!”圆圆吓得哇哇直哭,跳起来就往殿外跑。
  朱懿忙追上去将她抓了回来,紧紧抱着:“圆圆,圆圆,是我不好!我不凶你了,你,你还要不要豆糕?”
  朱懿低声下气哄了好久,才把圆圆哄好。
  这样闹了一晚上,当晚,圆圆带着满面泪痕睡去,梦里还在哭喊着:“小五哥……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