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章 与子同归(6)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3      字数:4579
  朱红的宫墙绵延无尽,一乘云纹翟凤华翠肩與缓缓行在宫中,肩與周围簇拥着一群太监宫女。
  为首的掌事宫女华裳,瞧见前方拱门转出一位嫔妃,忙做了一个手势,抬肩與的太监停下脚步。
  华裳靠近肩與,毕恭毕敬地轻声道:“贵妃,萧婕妤过来了。”
  珠帘撩开,露出一张妆容明艳的脸,正是薛霏霏,她见萧婕妤规规矩矩站在路边对她行礼,脸上不禁漾起温和的微笑:“你也是去给皇后请安回来么?你倒懂事,皇后说了下雪路滑不必请安了,你还来得这样勤?”
  萧婕妤是苏葭湄给奕六韩选的四个江南大族千金之一。
  奕六韩登基以来,不断有朝臣上奏,要求皇帝充实后宫,为皇家广延子嗣,都被苏葭湄替夫君驳回了。
  后来因为江南一再叛乱,为了拉拢江南世族,苏葭湄终于答允为夫君纳妃,她亲自从命妇们推荐的人选里选了四个江南世家大族的千金,入宫后一律封为婕妤。
  不愧是出身大族的金枝玉叶,萧婕妤虽然知道皇后和贵妃不睦,也知道皇后宠冠六宫,而贵妃早已失宠,但她见了薛霏霏却并不怠慢,温静柔雅地垂首低眉道:“皇后凤体不豫,嫔妾在凤仪宫门口就被挡回了。”
  薛霏霏一愕:“凤仪宫的宫人有没有告诉你皇后是何病?”
  萧婕妤轻轻摇头:“我问了,凤仪宫的宫人都不说。”
  这下薛霏霏着实有些讶异了。
  连萧婕妤她们都不告诉吗?
  虽然这四个新近入宫的婕妤,无论姿色,还是家世,都在伯仲之间,皇帝对她们四个似乎也是一视同仁的。
  然而,自从萧婕妤的哥哥萧方智,在征发高句丽时攻克白岩城,被奕六韩提拔为正五品的豹跃军左营前锋将军,消息传到宫里,皇后对萧婕妤就格外赏识起来,已经说了皇上回来,便给萧婕妤进位分为四妃之一。
  连萧婕妤都给挡回来了,看来病得不轻啊。
  薛霏霏玉手攀着珠帘,沉默地望着积雪覆盖下的琉璃碧瓦,九重宫阙。
  半晌,她放下珠帘:“咱们也回去吧。”
  肩與重新起驾,掉转方向,萧婕妤仍站在后面屈膝恭送。
  华裳回头看了一眼,在肩與帘外小声对薛霏霏道:“皇后给皇上选的妃子全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姿色都只是清秀,没有一个绝色。礼数和仪态倒都周全……”
  薛霏霏轻咳了一声:“好了,别在外面议论皇后。”
  ————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爹爹急促的喘息,她颤抖着擦亮了火折,借着火光看见爹脸色发紫,一颗心直往万丈深渊坠下去:“你中毒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慌。
  “小湄……别怕……如果爹死了,你还有夫君……”
  “夫君?”
  “爹早就为你找好了夫君……在你八岁那年,爹和大哥就为你们定下了这门亲事……”
  夫君……
  他从一圈圈朝霞的光辉中走来,浑身浴血,怀里抱着她的爹,背后背着无头尸身,仿佛踏着万丈红尘而来的战神……
  深秋的大漠夜晚,风冷如刀,他用强壮滚烫的身躯温暖她,抱着她睡了十二个夜晚……
  玉井山的早晨,他的笑容和朝阳一起升起,比朝阳更加熠熠夺目。每天早上,他路过她的房间都要探头进来:“小湄早哇,还没梳洗都这样美!”
  她冷冷地把帘子摔上,不让他看见自己还没梳洗的样子,他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第二天照旧……
  打败苏峻、攻破庸城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要她……他的温柔与霸道,爱怜与深情……
  刚进叶府不久的某天晚上,她抱住他的腰:“今晚别走了……”
  而他留了下来,那天他答应过要去小歌的西厢,可是他留下了……
  后来她一直觉得是那晚怀上了衡儿……
  征伐疏勒人的前夕,她永远忘不了,那是她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云雨……那次有了姝儿……
  定居北疆,他亲征大漠和阿部稽打仗,临走前有了妘儿……
  平灭南唐,一统河山,走之前那晚,正好是她的芳诞,他拿出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一对比目鱼玉坠。
  “我和你一人戴一枚,永远不许取下,不许丢失……”
  那晚,她怀上了小五……
  后来他因为循哥儿之死和她吵架,把那枚比目鱼玉坠摔碎了。
  再后来,她的封后大典前夕,他拉开衣襟让她看——他又找匠人重做了一枚。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夫君,你每次出征我都日夜思念你,但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从没想过你竟有回不来的一天!
  这不可能!不可能!
  苏葭湄哭喊着醒来,见三个孩子都哭成了泪人趴在她凤榻边。
  “母后!”小五和圆圆见苏葭湄睁开眼睛,凄惨地哭嚎着率先扑了上去,小五紧紧搂着苏葭湄脖颈,圆圆抱着她的大腿,叶妘抢不过两个小的,只能伏在母后脚边趴着哭。
  苏葭湄的心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撕扯着,巨大的痛楚贯穿了她,整个人都快被碾成了碎片,紧紧搂着三个孩子,任泪水滚滚而下。
  凤榻前的宫女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皇后突然晕倒,左相大人却不准请太医,只让她们将娘娘扶到榻上,吩咐她们掐人中。
  “左相大人,娘娘醒了!”一名宫女跑到外间喊道。
  苏岫云连忙几个跨步进入内殿,满面焦急,眉头都拧成了结:“娘娘!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啊!如今形势危如累卵,还请娘娘……”看了看三个孩子,蓦地住了嘴,跺着脚狠狠地叹息一声:“唉!”
  十二岁的叶妘瞧见苏岫云神色,又见母后不像生病,倒像是极度悲伤,不禁心中砰砰乱跳,猜到有大事发生,忙擦干眼泪,起身去拉弟弟妹妹:“咱们别扰了母后,患病的人最怕吵,你们这样子,母后怎么能康复。让母后静一静吧!”
  小五和圆圆不依,越发抱紧了苏葭湄嚎啕大哭,你一句我一句地喊:“母后得了什么病?会不会死啊?母后我不要你死!”
  两个孩子悲伤害怕的哭声,让苏葭湄昏乱的意识里,慢慢地回响起一些声音:“姜希圣肯定猜到了什么,去向魏王报讯了!”
  蓦然间,肝肠寸断的痛楚中蔓生出一丝坚强和勇气。
  苏葭湄用尽全力支撑起身体,眼前仍然一片昏黑,巨大的悲痛沉沉地压着她,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她在心中大声地拼命地告诫自己:坚强!坚强!为了儿女!
  她慢慢地恢复了神志,艰难坐起来靠在床栏,轻抚小五和圆圆的头发,悲伤无力地说:“母后没事,你看母后这不是起来了么?刚才就是有点头晕,是因为睡得不好。只要好好休息就会好起来,你们俩要听话,母亲就好得快……”
  “我们听话!”
  “我会听话的!”
  小五和圆圆抬起泪汪汪的眼睛。
  “那就跟咸宜姐姐(叶妘封号咸宜公主)去偏殿玩,让母后睡一会。”眼泪仍然不停地从苏葭湄苍白的脸上滑落。
  小五和圆圆困惑地望着苏葭湄,小五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母后真的没有生病?”
  “没有……只是犯困,想睡觉,小五快去吧,让母后睡一会。”苏葭湄笑道,她的笑容凄美如风中凋落的荼靡。
  小五和圆圆这才在叶妘带领下走出了寝殿,随后宫女太监们也都退了出去。
  见所有人都走光了,苏岫云合上寝殿的鎏金朱漆雕花门扇,转过身来,只见苏葭湄紧紧抓着被褥,眼泪像开了闸似地流个不停,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几不成句:“皇上……皇上……怎么崩的?”
  苏岫云讲了一个大概,见苏葭湄脸色发白,似乎又要昏厥过去,忙上前紧紧扶住她的胳臂,厉声喊道:“娘娘你要坚强啊!你还有儿女!精兵都被皇上带去了前线,若是魏王带兵来夺位,而彭城郡王尚未返回,咱们仅凭京城五万弱旅,怎么和魏王相抗!”
  苏葭湄用力地撑着七叔的臂膀坐起来,手紧紧抓着床栏,指甲都几乎掐进肉里:“七叔有何良策?”
  “我已有成算,但需要你的协助!咱们首先应该监禁薛贵妃和吴王(霏霏的小儿子叶徴)!魏王是个大孝子,只要咱们把他的生母和弟弟握在手里,他就不敢轻易兴兵犯阙!只要他敢兵临城下,咱们就把他母亲和弟弟的手指头给他送去,他若再不退兵,就送一整只手臂,再不退兵,先送他弟弟的脑袋,还不退兵,那就是他母亲的脑袋!”
  “啪”地一声,苏葭湄的指甲断了,掌心已被掐出了血来。
  “皇后娘娘,宫里的羽林军听命于你,陛下出征前虽予我代理朝政之权,但我并不能调动羽林军!还请娘娘速下决断!”苏岫云心急如焚地吁请道。
  苏葭湄身子微微颤抖,眸中浓烈的悲伤慢慢化作带血的坚冰,狠狠一咬牙:“好,我这就调羽林军监禁薛贵妃母子!”
  苏葭湄唤来羽林军副统领窦槐。
  羽林军统领是于阗,奕六韩登基后将豹跃军的一部分编入羽林军中,由于阗出任统帅。征伐高句丽时又把这部分豹跃军从羽林军中调出来,带去前线。
  剩余一万羽林军由副统领窦槐掌控,奕六韩出征前留下手谕让他听命于皇后。兵符一半给窦槐,一半给苏葭湄。
  苏葭湄命窦槐迅速包围了霏霏的宝华宫,以重重兵甲看守,不准霏霏母子踏出宫门半步。
  然后苏葭湄将虎贲军统领万峰叫来,跟他讲了皇帝已驾崩,自己孤儿寡母,将来要靠他护持。
  万峰立刻跪下,掷地有声:“皇后对万家恩重如山,万峰只要有一息尚存,必当护卫皇后娘娘和五殿下周全!”
  苏葭湄得到他的允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胸中再次涌起无可抑制的悲伤,本来想起身扶他 ,却一个趔趄差点倒下。
  “皇后娘娘!”万峰、苏岫云、内侍总管张旭光等几个心腹抢上来扶她,“娘娘,此时此刻你可千万不能倒下!”
  苏葭湄勉强支撑住自己,惨淡一笑,那凄惨的笑容在胭脂的掩盖下仍然悲怆得令人心痛:“我不会倒下的,我没了夫君,但还有儿女。”
  话虽这样说,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儿女面前强颜欢笑,如何把宫里最擅化妆的董司饰留在身边不敢放她走——因为她整夜整夜悲泣失眠,需要董司饰为她精心化妆,才能掩盖憔悴的脸色、乌青的眼袋和红肿的眼皮……
  所幸的是,他们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并未传来叶衫起兵谋反的消息,反而是叶靖比预料的更早到达了。
  这天,叶靖带着他麾下铁甲雄师——“飞虎军”,浩浩荡荡,戈戟蔽日,护卫着皇帝的金根车到达京城,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前线出征归来的皇帝和将士们,万峰率领虎贲军警跸开道。
  只见彩旗招展,车马煊赫,冠盖如云,文武百官盛装朝服,在城门外密密麻麻肃立恭候。
  几排骑着高头大马、锦袍铁甲的士兵隆隆行过之后,便是皇帝的金根车,朱轮华盖,六匹拉车的骏马一色雪白,玉笼金络,宝鞍银镫。
  百官望见这乘龙與,如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地跪下,望尘而拜,山呼万岁之声震动云霄。
  然而,皇帝的金根车帷幔低垂,沉沉寂寂,皇帝始终没有露面和百官招手示意。
  群臣中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近些日京城里到处在调兵,左相苏岫云频频进宫见皇后,有传闻说皇帝在前线受了重伤,难道……
  叶靖骑着一匹雄壮骏马随行在御驾之旁,银甲雕翎,顾盼生威,虎纹披风在风中猎猎飞扬。
  皇帝驾崩他固然悲痛,但是以后皇后和五殿下孤儿寡母,只能依靠他这个手握重兵的王爷,他也有几许掩饰不住的踌躇满志。
  他护卫着皇帝的金根车径直进入宫城,又进入了皇帝寝宫正殿德阳殿。
  皇后苏葭湄在羽林军的护卫下,站在殿门口的广场等候,只有她和苏岫云、万峰、以及几个心腹宫女内侍知道——金根车中不是活着的皇帝,而是皇帝的梓宫(棺材)!
  叶靖上前拜见苏葭湄,苏葭湄在两个宫女扶持下用力支撑自己,她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然而当她看见那乘皇帝的金根车,想到那里面是自己最爱的男人的遗体,那巨大的悲怆就如车轮般猛烈地碾来,让她摇摇欲坠。
  金根车停下来了,叶靖命亲兵将临时装殓“皇帝”的柏木棺材抬下来,抬到德阳殿中,这里摆着一副金漆的金丝楠木棺材,是专门为皇帝准备的,殿中还站着几位专门找来治丧的老宦官。
  他们曾殓葬过三代北梁皇帝,经验丰富。他们要为皇帝的尸体净身,抹香料,穿龙袍寿衣,嘴里放玉琀,再放入填了防腐材料的金丝楠木棺密封……
  几名太监来扶苏葭湄去偏殿,依照礼俗,宦官们做这一切时,是不让皇后旁观的。
  然而苏葭湄坚持要最后再看夫君一眼,她的态度异常坚决,面色苍白如千里雪原,布满血丝的眼里隐隐透出一丝狂乱。
  苏岫云忙给万峰做了个眼色,让他看住苏葭湄,以防她撞棺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