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章 与子同归(4)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3      字数:3890
  (第二更)
  于阗仍是敷衍搪塞:“这是医嘱,末将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是医嘱,为何不让军医出来说话?”
  “你先回去,我明日便让军医和你们见面,你们有何疑问就通通问他吧!”
  这话一说,杜放只好退下。
  于阗在京城时是皇帝的禁军统领,来前线打仗则是皇帝豹跃军的副将。不管是资历、还是军衔、或是与皇帝的亲密程度,都远胜于此地所有将军。
  于阗目送杜放的身影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雪幕里,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发愁了:那个军医是个胆小怕事的,虽然在于阗威慑下不敢乱说,但是明天如果让他和将军们见面,恐怕他紧张之下会露馅。
  于阗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当晚,镇将派人来知会他——彭城郡王叶靖回来了,明天即到达怀荒镇!
  这次奕六韩打高句丽,兵分四路,叶靖那一路兵马走的是北线。战争结束后,叶靖又负责迁徙和安置辽东的蛮夷。
  过去高句丽占领辽东时,这一带的蛮夷都臣服于高句丽。
  如今辽东重归王化,这些蛮夷部落又重新归附于大晋王朝,奕六韩特意留下叶靖和平州刺史一起安置镇抚他们。
  当初文鹏举曾极力劝谏奕六韩等叶靖回来再打阿须拔,可惜奕六韩不听。
  叶靖收到皇帝大败、重伤而归的消息,连忙率军日夜兼程赶来。
  第二天,于阗带着几位将军出城去迎接叶靖。
  从前天开始下的大雪今早终于停了,怀荒镇外的原野铺上了厚厚的积雪,整个天地一片银白。
  接着,雪原尽头出现一线黑压压的斥候队,人如虎,马如龙,威风凛凛地疾驰而来,扬起长长的雪浪。
  到了近前,于阗带着几位将军下马恭候,那斥候队长并未下马,离他们数丈地猛一收缰,长嘶声中骏马人立而起。
  那斥候队长稳稳坐在马上,语声清朗洪亮:“王爷离此只有六里地了,命我等先来告知!”
  然后这数十骑斥候整齐划一地拨转马头,在原地顿了顿,马蹄几乎同时一撤,向来时的方向旋风般驰回。
  怀荒镇的镇将看得呆了:这是何等训练有素的精兵。
  放眼晋国,恐怕只有皇帝嫡系的豹跃军可以与之一比。
  于阗也联想到了豹跃军,心中叹息:可惜陛下的豹跃军这次损失太惨重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不一会儿,天边雪尘滚滚,马蹄阵阵,遮天蔽日的雪尘中,一支铁甲雄师远道而来,旌旗漫天,盔甲鲜明,铁骑似龙,猛士如虎。
  到了近前,各部人马在号角声指挥下纷纷列队,整齐有序地集结成队形站在旷野中。
  弥漫半空的雪尘徐徐落幕,数万大军整整齐齐、几无声息地笔直矗立。
  为首将领高踞在墨黑战马上,白面微须,威仪赫赫,面容冷峻——正是彭城郡王叶靖。
  叶靖,最早是奕六韩从玉井山去高临寻找父亲时,大姐叶嘉妍送给奕六韩的家兵队长。
  后来他跟着奕六韩平定苏峻之乱,又跟着奕六韩西征羌虏,奕六韩在大小栎谷得到歌琳病危的消息,扔下大军火速赶回饶凤城,就是叶靖留下来代替他统率大军。
  之后奕六韩打疏勒人,又是叶靖为他在后方督运粮草。奕六韩镇守北疆的时候,叶靖镇守于京师北上的要道祁州。
  叶靖一直都是奕六韩颇为倚重的叶氏族人。
  奕六韩当皇帝后,叶靖以宗室身份受封彭城郡王。
  因他是远宗,只封了郡王,爵位虽不高,却是老一辈叶氏诸王里唯一有兵权的。
  他一到,将军们顿时都像找到了主心骨。
  叶靖略一抬手令他们起来,并不多和他们寒暄即整军入城,安顿完大军,戎装未卸,径直前往奕六韩的御帐。
  那几个将军们连忙跟在叶靖身后,也准备一起进入御帐看个究竟。
  谁知于阗横臂一挡:“将军们请回避,皇上有旨,只宣彭城王爷觐见!”
  叶靖犀利冷锐的目光扫了于阗一眼,于阗眨了眨眼,叶靖遂停下脚步,微微侧首,对那几个将军道:“你们在阶下侯着。”语声威严,不容违逆。
  几位将军只好留下,叶靖在于阗引领下踏入御帐。
  所谓御帐其实是把军衙里最大的一间议事厅腾出来,厅后连着卧室。
  那个被软禁的军医就睡在大厅临时铺的床榻。
  睡在大厅的还有于阗和他的亲兵。
  而那具尸体则放置在里间的卧室,窗帘全都拉上了,室内光线晦暗,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气息。
  天寒地冻,尸体并未腐烂,然而室内依然有一股怪味。
  叶靖一进卧室,什么也没看清就先扑通跪下,他甲胄在身,不能磕头,双膝跪地一抱拳:“末将叩见陛下,陛下圣体痊愈否?”
  他垂着头,半晌未闻回应,于阗哽咽的声音在旁响起:“陛下已经晏驾多日了……”说罢以额触地,失声痛哭。
  叶靖浑身剧烈一震,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床榻上的人从头到脚蒙着被单。
  叶靖膝行上前揭开被单,尸体的脸和脖颈全部被撕咬得血肉模糊,尽管已经清洗过,还是狰狞可怖,没有一块好肉。
  “怎么回事?!”叶靖双目血红,目眦欲裂,回头朝于阗暴吼。
  于阗将事情始末说完,叶靖回过头来,怔怔盯着尸体看了片刻,蓦然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哭,以头抢地,痛不欲生。
  于阗忙爬过去搂住叶靖肩膀劝道:“王爷节哀!当务之急是如何向将军们交待,我听说若皇帝未立继承人便须秘不发丧,是以多日来一直以皇上重伤不能见臣下为由瞒着,可是昨晚杜将军来找我,定要面见皇上,恐怕快要瞒不住了。”
  “你做得很对,现在不能发丧!”两道坚毅冷狠的目光,从叶靖满眼泪水底下穿射而出,“我麾下有一个亲兵相貌和陛下有几分相似,让他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和部将们打个招呼,让将军们放心即可。”
  “只怕将军们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昨晚杜将军来找我时说了,将军们一定要面见陛下本人。”于阗愁苦无助地望着叶靖。
  “那就让本王来给他们立个威!看他们谁敢妄动!”叶靖眼中射出令人胆寒的杀气。
  叶靖派人将几位将军召集到御帐的外厅。
  叶靖端坐在正中铺着白虎皮的大椅上,双手扶膝,森冷目光依次扫过在座几位将军,仿佛无形的刀光从他们脸上拖过:“刚才本王见过了皇上,皇上确实伤重难言,他和我只说了两句话便体力不支,继续睡去。”
  几位将军互相看看,不敢说话。
  叶靖威严目光扫视一圈,突然停在骆寒脸上:“骆将军,本王听说皇上之前曾派你前去埋伏于伊罕山到乌矢部的必经之路?后来,皇上带着八千豹跃军在天马谷中伏,你埋伏的地点离皇上不远,怎么不知道皇上遇伏了?”
  骆寒脸色惨白,声音颤抖:“我、我迷路了……”
  “真的?皇上不是给你向导了么?”
  “那、那个向导是胡商,来历不明,他后来跑了……”
  “哦?”叶靖眉峰一轩,眸中迸射出刀锋般的寒芒,突然一声断喝,“把人带上来!”
  几个亲兵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在地上。
  骆寒仔细一看那人,顿时面如土色,瘫在了椅子里。
  “你说吧!”叶靖对那人喝道。
  五花大绑的人抬起头来,其余几位将军也认了出来:是骆寒的亲兵张世绩。
  张世绩说道:“那天皇上遇伏后有一队斥候来找到我们将军,说皇上在西边六里处的山谷遇伏,让将军赶紧带兵去救!”
  叶靖清俊的脸被悲怒扭曲:“你们将军怎么说?”
  “将军对他们说立刻就去,让他们先回去作战。他们刚走,将军就对我们说,皇上为了给一个蛮族兄弟报仇,不顾及我们几万将士的性命。我们刚刚才征辽东,人困兵疲,思乡心切,都渴望早日班师和家人团聚,皇帝却要我们去打野利人。那个叫阿须拔的野利人都主动向我们大晋称臣了,皇上却还要擅兴兵戈,我们何必为这种昏君卖命……然后,将军就带着我们撤退了……”
  “骆寒!”叶靖猛地一拍桌案,“你还有何说?!”
  骆寒面如死灰地从椅子滑到地上,颓然跪在地上,双目呆滞。
  突然,他仿佛从绝望的灰烬里爆发了最后的火苗,双目中燃烧着激狂的烈焰喊道:“我说得不对么?为君者当为天下苍生计!他是皇帝,不是江湖侠客!他身系江山社稷、万民福祉,怎可为一己之情仇……”
  叶靖大怒,指着骆寒瞠目暴喝:“身为臣子,明知圣驾有危而不救,身为军人,明知军令如山却不从,还妄议君非,辱尊犯上,该当何罪!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来人,杀了这个乱臣贼子!”
  话音未落,几个亲兵涌上来就将骆寒按在地上,寒光闪闪的大刀挥下,鲜血喷溅,骆寒的头颅咕噜噜滚到萧将军座椅下,暴睁着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在座诸位将军见叶靖转瞬间杀了一员跟随皇帝多年的正三品大将,一个个都胆战心惊,汗湿重衣。
  叶靖立即命萧方智前去接管骆寒的兵马。
  “是,王爷!”萧方智抱拳站起来,腿有些发软,勉力稳住了自己。
  叶靖又命令自己的副将带一部兵马和萧将军一道去:“若有人不肯听萧将军号令,立斩不赦!”
  他们走后,叶靖冷冷地让亲兵给骆寒收尸,打扫大厅。
  于阗望着叶靖,松了一口气:还是得皇室亲王才镇得住场面。
  叶靖目光沉沉地望着骆寒的尸身被拖走,地砖上的血迹被擦净,挥手让所有人下去,只留下于阗,缓缓开口:“明日咱们率军班师,将皇上梓宫送回京。这一路秘不发丧,就让我那个亲兵假扮皇上即可。你刚才也看见了,是不是很像?”
  (梓宫:专指皇帝的棺材)
  于阗点点头,眼里蒙上一层泪光。
  叶靖见状,也觉甚悲,他侧过头去忍下泪水,一咬牙,恢复了坚韧冷毅:“于大统领,虽然我们秘不发丧,但你想过没有,万一有人猜到了什么,提前告诉某些觊觎帝位的人,那么,恐怕会有人窃夺神器!”
  于阗愣住了:彭城郡王这话是何意?
  叶靖眸中浮起一抹森然,牢牢迫视于阗:“你是野利人吧?读过我们汉人的书吗?知不知道扶苏和胡亥的典故?”
  于阗惶惶不安地颔首:“知道,秦始皇巡游途中病倒,驾崩之前留下遗诏令长子扶苏继位,遗诏掌握在宦官赵高手里,他秘不发丧,将秦始皇的梓宫置于辒辌车中,队伍所经之处,进献食物、百官奏事一切如故。因此当时除了随行的胡亥、赵高和五六名宠幸之臣,其余的人等均不知始皇已崩。之后赵高联合李斯,篡改了遗诏,让胡亥继位了……”
  叶靖点点头,一瞬不瞬盯着于阗,那逼人的目光似乎要把于阗盯出个窟窿来:“咱们皇上没有遗诏,一切只看你我二人。皇上共有五子,一子已亡,现有的四子中,嫡长子如今帮着他老婆去打拉塞干草原,为岳父报仇去了,此人难成大器。那么就只有三殿下和五殿下两个选择,于阗大统领,你是哪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