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龙飞九五(4)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3      字数:3586
  几味重要的药材终于找齐,肖松年为奕六韩配了药,站在床边看着奕六韩把药汤喝下去,不禁满目佩服:“我从没见过失明后还能如王爷这般淡定的。大多数眼目视物不清的人都会出现烦躁易怒。”
  奕六韩深情地望了床边的苏葭湄一眼:“因为王妃一直陪着我啊,给我念书听,给我弹琴。肖神医也听过王妃的琴声吧?”
  肖松年点点头,手拈胡须:“王妃的琴声确实能净心涤尘。”
  服了肖松年的药,奕六韩的双目终于渐渐恢复视力,头也不痛了。
  这日他盘腿坐在榻上练习吐纳,将内息运行了数个周天,直到出了一身大汗,头顶冒出腾腾白气。
  从浴室回来,药汤已经煎好了,苏葭湄在药碗旁细心地放了一碟奶酥。
  他一面端起碗捏着鼻子喝下去,一面赶紧往嘴里丢了一块奶酥。
  “小湄哎,好苦!”他赶紧又塞了一块奶酥,隔着水晶珠帘看见她隐约的倩影,听见她清冷的声音,“儿子都没你怕苦,喝药可勇敢了!”
  奕六韩想起小五郎喝药时那副壮烈牺牲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放荡不羁地撩帘走进内室。
  见苏葭湄正伏案看奏折,从背后一把将妻子抱住,吻着她发根处那粒小黑痣,大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游走。
  她往后转过头,仰脸和他深深吻到了一起。
  “好甜……”深长一吻后,他意犹未尽,“以后喝药不用给我准备点心了,让我尝尝爱妻的甜就好了。”
  ……
  销魂蚀骨的缠绵之后,案上的奏折七零八落散乱了一地。
  “还不快帮我收拾!”苏葭湄一面跪在地上收拾奏折,一面埋怨他。
  “死女人,我干的可是力活!哪像你就会舒服地享受……”奕六韩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快要四十五岁的他依然肌肉劲健,块垒分明,麦色的腹肌犹如千锤百炼的六块金砖。
  “糟了,禅位诏书弄脏了……”苏葭湄拾起其中一本奏折叫道。
  “禅位诏书怎么在你这里?”
  “是太学博士文鹏举替皇帝写的,呈给我过目,若有异议可以跟他讲。有三份呢,你要不要看看?”苏葭湄在一地奏折里翻找。
  “怎么会有三份?”
  “因为你要辞让三次,皇帝就需要下诏三次。”
  “三次都需要写不同的禅位诏?”
  “然也。”
  “我的天,难为了文博士。”
  “这可难不倒这个大才子。”
  “此人是你刚提拔的吧?听说是南唐士人?”
  “嗯,他和南唐陆子升,魏庭晖,并称江南三大才子,善诗属文,辞采华赡。却因被南唐鲁王李修谋反牵连而入狱,我早年读过他的《显志赋》,为其文采折服,那年南征我就叮嘱四哥(苏闳)留意这个人才……”
  奕六韩见苏葭湄满目欣赏,不禁醋意大发,问道:“此人长得如何?”
  “额?”苏葭湄一愣,“白面长须,脸庞清癯,宛如凛凛寒松,清拔秀逸,又如萧萧清风,明爽俊雅。”
  奕六韩气得嗷嗷直叫:“辞采华赡我可能永远比不上他,白面长须我却可以!把粉敷厚些,把胡须留长些不就行了?”说着狠狠搓着下巴精心修剪的、俊美有型的短须,又把禅位诏书从苏葭湄手里抽出来,展开来匆匆浏览完,往地上一摔:“写得不怎么样,本王要增改!”
  嚷嚷着叫苏葭湄磨墨,大笔一挥就把三份禅位诏书改得面目全非。
  苏葭湄哭笑不得地看着奕六韩龙飞凤舞地乱改一气,指着其中一句道:“上句是‘匡扶我社稷’,下句何不用‘重造我国祚’……”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你的文鹏举写得好?”
  “什么叫我的文鹏举?”苏葭湄简直哭笑不得,“夫君,咱们华夏最重形式和面子,若禅位诏书写得不够气势磅礴,夫君的禅位仪式就不完美,夫君得位就不正。”
  “我写的还不够气势磅礴?”
  “……”苏葭湄满额黑线,末了,只好说:“那我来写吧,夫君若不满文鹏举写的禅位诏,那就我亲自执笔为你写三份如何?”
  奕六韩闻言一瞪眼:“你真能写出三份完全不重样,且文采斐然、气势磅礴的禅位诏?”
  苏葭湄秀眉一挑,自信地笑了,拂袖在桌案边坐下:“让开。”
  须臾间,第一份诏书出来了。
  奕六韩刚读完,第二份诏书又出来了,比第二份诏书更长。
  第三份诏书出来后,奕六韩边看边赞不绝口:“爱妻,你写文章的辞采一点都看不出是妇人,当真是大笔如椽,我服你了!好,就用爱妻写的禅位诏!”
  苏葭湄摇头笑笑,拿起另一份奏折,“太史令卜的吉日是二月甲子日,夫君以为如何?”
  “为何在二月甲子日?”
  “二月太阳出于东方,正可呼应改天换日,也和夫君的名字(昱)暗合。甲是天干第一日,子是地支第一日。这天又正好是惊蛰,万物复苏的时候。”
  “你这么一说倒是好日子,我本想让太史令观测一下我的生辰日可不可以行禅代。”
  “夫君何不先登基再庆生,到时候可就是万民同庆的万寿节了!”
  “好好好,都听爱妻的!”
  这年的二月甲子日,大梁末代皇帝慕奎下发禅位诏书。
  按照惯例,权臣需要三次辞让才能接受禅位。
  这天一早,内官们捧着皇帝的诏书出宫,来到丞相府衙宣读诏书。
  奕六韩接了诏之后,依礼请宣旨的公公进府衙喝茶,内监们都知道他是将来的皇帝,一个个惶恐至极,虽然奕六韩侧身在前引路,他们却不敢正身行走,也侧着身子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着。
  回到府衙正厅,奉完茶之后,奕六韩来到偏厅,苏葭湄和苏无咎坐在这里候着。
  奕六韩问礼部尚书苏无咎:“九叔,接下来要干啥?”
  苏无咎是这次禅位仪式的策划者,他所制定的每一步都是依据典籍所载之礼法。
  苏无咎递上早就准备好的辞让表:“把辞表给公公们,然后等着吧。”
  奕六韩看了一眼坐在九叔旁边的妻子,她的坐姿保持一贯的端庄,然而那月光般温柔的眼眸,拂过自己时却闪着一丝调皮的笑意。
  奕六韩也对她邪魅一笑,卷起辞表走出去。
  辞表递进宫后,事先已经排练过的文武百官都挤到奕六韩的丞相府衙外,大声抗议,呐喊如潮,要求晋王接受禅位。
  午后未时,早上那群公公又来了,带来了皇帝的第二道禅位诏书,站在丞相府衙门口大声宣读。
  公公一边宣读,门外围观的百官一边振奋如狂地欢呼。
  奕六韩接了诏之后,再次招待公公们入内喝茶,他仍旧侧身抬手前引,公公们也仍和早上一样弓着身,诚惶诚恐地跟着。
  奉完茶之后,奕六韩来到偏厅,苏无咎将已经准备好的第二份辞表交给奕六韩。
  奕六韩接过辞表,一脸要崩溃的表情看向苏葭湄:“小湄,我又累又饿……”
  “今天应该快要完事了,第三道禅位诏应该是明天才会下来了吧。”苏无咎同情地说道,他太了解这个姑爷了,当年姑爷曾经翻墙进到他家后院偷会浅浅,被他的仆人打着灯笼在草丛里抓了个正着。
  辞表递上去后,第二天一大早,苏葭湄被夫君爬上身体的大手吵醒。
  两人正想来一次晨爱,结果外面传进的喧哗沸腾声打破了他们的兴致。
  万丈朝霞下,丞相府衙外已经人山人海,冠带云集,站满了文武百官,他们都知道,按照惯例,今天晋王要接受禅位了,于是大清早就来请愿了。
  刚过辰时,那群公公们又来了,带来了第三份禅位诏书。
  奕六韩再次固辞不受,公公们带着他的辞表刚出大门就被百官围住,拥挤着、呐喊着、呼喝着、拽住马缰不许公公们走。
  虽然知道是演戏,公公们还是吓得够呛,一个个脸都白了,担心这些群情汹涌的百官会把他们从车驾上拖下来殴打。
  公公们按照事先讲好的,一边安抚群臣,一边拿着辞表下车、代表群臣进府去见奕六韩,请求他接受禅位。
  过了一会儿,公公们失魂落魄地出来说,晋王还是固辞不受。
  百官们齐齐跪下痛哭流涕、喊天撞地、如丧考妣,哭嚎声震动屋宇。
  又派出数名代表入内恳求。
  直到傍晚,奕六韩才亲自出来表示接受禅位。
  演了一天戏,大家又累又饿,终于可以解脱,一下子全都热泪盈眶,齐刷刷地跪倒下去,山呼万岁,声震云霄,场面十分震撼。
  这天晚上,晋王接受禅位的消息传遍了宫禁。
  羽林军统领窦槐来到皇帝居住的德阳殿,要求禅位后的皇帝搬离。
  慕奎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问:“晋王欲让朕……我搬到何处?”
  “晋王已为略阳公建好府邸,请略阳公上车。”窦槐面容冷峻,左脸一道刀疤在夜色火把中甚至带着几分狰狞。
  慕奎只得跟着窦槐走到宫门外,宫道上停着一乘牛车,周围矗立着层层叠叠的铁甲卫士。
  “等一等!”娇脆如新莺出谷的声音传来,前方一匹枣红马奔驰如飞,一道窈窕身影轻飘飘跃下马背,然后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背在肩上:“阿奎,我答允过你,会陪在你身边!”
  “太后!”周围的士兵们都大惊失色。
  火光中,女子柳眉杏眼,玉肌雪肤,一袭大红衫裙衬得削肩细腰,体态婀娜,正是叶姝,她绽放娇艳的笑颜,露出洁白如玉的贝齿:“皇帝已禅位,我不再是太后了。”
  说罢率先爬上那乘破破烂烂的牛车,朝慕奎伸出手:“阿奎,快上来!”
  慕奎眼里蓄满了泪水,前天晚上他求叶姝:“母后,我禅位给你父亲后,若被迁居别处,你陪我一起去好吗?”
  “好啊!”当时叶姝想也没想就笑盈盈地答允了。
  慕奎看她毫不犹豫,又是笑嘻嘻的,还以为她是随口答应,没想到……
  慕奎低头用手背抹去泪水,双手攀住车辕一拉,登上了牛车,他刚登车,牛车就一个剧烈颠簸,向前驶出。
  慕奎一个踉跄跌进了车厢,正摔进叶姝怀里,叶姝像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爆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娇笑,仿佛掷下了一串银铃。
  慕奎尴尬地坐直了,叶姝却仍在笑个不停,攀着车厢壁跟着摇晃:“我从没坐过牛车,原来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