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难题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2      字数:3082
  “王妃,于阗统领回来了!”院外亲兵传报。
  苏葭湄提着裙子狂奔出去,初夏的热风扑在脸上,她眼里全是泪水,见于阗和予晢两人都是风尘仆仆、头发散乱、满面灰尘融了汗水在脸上形成道道污垢,几乎难辨容颜。
  “如何?拿到药草了么?”苏葭湄睁大的眼睛里透着极度担忧。
  于阗点点头,气喘吁吁跳下马背,从怀里拿出一个匣子,打开给苏葭湄看:“这便是黄猛草,赶紧给王爷入药吧!”
  苏葭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在黑暗的洞穴里突然见到了阳光,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一面嘱咐于阗,“你快送进去!”
  一面朝跟在于阗后面下马的予晢跪下:“谢谢你救我家王爷!”
  予晢见王妃第三次给他下跪,急得手足无措,上前慌乱地扶起她:“王妃,你、你、你快起来!来去已有十多日,不知是否来得及祛除余毒……”
  “无论怎样我都感谢你!”两行清泪滑过苏葭湄的面庞,“我这便让侍女给你拿房契和赏金……”
  “不、不、不敢!”予晢双手乱摇。
  太医院的太医全都聚集到奕六韩的卧室,看了于阗带回的药草,一致确认是黄猛草无疑,遂将药草与他们素日所用药方调和,配制成新的药方,给奕六韩煎服。
  奕六韩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唯有头晕眼花之症始终没有痊愈,直到服用了新的药方,方才有所缓解。
  这天,苏葭湄服侍他喝过药,他觉得精神大好,便让苏葭湄把他卧床期间她代批的奏折副本拿来,他要过目一下。
  卧室窗扇大开,吹进初夏夜里的凉风,风里带着淡淡的花香。
  苏葭湄在他床边放了一张小几和一张长案,几上摆着一盘切成块的蜜瓜,案上堆满了奏折副本,苏葭湄席地而坐,整理奏折,一本本递给他看。
  他看到奏本下面她的批示,不住点头,目光里盛满赞许。
  如果是他来批阅这些奏章,应该和她的看法差不多,甚至,有些地方她比他考虑得更深远周全。
  他们不时就朝政进行商讨切磋,不知不觉时光流逝,华灯初上,烛光摇曳,犹如温柔的水波在夫妻两人之间流淌。
  当他看见管晏的那份奏折,不禁双眸一亮:“这就是你那天接见的仓部书令史?那日你和他一见如故,在我书房里密谈一整日。”
  他抬起满是醋意的眼睛。
  苏葭湄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一见如故,管晏身高不足六尺,三寸丁似的,你也要吃醋?”
  奕六韩用竹签插了一块蜜瓜送进嘴里,坏笑道:“意思是,若管晏身长八尺,玉树临风,你便会动心?”
  苏葭湄微微一挑眉:“我没那么容易对男人动心。”
  奕六韩一下子坐直了,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你是怎么对我动心的?”
  苏葭湄不答他的话,目光凝着管晏的折子思忖着道:“将管晏提拔为盐铁转运使,如何?那日和他促膝而谈,此人当真是桑弘羊再世,将来你御宇后,若让此人为你理财,我保证你的国库将会满溢。”
  奕六韩相信苏葭湄的眼光,小湄看人一向精准,这方面她有着神奇的天赋。
  再说,苏葭湄多年来为他打理产业,粮米食货是她所长,她既然看准了管晏是个理财能手,定不会有错。
  “如此正好罢免卫箫的盐铁使一职,我看你批示的御史台折子里说到,周霸侯私自采矿。卫箫身为盐铁转运使,瞒报了灵源县的铁矿,他肯定收受了周霸侯不少贿赂。此事你有没有让御史台查一查。”
  “我岂会忘了卫箫?”苏葭湄冷然一笑,“只是吴令禾目前镇守越州,手握重兵,卫箫是他妻兄,目前先不要动卫氏。看看周霸侯那边的情况再说,如果周霸侯肯服从朝廷调令,应召还朝,届时先弹劾周霸侯,把他下到刑部大狱,他自然会把同党都供出来。”
  奕六韩默默点头,往后靠在床栏,双目望着烛火,声音有些低沉:“听说你提议让姜希圣代替周霸侯镇守秦州。”
  苏葭湄刚刚整理出提名姜希圣为秦州都督的奏折,拿在手里正要递给奕六韩,闻言一怔:“你知道了?”
  “姜希圣给我写信了,托亲兵悄悄递给我的。信中陈述了他不能去秦州的理由。”奕六韩仍仰靠着床栏,不动声色地说。
  苏葭湄放下手里的折子,双肘撑在长案边,微微仰脸,坦然迎视奕六韩:“夫君还能找到比姜希圣更适合镇守秦州的人选吗?”
  当年雍、秦两州大行台赵栾谋反,引入羌人作乱,姜希圣是西征总指挥,主要负责的就是秦州一线。
  在姜希圣的运筹帷幄下,叶青鸟和阿部稽才拿下了秦州。
  的确没有人比姜希圣更适合镇守秦州。
  然而,他知道这不是小湄调走姜希圣的主要原因。
  他什么都明白。
  她为的是翦除衫儿的羽翼。
  去年他南征归来就为衫儿和姜璎定了亲,本来准备今年完婚,没想到又是国丧(慕祁自杀),又是遇刺,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一旦衫儿娶了姜璎,将来衫儿若有夺位之心,姜希圣肯定会帮女婿。
  一想到衡儿和衫儿将来有可能为了储位兄弟相残,他就深为忧虑。
  他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了。
  立贤还是立嫡长?
  这恐怕是困扰了无数代君王的大难题吧?
  衫儿的才略胜过衡儿许多,然而,废嫡立庶的阻力太大了。
  奕六韩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烛光下冷艳绝美的妻子。
  三十六岁的她,不但没有丝毫色衰之态,反而因为专注于政事,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气魄,这给她平添了一种超越在皮相之外的说不出的韵味。
  如此强势而有手腕的妻子,身后又有雄厚的门阀苏氏支持,他要想废黜她的儿子,改立衫儿,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可能废嫡立庶,那么只有打压衫儿了。
  奕六韩长叹一声:“好,就依你的意思,任命姜希圣为秦州都督。你替我起草政令,交由尚书台复议。”
  苏葭湄眉梢一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只听夫君深沉的声音问道:“你准备让霏霏和朱懿禁足多久?”
  苏葭湄半垂浓睫道:“你说多久就多久。”
  “两个月吧,她们也不是故意的,若知道与我性命攸关,必不会扣押风佑的徒弟。”奕六韩语气沉厚低缓,“衫儿每半个月会回府一次,他对霏霏最是孝顺,若见到母亲被禁足,恐怕生出什么乱子,我召他回来当面跟他解释一下比较好。”
  苏葭湄点点头:“好,你写信召他回来吧,最好是加急信,让他一回来直接先到丞相府衙。”
  加急书信发出的几天后,奕六韩刚睡了午觉醒来,窗外蝉鸣声声,他隔着床帐看见苏葭湄在他床边席地而坐,正伏案批阅奏折。
  他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时有头晕眼花之症,于是常常让苏葭湄代为批阅奏章,但是过后他都会复审一遍,然后与尚书们议政。
  自从他能够支撑病体面见六部尚书,苏葭湄就不在议政时露面了。
  大开的窗外吹进夏日的热风,吹得妻子浅碧色的薄纱衫裙紧贴于身,勾勒出纤秾合度的玲珑身段,美玉般的肌肤微润香汗。
  她支额思索,专注于奏折的侧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静美。
  “小湄,上床来陪陪我……”他展开双臂喊道。
  “等我看完这几本折子……”
  他只得等着,蝉鸣阵阵撕扯耳膜,而他等了好久,好久……
  最终,他懒得再等,倒下去继续睡,听见她在问他:“又有人提出重铸五铢钱了,夫君怎么看……”
  他正要回答,竹帘外传来侍卫的声音:“王爷,三公子到了!”
  “衫儿回来了?”奕六韩一坐而起,“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叶衫劲健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在竹帘外迟疑地停住了。
  “小湄,你回避一下。”奕六韩侧头对妻子道,“让我们爷俩好好谈一谈。”
  苏葭湄起身拂了拂衣裙,撩起竹帘走到外厅,叶衫见有一道婀娜的倩影飘然而出,带来一阵馥郁的香风,还以为是父王新纳的年轻侍妾。
  定睛一看,居然是苏葭湄,吃了一大惊,忙躬身施礼:“母妃。”
  “嗯。”苏葭湄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长裙迤逦,走了出去。
  叶衫恭送她走出,撩帘而入,给奕六韩跪下行礼毕,奕六韩让他起身坐在他床边的锦凳上。
  “让我好好看看我的儿子!听说你在万年县日夜操练士兵,颇有为父当年的劲头啊!”奕六韩坐直了身体,满目欣赏慈爱地望着衫儿。
  叶衫抬起的双目却微微发红。
  “你咋了?”奕六韩诧异地问。
  叶衫扑通跪倒在地:“娘亲把王妃的访客扣押起来,是想交给父王你!在娘亲心中,自然是以父王为尊,父王才是一家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