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六韩和卫兵们一起冲进去时，只见慕祁一只胳臂紧紧勒住慕烟，另一只手握着一片尖利的碎瓷正对着慕烟咽喉，双目赤红，神情疯狂：“叶昱！让我出去，否则我杀了你的女人！我知道你喜欢这个表子！”
  慕烟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慕祁手背：“阿舆，你别这样好不好？晋王答允了，绝不取你性命！”
  士兵们迅速拥入堂中，铁甲铿锵，刀剑出鞘，一片森冷的寒光闪耀。
  奕六韩负手站在门口，浑身散发出夺人气势：“皇上，请放过兰陵公主！兰陵公主是你亲姑姑，是你父皇最宠爱的皇妹，若伤了公主，孝武帝在天之灵怎能安息？”
  慕祁恨得眼中似要滴出血来，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这个臭表子，她不是我姑姑！她是皇室败类！还有脸来劝我让位，臭表子，你对得起我父皇吗，你要把我父皇的江山拱手让给你的男宠吗？！”
  “阿舆，你听我说……”慕烟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如果没有晋王，慕氏江山早就亡了……”
  “闭嘴！”慕祁疯狂地怒骂，“身为臣子，为我大梁抗击外侮，平定内乱，难道不是应尽之责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话未说完，尖锐的破空之声袭来，正击中慕祁手腕，剧痛之下他手里的碎瓷片“砰”然落地，与之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枚铜板。
  慕烟趁机一肘击中身后的慕祁，趁慕祁惨叫着弯下腰，慕烟逃脱了他的掌控。
  奕六韩冷笑着收回手，向后一挥，士兵们一涌而出，朝慕祁冲过去。
  慕祁突然仰天大笑，将一枚丹药拍进了嘴里。
  “他要服毒，拉住他！”奕六韩大喝一声。
  “阿舆——”同一时间慕烟悲呼扑上去，却已阻止不及。
  慕祁倒退几步，嘴角溢出黑血，“叶昱，你做梦去吧，我死也不会禅……位……”说着抽搐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慕烟扑在慕祁身上放声大哭。
  ————
  丞相府衙，议事堂后的书房。
  慕烟脸上泪痕未干，目光呆滞，在士兵押送下跌跌撞撞走进来，亲兵掩上房门。
  房中只剩他和她两个人。
  “坐吧。”奕六韩沉重地开口。
  慕烟失魂落魄站在房间中央，茫然抬头望着奕六韩，似乎没听明白他说什么。
  秋日淡金的阳光从雕花窗格透进，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了，眉目间染着风霜，唯有那刀劈斧凿的五官，仍然坚毅，挺拔，英俊非凡。
  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还是那年在猎苑行宫，在停着皇兄遗体的寝殿，他也是这样坐在窗口漏进的阳光里。
  “你真是我的瘟神。”奕六韩苦笑，“慕祁自尽了，我的禅代仪式泡汤了……”
  “谁让你的士兵搜身不严，阿舆随身带着毒药你们都不知道。”
  奕六韩叹口气，目光落在她红肿如桃的凤眼：“每次见到你，你都狼狈不堪，没有一次例外……啊，除了我们的初遇。”
  “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有绚烂的光彩从肿成两条缝的凤眼里绽放。
  “记得。”他淡淡地笑了，微微仰起头，任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暖洒在脸上，“不过那次也没保持多久，很快你就被北海王射了一支毒箭，狼狈至极……”
  “北海王射的是你，你把毒箭甩到我肩上了！”
  “所以说你是瘟神啊！第一次遇到你，我就遭遇刺杀。”
  慕烟将脸埋进手里。往事的回忆，令她无法自制地失声痛哭。
  忽然一只大手搭在她肩上：“阿烟，你跟我来，我让你见一个人。”
  慕烟疑惑地抬起头，奕六韩站在她身边，眼里闪着神秘的光。
  慕烟起身随他走出房间，转过几处廊道，从月洞门进入内院，刚走到一间厢房门口，就听到稚嫩的“咿咿呀呀”声。
  奕六韩推开房门，慕烟跟在他身后，只见床上坐着一个八个月左右的婴孩，正在奶娘逗弄下玩着贝壳玩具。
  慕烟惊讶地望向奕六韩，奕六韩不动声色，在她耳畔悄声道：“你看这孩子像谁？”
  慕烟盯着那孩子细看了一会，突然睁大眼，用手捂住嘴：“难道是……”
  奕六韩点点头：“带他走吧，如果你希望他安然长大，就不要告诉他真实的身世。”
  慕烟的眼泪顷刻间汹涌而出：“三郎，我……我没有爱错你！”
  奕六韩苦笑：“别给我戴高帽。”
  两人走到外室，奕六韩道：“等天黑了，我让于阗悄悄送你和孩子出去。奶娘你不能带走，这孩子已经可以吃米汤。
  当然，你也可以再找一个奶娘。我放了五百两黄金在于阗那里，那是给你养这个孩子、还有如歌的。
  如果你想把如歌给我抚养也可以，我已经交待于阗，你有事可以去于阗府上，让他带信给我。
  阿烟，我准备发邸报说你病死在狱中，这样以后你就可以带着这孩子隐姓埋名地生活。”
  慕烟坚决地摇头道：“我不要用你的钱，我去找慕熠，他那里还有几份契约，是我放的利钱还没收回来。”
  “可是苏岫云给你定的罪是通款外邦，你的公主封号、食邑都被剥夺了，原来的府邸也贴了封条。我还准备发邸报说你死在狱中，你怎么讨债？”
  “慕熠可以替我讨，当初他就是保人。”
  “那也不够。”
  “只要够盘缠就行了，我去九华山找我师父，如歌应该也在那里。”
  “好吧。”奕六韩见她如此倔强地不肯用他的钱，也不再强求。
  当晚深夜，一乘马车悄悄停在丞相府后门街边，奕六韩倚在门口，目送慕烟抱着慕祁的儿子登上了马车。
  慕烟撩开车帘最后一次凝望深爱的男人。
  檐下灯笼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高峻挺拔的身影。
  “三郎……”慕烟向他挥挥手，泪水再次忍不住流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呢喃，“那么爱你……”
  于阗亲自赶车，车轮辚辚，马蹄得得，马车逐渐消失在夜色迷蒙的街道尽头。
  ————
  慕烟突然出现在慕熠家门口的时候，着实把慕熠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是人还是鬼？我看到朝廷邸报说你死在掖廷诏狱了！”慕熠吓得不住拍打胸膛，瞪大眼睛看着慕烟怀里的孩子，“这……这又是哪来的孩子？你……难道你真是从阴间来的？”
  说着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姑奶奶哎，变成鬼别来找我啊！我虽然贪了你一些利钱，但没害过你性命！”
  慕烟气得一脚踹翻他：“快让我进去！”
  进屋后慕烟才跟他解释，这孩子是她和晋王的私生子。
  勾结外邦的罪名是苏岫云定的，晋王不便为了个女人去质疑苏岫云的定案，那是他妻子的七叔，也是朝廷台辅。
  只好悄悄把她从狱中弄出来，却弄了个女尸替代她，说她死在狱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完阿烟的解释，慕熠恍然大悟。
  阿烟被逮捕进掖廷诏狱已有大半年，她入狱之前慕熠去外地行商，竟不知道她怀孕了，看来是在狱中生下的这个孩子。
  “我想找你把以前我放的利钱收回来，我要去九华山找云舒师妹和小歌。”慕烟说出了来找慕熠的目的。
  慕熠大拍胸膛：“包在我身上，保管帮你把债都讨回来！”
  当晚，慕熠安排慕烟“母子”住下，回到自己住的房间，伏案写了一张纸条，卷起来塞进竹筒，推开窗，先四处看了看，然后从鸽笼中抓出一只信鸽，将竹筒绑在鸽腿上放飞了出去。
  数日后，慕熠替慕烟讨还了一部分利钱，慕烟觉得差不多够了，想早日见到女儿如歌，将利钱兑了金饼带在身上，准备去九华山。
  慕熠主动表示送她一程：“正好我要去江州运一批木材。”
  慕烟求之不得，两人一路作伴，进入江州地界，慕熠说他在勇山郡有一个小庄园，可以去那里歇脚，也好省了住店的盘缠。
  慕烟欣然答允，跟着慕熠来到位于勇山脚下的庄园，见环境优雅，风景秀丽，拍打着慕熠肩膀：“想不到你小子这些年挣了不少嘛！你是不是瞒着弟妹在此处藏娇了？”
  慕熠陪着笑：“我们这等远宗，连个爵位都没有了，只好操持商贾贱业……”
  慕烟凄然一笑，心想，我们大宗不也快亡了吗？
  慕祁驾崩的消息已经邸传四方，听说奕六韩又扶立了南安王的孙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为皇帝。
  扶立这个皇帝，只是为了有人配合他演一出禅位仪式。
  这是一个比慕祁更可悲的傀儡。
  她心爱的男人，虽然仍没有皇帝的称号，却俨然是任意操纵乾坤的无冕之皇。
  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厅堂，家仆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餐。
  “特意让人备了姐姐爱喝的葡萄酒。”慕熠端起酒杯敬慕烟，“姐姐自那年从西域回来，就特爱喝葡萄酒。”
  “那年和亲月氏王，还是你母亲一直陪在我身边……”慕烟望着杯中血红的酒色在烛光下荡漾，微微有些伤感。
  当年她无处可去时，是慕熠的母亲鲁国夫人收留了她。
  后来鲁国夫人死于慕焕叛乱。
  “姐姐真的很想我母亲？”
  慕烟刚呷了一口葡萄酒，殷红的酒液将双唇染得娇艳如玫瑰花瓣，闻言一怔：“嗯？”
  “姐姐，你快要和我母亲见面了！”慕熠的笑容突然变得模糊扭曲，像是水波里晃动的倒影，“啊不，你见不到我母亲，像你这种银妇，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慕熠的声音阴森森地像洞穴里的回音般震荡在耳畔，震得慕烟脑中嗡嗡作响，剧烈的痛楚蓦然间从骨髓里迸发，伴随着一股窒息感，顷刻间淹没了意识……
  “你……为何……”慕烟口鼻涌出黑血，痉挛的手指着慕熠，从椅子上慢慢滑倒在地，长发披散，头歪在一边不动了。
  慕熠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长长吐出一口气，朝她吐了一口唾沫：“败类，竟然把我们慕氏江山卖给国贼！还和国贼生了两个孽种！”
  “两个？莫非那个孩子？”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员高大的壮汉。
  慕熠闻言立刻肃容起身，深深一躬：“太傅！”
  “别叫我太傅。”丁鹤被皱纹包裹的双眼里浮起彻骨悲凉，“我的爱徒……他已经被国贼害死了！当年太后为了让我收她儿子为徒，特尊我为太傅，可如今……我这个太傅失职，失职啊！”说罢老泪纵横。
  慕熠咬牙恨恨：“国贼害死了皇上，我们何不杀了国贼的亲儿子？”
  “你是说刚才那个孩子？”
  “正是！那是慕烟和国贼生的儿子！跟慕如歌一样！”
  丁鹤侧头看向天问，扬了扬下颌。
  天问会意，冲到厢房里把已经睡熟的孩子抱了出来，奶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扑上去阻止，天问拔出刀来，一刀砍去，奶娘惨叫一声倒在血泊里。
  天问抱着孩子来到厅堂，捧给丁鹤：“先生，孽种抱来了！”
  孩子吓坏了，不停挣扎扭动，哇哇地啼哭。
  丁鹤看了孩子一眼，心头掠过一丝微弱的不忍，但一想到慕祁被乱臣贼子逼死，一咬牙：“杀了这孽种，祭奠吾皇！”
  “是，先生！”天问大手抱住孩子头颅一掰，咔嚓一声扭断了孩子的脖颈。
  丁鹤闭眼侧过头，过了半晌方才对另一个高大汉子道：“天心，云舒师父那里就交给你了。”
  “先生，我明白！”天心一躬身。
  “天问，你负责联络周霸侯。”
  “是，先生！”天问躬身抱拳。
  丁鹤拂尘一甩，搭在臂间，望着慕熠：“若能铲除国贼，复兴慕氏，你不要忘了他们两人的首功！”
  “不敢忘，不敢忘，若有幸能继承祖宗江山，当拜先生为大丞相，封二位大侠为国公！”慕熠忙不迭点头，眼中闪着灼灼光芒。
  丁鹤曾跟他许诺，若铲除国贼，便拥立他为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