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强强碰撞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2      字数:3507
  (下午还有一更)
  奕六韩一动不动,一直站到夜色降临,漫天繁星闪着泪水般的光芒,才慢慢踱进关押浅浅的房间。
  让侍卫打开门锁,“吱呀——”,月光从门缝如一只苍白的手臂伸进。
  他看见一个白发老妪坐在一地月光里,她从一头雪白蓬乱的头发里,抬起茫然的眼睛望来。
  她的视线散乱,没有焦聚,显然没有认出他来。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吃剩的饭菜的馊味和粪便的恶臭,墙边摆着恭桶,地上搁着吃剩的碗碟。
  奕六韩惊呆了,一刹那,仿佛有一只利爪伸进了胸腔,狠狠地撕扯他的心脏,痛得他全身僵硬得没有一丝知觉。
  记忆中只有那年劈开棺木看见小歌的尸骸才有过这样的痛。
  “浅……浅……”因为内心的痛楚太深,这声音嘶哑而破碎,刚开口时,甚至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蹲下去,撩开她的秀发,捧起她的脸:“是我,你的奕六韩……”
  她眼窝深陷,仿佛两个无神的洞穴,眼睛周围被密密的皱纹包裹,颧骨突出,曾经绝世美艳的容颜仿佛跌碎的瓷器,布满了破碎的纹路。
  她的眼神依然空茫,深深的眼洞里没有任何神采,唯有凄冷的月光。
  他心中一阵绞痛,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她多日未曾沐浴,在这盛夏时节,她身上的汗臭和屋子里恭桶的气味混在一起,整个身体发出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
  然而,他脸上没有一丝嫌弃的表情,只是在她耳边吻着,不断呼唤:“浅浅……浅浅……你真美,嫁过人滑过胎,还是这样美妙……”
  这是他们第一次结合时,他在她耳畔喊的话。
  他们在滂沱暴雨中疯狂地拥吻,他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呼唤她的闺名:“浅浅……浅浅……”
  ……
  这一幕幕刻骨铭心的回忆,在女人混沌的脑海里复活了。
  “奕……六……韩”她喃喃地唤着他的野利名字。
  他浑身一震,扳起她的脸:“浅浅!你认出我了?”
  “你怎么还在野蜂亭?你不是该出塞了吗?”她疑惑地问,黑洞洞的眼窝里有了一点点微弱的神智。
  他犹如被利剑猛地刺穿,痛得浑身一个激灵:她以为还是那年陪伴他打芒东!
  泪水顺着男人历经风霜、刀劈斧凿般的面庞滑落,他轻抚着她憔悴枯槁的脸,像哄婴孩一样温柔至极地说道:“我在等你啊,我离开武弘时你被你母亲关起来了,她不准你和我在一起,你为了我,和她断绝关系,装扮成士兵跟着孙孝友的送粮队伍,千里迢迢跑到前线来找我……”
  他说不下去了,胸膛剧烈起伏,泣不成声。
  浅浅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在隐隐地挣扎、涌动:“母亲……母亲……”
  她突然抱住头,疯狂地摇晃,发出惊恐的尖叫:“啊啊啊……不要……你杀了她吧,你恨她就一刀杀了她……不要这样折磨她……求你了,二妹……算我求你了……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从来没有要取代你……二妹……”
  奕六韩双眼一睁,猛地抓住浅浅:“她干了什么?告诉我!”
  浅浅被他抓得很痛,吓得往后一缩:“二妹……不……不要……”
  奕六韩心痛得要裂开,又不敢过于刺激她,缓缓放开她,站起身走到窗口想让自己透一口气。
  浅浅呆呆盯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往外看,浑身发抖:“你也看见了?那晚来了个人,进了我儿子房间……他们杀了我儿子……杀了我儿子……”
  “你说什么?”奕六韩双目暴睁,一把抓住她的双肩,“你说的是循哥儿吗?”
  “我儿子……他们杀了我儿子,死慕烨,他杀了我儿子!已经七个月了,那小小的孩子……”浅浅满脸都是惊恐,接着又变成了满脸的凄惨,无数激烈的情绪从她脸上掠过,她眼角的皱纹都在抖动。
  奕六韩的眼里却慢慢沉淀了浓浓的阴霾。
  “浅浅……”他再次将她抱入怀中紧紧锁住她枯瘦如柴的身体,曾经,她有着最傲人的身材,是他的女人里身材最好的。
  现在,却只剩一副枯骨,他能感到她贴在他胸膛的下垂松弛的茹房,能摸到她背上凸出的骨节和嶙峋的胯骨……
  “你好好休息,浅浅,我还会来看你……”他再也受不了了,用力推开她,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
  回到王妃院,刚走到厅堂外,就听见叶妘正在给苏葭湄肚子里的孩子读书。
  那声音细细柔柔,稚嫩娇气,如一霎微雨,让他狂暴的心情稍稍平复。
  “父王?”突然看见父亲走进来,叶妘忙放下书,起身施礼。
  奕六韩强撑起笑容:“妘儿免礼吧,今日读的什么书?”
  说着拿起叶妘放下的书看了一眼:“《尚书》啊……”眼中不禁露出赞赏,“妘儿真厉害,《尚书》我都看不懂……”
  叶妘一直在悄悄观察父亲神色,突然问道,“父王,《尚书》泰誓篇中说‘予有能臣十人,同心同德’。我在《论语》中读到孔圣人说‘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圣人说的妇人是谁啊?”
  奕六韩怔了怔,被难倒了:“额……父王二十岁以前,大字不识一箩筐,读书甚少,实在……答不出来……”
  叶妘静静地笑了:“我查了好多古籍,我认为应该是周武王的嫡妻邑姜。”
  “是么?”奕六韩有些吃惊,“周武王把妻子和自己的九个功臣并列?想必邑姜定是一位贤惠贞淑的妻子。”
  “若只是贤惠持家,武王何必在泰誓中,把妻子和股肱重臣并列?肯定是邑姜参与了许多军政大事,才足以列为十大功臣之一。周武王把妻子看成股肱重臣,这等气度胸襟,难怪他能荡平四海,成为一代圣君呢!”叶妘侃侃而谈,一面悄悄留意父王神色。
  奕六韩泛起一抹苦笑,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丝:“你先下去,父王有话跟母妃讲。”
  叶妘担心地看了苏葭湄一眼,苏葭湄回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她方才慢慢走了出去。
  奕六韩将门关好,回过头来,只见妻子穿着一袭宽松的冰绡纱裙,摇着一把白绢绣着兰草的象牙柄团扇,乌黑长发沿着颈部优美的弧线如同瀑布般滑下,湖蓝的衣色映得她眉目清丽,肤如凝脂,好似一朵冰清玉洁的映水芙蓉。
  奕六韩脑中浮现浅浅满头的白发、塌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细密的皱纹。
  他痛苦得一颗心都在发颤,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可怕。
  “我去看浅浅了。”他靠着窗棂说道。
  “哦?”她淡淡地发出一声,再无多的话。
  “她怎么会疯掉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前的压抑。
  “孙佳碧被诛杀,她受了惊吓。”她仍然是那般淡漠。
  “仅仅是受了惊吓?”他眼中已经有怒意如乌云翻滚。
  “孙佳碧骂我娘亲是千人睡、万人骑的表子,骂我爹是贼王八,说我是贼王八和臭表子生的王八种……”
  “然后呢?”
  “然后我让人用刀划开她的嘴。”
  “让浅浅在旁边观看?”他的声音越发颤抖,眼里有雷电交迸,“你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却让他观看酷刑!你这个毒妇!”
  她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泪,却倔强地咬着唇,一句都不辩驳。
  “我再问你,循哥儿真的是畏罪自缢的?”
  她紧抿着唇,深吸一口气:“不是,是万华的大师兄勒死的。”
  “万华的大师兄?”
  “九华派的掌门大弟子风佑风大侠。”
  “是你允许他为万华报仇的?”
  “我想通过他打听天问、天心和丁鹤。这三个人以前同为太后心腹,又在你入京辅政时同时消失。我觉得也许天问、天心知道丁鹤的下落。”
  她冷静地一字字道来,晶亮璀璨的明眸迎视着他。
  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几乎把他气得脑子都快要炸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她,手指头不住颤抖,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怒极,悲极,他反而笑了:“你果然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你心中就只有所谓的宏图霸业!你不会考虑我作为父亲的感受,不会考虑那是我的儿子、是衡儿的手足!只要能够打听丁鹤的下落,你根本不会在意循哥儿的一条命!”
  苏葭湄狠狠盯着奕六韩:“循哥儿又何曾在意万华的一条命!循哥儿是你的儿子、衡儿的手足。万华难道就没有儿子,没有手足?!万华七岁的儿子万礼杰没了父亲,万峰也没了哥哥,万家老夫人也没了儿子!难道就只有你没了儿子?”
  “是,你永远大义凛然,永远冠冕堂皇,永远没有错!”眼泪顺着奕六韩的脸颊流下,“苏葭湄,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你只有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你的心是冰冷的,比绝地寒冰还要冷!我不会爱你这种,不懂感情的女人!”
  说完,他扯下脖颈里和她配对的比目鱼玉坠,用力摔碎在地砖上。
  她低头看着一地晶莹的碎屑,慢慢抬起泪眼,凄然一笑:“这不是你第一次摔我们俩的玉坠,是谁说的,永远不取下,永远不丢失……”
  “你做的事太让我寒心了!你若爱我,就不会犹豫了八天,才去救我的孩子。你若爱我,就不会因为折了一个心腹,就杀我的亲儿子!”奕六韩满脸都是泪,“你爱的不是我,而是权力!是通过我,可以获得的权力!可惜啊……”
  他突然仰天笑了起来:“你的权力是我给的,我也可以不给!衡儿跟我请缨,要去镇守北疆。我本想登基后,立他为太子,没有答允他。现下,我决定了,让他去北疆,登基后立衫儿为太子!”
  她的双眸迸射出森冷的寒光,目光如两柄匕首直直刺向他,红唇间一字字迸出:“你敢!你的权力,是我和你共同奋战来的!除了我的儿子,谁也别想继承你的基业!叶昱,别忘了你还没当上皇帝!我能襄助你走到今日,我也能毁了你的前程!”
  奕六韩震惊地看着她,双手握拳,跨前两步,眉目间俱是腾腾怒意,几乎迫到她脸上:“你敢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