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葭湄将门窗紧闭，双手笼在腹部，慢慢坐进上位的椅子里：“说吧，衡儿，你有何事。”
  “我给循哥儿净身时，发现他脖颈处有两道勒痕。”叶衡紧紧盯着苏葭湄，“循哥儿不是自尽的，而是被人先勒死，再挂上房梁的对否？”
  苏葭湄沉默了片刻，最后回答：“是的，万华的大师兄勒死了他，为了给万华报仇。梁国不许江湖人士入朝为官，所以万华早就和师门断绝关系。但他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师兄，多年来一直有来往。”
  “是母妃带他进来的吧？！万华的大师兄武功再高，怎可能在层层守卫下潜进关押循哥儿的囚室？！”叶衡再也忍不住，眼中腾起熊熊怒火，“母妃，循哥儿死了，对你有何好处？他作乱谋逆，父王回来，肯定会严惩他。他对你、对我们，再无任何威胁！你何必赶尽杀绝？”
  “你也知道循哥儿的死，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苏葭湄突然冷声说道，“那我何必杀他？”
  “你把万华的师兄带进来报私仇，这和你亲手杀他何异？”叶衡悲愤地质问。
  苏葭湄眼中浮起一层泪光：“好，我问你，万华武功高强，怎会被循哥儿轻易杀死？”
  叶衡怔怔看着母妃。
  “因为万华毫无防备！”苏葭湄声音颤抖，眼中含满冰冷的泪，“因为你父王将儿子托付给万华！自从循哥儿在万华手下任副统领，万华对他悉心教导，多方照顾。
  万华无论如何想不到，主公的儿子会突然对他下杀手！万华的尸体你看过吗？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瞪得老大！”
  叶衡痛苦地抱着头，用力地抓着头发。
  苏葭湄浑身颤抖，眼泪滚滚而下，继续说道：“十六年前，你父王被你祖父囚禁，罪名是逼奸庶母！你祖父派最心腹的虎贲中郎将，去收你父王兵权，接管你父王的豹跃军。
  结果，这位虎贲中郎将，背叛了你祖父，悄悄地把你父王救了出来！这位虎贲中郎将，就是万华！没有万华，哪有你们今日！”
  说到此处，苏葭湄神情越发激动，颤抖的手指着儿子。
  “可是母妃，你没想过循哥儿多可怜？他从小就没得到过爱，亲娘抛弃了他，养母又是个不管事的，父王偏心我和衫儿，姝儿和衫儿又经常欺负他。循哥儿只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母妃，你为何不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苏葭湄的神情冰冷：“他从小没得到爱，所以就要帮皇帝夺权，杀害有功之将，带兵攻打姝儿的寝宫，意图劫持姝儿来威胁我？
  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就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他杀的是，为你父王卖命多年、劳苦功高的股肱之将！”
  “母妃既然如此理直气壮，为何不敢声张？为何要对外宣称循哥儿是畏罪自尽？为何如此急于将循哥儿封棺？为何要假惺惺为循哥儿掉泪？”叶衡眼中满是悲凉之色，“如果母妃问心无愧，又何必百般遮掩，怕人知晓？”
  “还不是为了你！”苏葭湄凄然看着儿子，对儿子不能理解自己、不能站在自己一边充满了失望，“若让你父王知晓，他能不怨恨我吗？这次南征，吴令禾功勋卓著，若让他知道外甥的死与我有关，将来夺储之争，你就多了一个劲敌！”
  “夺储之争？什么夺储之争？我是嫡长子，还会有谁来和我争夺？”叶衡不解地问。
  苏葭湄冷冷地笑了：“衫儿去看望姜璎的事，你不知道么？”
  “三弟是真心喜欢小樱，这个他跟我讲过。我带小樱来府里藏书阁看书时，遇到过三弟，三弟对她一见倾心。”
  “哦？一见倾心？你拒绝纳姜璎为妾之前，怎么没听说他对姜璎一见倾心。”
  “那时小樱心仪我，三弟怎么可能说出来？”
  “偏偏你拒绝纳姜璎为妾，他就说出来了？”
  “母妃……”叶衡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母亲，“莫非你认为三弟会跟我争夺世子之位？”
  “不是世子之位……”苏葭湄冷冷迫视儿子，“你父王即将问鼎九五，他要和你争夺的，将是太子之位，将是日后君临天下的皇位！”
  看见母妃眼底闪过狠厉之光，叶衡不寒而栗，声音颤抖：“母妃，这么说，你下一个就要除掉薛姨娘和衫儿，还有徵儿（霏霏的小儿子）？”
  “若衫儿夺了储位，你觉得他会留下你这个废太子？”
  “可是母妃，你这全是诛心之论！你不能因为怀疑衫儿有夺位之心，就加害于他！如果你这样做，就算你为儿子夺得储位，儿子也不要！”
  “若等他们先下手，我们再设法应对，到那时就晚了！”苏葭湄痛心疾首地说道。
  叶衡抱住脑袋不住地摇晃，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溃。
  太肮脏了，这些争储夺嫡、权力之争，你害我，我害你，真的太肮脏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三弟……
  他真的心仪小樱，还是如母妃所说，是别有用心？
  然而，就算他别有用心，我也不忍心对他下手！
  叶衡猛地站起身，双目射出凛冽寒光，“母妃，循哥儿的事，我可以帮你瞒着，不告诉任何人。但如果你敢对薛姨娘和衫儿动手，那我绝不原谅你！”
  言毕，他拉开门，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冲进了无尽的夜色中。
  ————
  旌旗漫天，铁马万群。凯旋的大军行进在春日的大道，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直冲云霄。
  奕六韩带领二十万大军，押送着亡国的南唐皇族、公卿、百官及其家眷，共计四万多俘虏，同归北梁京城盛安。
  奕六韩由豹跃军簇拥着，乘坐皇帝御赐的六马金根车，车内犹如一间小屋，有软榻、锦被、绣枕、食案，车厢外龙首衔轭，鸾爵立冲，车后有虎头做怒吼状，车下是朱斑绣轮。
  金根车周围由精锐骑士护卫，都是奕六韩最忠实的亲兵卫，个个武功绝顶、全副武装、随时警戒。
  奕六韩撩开车帘往外望，心中的感觉实在复杂。
  他还没当皇帝，就已经失去了自由。
  他本来准备骑马还朝，帐下文武全都不准，一个接一个站出来反对。
  有人说，若遇刺客，骑马目标太明显，不如乘车安全。
  又有人说，皇帝御赐金根车，是为了表彰奕六韩的功勋，若拒绝乘坐，岂不有负圣意。
  奕六韩心想，妈的，皇帝都在我控制下，这金根车哪里是皇帝赐的，明明是七叔（苏岫云）借皇帝名义送来的。
  接下去，又有人说：乘车才能彰显安国晋王的威仪。
  奕六韩又想，妈的，老子弓马起家，马上得天下，过去征战沙场，骑马几日夜不休，还可以在马背上睡觉。
  骑马怎么就没有威仪了？
  然而，想归想，他终究抵不住帐下文武的啰唣，弃马乘上了金根车。
  成日间坐在车里实在无聊，奕六韩放下饰着纹虎、蟠螭的车帘，靠进了车中软榻，随手拿起军功册翻看。
  这是姜希圣昨晚呈给他的，刚审核完毕的一批军功册。
  他看见自己的三儿子名列前茅，不由多看了几眼：
  攻打江北重镇湓城时，率领八百陷阵军，首先突破敌军阵型，造成了敌军大溃。
  率领两千前锋军，在六合口击败敌人的送粮队伍。
  率领八千前锋军，偷渡长江，攻陷江南重镇京口。
  率领两千前锋军，率先攻陷南唐都城金陵。
  班师途中，押送俘虏营，在石辇驿粉碎了南唐余孽的袭击，剿灭南唐暗卫军。
  ……
  看着叶衫的一行行军功。
  奕六韩心中既骄傲、欣慰，也有一丝担忧升起。
  他开始理解小湄，为何要四处为衡儿拉拢势力。
  他的衫儿太优秀了……
  可是，从古至今，废太子没有好下场。
  若是他废嫡立庶，那等于将衡儿置于死地。
  衫儿如此天纵英武，若能忠心辅佐衡儿，倒是家族之幸，社稷之幸。
  奕六韩想了想，心下有了计较，晚上宿营时，便把姜希圣叫到了中军大帐。
  不巧的是，这晚，叶衫也来找姜希圣。
  叶衫负责押送俘虏，宿在另一处营地，他来找姜希圣，都是避开卫兵、悄悄潜入大营。
  一直等了很久，姜希圣才回来。
  见叶衫突然从暗影里走出，姜希圣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方才松了一口气，携了叶衫的手：“三公子，在下正想找你。”
  “父王传召先生？”
  “正是。”姜希圣摊开军功册，“王爷让我把你的军功等级，降低了两级。”
  叶衫惊讶不解：“为何？”
  “而且还问了我，立贤和立长的问题。”
  “父王怀疑我有异图？”叶衫大惊。
  姜希圣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三公子放心，以我对王爷的了解，我觉得王爷目前对你并无疑心。而且我也回答王爷，自古以来，立嫡长，方能安社稷，所谓立贤，乃是祸乱之源。”
  叶衫点点头，垂目望向军功册，见上面自己的军功，被重新划了等级，不禁心中大恸。
  封赏是按军功等级，女俘也在分赏之列。
  李殊微是郡主，而且未出阁，属于第二等级的赏赐品，仅次于李佶的亲女儿。
  他原以为，自己的军功排在前列，就有希望得到李殊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