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一代帝师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1      字数:3957
  “娘亲!”暗室里传来熟悉的娇脆童音。
  慕烟激动得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地步入暗室,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撞进慕烟眸底,让她一阵心疼。
  永川被关了几日受苦了,平日他是最爱干净的,现在他却胡子邋遢,身上的衣服也脏污破损。
  小歌被关押了这几日也瘦了,平日里她是最娇生惯养的,她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
  “娘亲!”慕如歌宛若乳燕投林般扑入慕烟怀里,母女俩相拥着哭了好久。
  许久,慕烟才抬起头,拿袖子擦干了自己和慕如歌脸上的泪痕。
  慕如歌一双乌溜晶莹的眼眸却瞥到了站在娘亲身边的男人——奕六韩!
  她仰起小脸,装腔作势威严问道:“你是谁?”
  她是不会准许娘亲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的。
  奕六韩呆呆地看着她,尽管室内光线幽暗,女孩那双比星辰更璀璨的眼睛却瞬间点亮了他的心!
  一道强烈的电流从心中穿过:这个女孩的眼睛,多像他自己!
  脑海里瞬间掠过一段久远的回忆:
  ……
  “我有了!”女子面似桃花,凤眼含春,娇慵地斜倚卧榻。
  “嗯?”他整个人愣住,半晌,蓦地一笑,“你是说你怀上了?真的假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个男宠的吧?”
  “你说什么?”她陡然坐直身体,眼里射出可怕的光。
  “对不起,阿烟,刚才是我不好。”他走过来揽住她肩头,“是我的孩子吗?”
  “不是你的,你想得美!”她拼命推他,堵住耳朵,发狂般甩动满头黑瀑般的长发,“你走!你走!”
  ……
  回忆的光影逐渐破碎消失,眼前浮现出小女孩美丽的面庞。
  精致的小脸平日里圆润如珠,因为连着几日的关押,她饿得头晕眼花,脸也瘦了下去,再也看不到昔日的丰采。
  但唯有一双黑亮的眼眸,依旧灿若繁星,皓如明月,和他一模一样!
  奕六韩沉默地上前,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头。
  如歌迅速躲开,警惕地退后:“别乱摸人家的头!”
  奕六韩的手悬在半空,唇边溢出苦笑。
  “小歌,不许无礼!”白永川温和中微带严厉的声音传来。
  奕六韩的目光移向白永川。
  “晋王!”白永川敛袖对他施了一礼,即使身处缧绁间,白永川依旧风姿卓越,风神如玉。
  奕六韩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敛去刚才一瞬间的情感波动,神情冷定霸气:“说吧,玉玺在何处?”
  白永川负手而立,唇边扬起疏狂的笑意:“玉玺我藏在一个绝密之处,慕焕来抓我们时把公主府抄掠一遍都没发现。”
  “玉玺怎会在你手里?”奕六韩面露怀疑之色,锐利凌厉的目光盯着白永川。
  很少有人能在他霸气威严的目光下不躲开眼睛。
  白永川却迎着奕六韩的目光看过去,视线稳定:“是侍中李昕大人亲手交给臣的,为此李大人不得不躲避慕焕对他的搜捕。”
  叶太后死后玉玺就不见了,众多传言里广泛流传的就是太后男宠李昕,在叶太后死之前把它带出了宫。
  “李大人为何交给你?”
  “臣与李大人素有私交。”
  “哦?”奕六韩嘲讽地挑了挑眉,心想:嗯,都是男宠嘛,自然投契。
  “那么你要如何才肯将玉玺交给本王?”奕六韩问道。
  “晋王以为微臣要跟你谈条件吗?”白永川仰头大笑起来,“永川没有任何条件,请晋王这就派最心腹的亲兵随我回一趟公主府,我会让他们把玉玺给你带回来。”
  奕六韩饶有兴味地看着白永川,忽然振衣而起:“好,你这次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定当厚谢!”
  临走前朝小歌看了一眼,慕如歌往白永川的背后一躲。
  他不禁牵出一抹温润的笑意。
  小家伙,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
  傍晚时分,徐凌率领的勤王之师解了猎苑之围,叛军的主要将领被枭首,余众投降。
  暗红色的夕阳,给天地间笼罩了一层血红的颜色,山坡上、河谷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树枝上也挂着断臂残肢,漫山遍野散落着残破的旗帜和兵器……
  浓烈的血腥气随着萧瑟的秋风四处飘荡,就连行宫最外围的山道上都尸体狼藉,血流遍野,可见当时叛军差点就攻入行宫。
  行宫前的广肠上,一个顶盔掼甲、浑身浴血的将领跳下马背,抱拳半跪,声如洪钟:“安国晋王麾下豹跃军副统领徐凌,已将叛乱平定,贼将均已授首,殿下受惊了!”
  慕祁仍穿一身重孝,几个箭步上前扶起徐凌:“将军勤劳王事,为国浴血,辛苦了!”
  说罢握着他的双肩,关怀地上下打量,见他的战袍上血迹斑斑,大氅已被刀剑割裂成一条条,沾满了血迹随风飘动。
  “徐将军的氅衣已然残破,脱下来吧。”
  慕祁回头对宦官张英道:“去把母后赐给孤王的那袭蟠龙绣金大氅拿来给徐将军披上!”
  “末将不敢!”徐凌正要推辞,慕祁握住他的手,亲厚地拍打他手背,“将军护驾有功,小小一袭氅衣不足为赏,请将军先收下,日后孤王还有厚赏!”
  徐凌推辞不过,只得谢恩接下,慕祁亲手为徐凌披在身上。
  到了晚间,京城连续派了几拨使者前来报讯,先是晋王拿下了宫城。
  接着又有使者来报:慕焕已经伏诛。
  最后一拨使者后半夜才到,带来的消息是:隅中时分,晋王会率领文武百官,亲自来迎接慕祁回京,登基为帝。
  “登基为帝”四个字让慕祁胸中一震,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尽管他是名正言顺的皇储,晋王不至于舍他而立旁支,更不至于窃据宝位。
  但是没有得到这句允诺之前,慕祁仍旧不能安心。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使者走后,殿中的内侍宫女们齐刷刷跪伏一地。
  慕祁亦扬眉大喜,平抬双手让他们起来。
  “孤王去告诉老师!”慕祁兴冲冲地从侧门出去,来到偏院,一个仆役说丁鹤刚刚去了鸟瞰亭。
  慕祁便从月洞门出去,沿着长廊爬到位于高处的亭子,这里地势很高,可以俯瞰整个猎宫的山景。
  朦胧的天光淡淡地洒下,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丁鹤负手站在亭中,面朝山崖。
  “老师,刚才使者到了,孤今日便可……”慕祁满心喜悦地奔过来,突然注意到亭中石桌上放着一封信缄,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张辞官奏表!
  他迅速浏览一遍:
  “臣不能及时察奸纠狡,为国除贼,致使社稷濒危,圣驾蒙尘。
  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误国误民,其何堪台阁之重!
  倘蒙圣恩准许臣辞去一应爵位官职,归耕垄亩,终老牖下,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慕祁仿佛被人狠狠地当胸打了一拳,脚下一个踉跄,含泪抬头,悲声唤道:“老师,你要弃孤王而去么?眼看孤王就要高登大宝,君临天下,正需要老师辅佐孤重振朝纲,老师若在此时弃孤而去,将若社稷何?将若天下苍生何?”
  丁鹤并未回头,黎明前的霜风吹动他的袍袖,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苍凉:“殿下日后有安国晋王辅佐,何需老夫。老夫年迈,精力已衰,能有何为?再者,当年老夫为了顺天太后(叶繁炽)能够临朝摄政,曾经陷害安国晋王,如今晋王拥兵入朝,岂会轻易放过我,我若留下来,只会连累殿下。”
  “老师,孤一旦登基为帝,你便是一代帝师,谁敢动天子之师?!”慕祁将辞表在手里捏成团,悲声大吼,泪流满面。
  丁鹤的冷笑声传来:“晋王平定叛乱,再造河山,功勋名望如日中天,又加重兵在握。届时殿下就算贵为天子,然而手无寸兵,受制于人,又如何能庇护老夫?”
  慕祁如遭雷击,即将登基为帝的喜悦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突然意识到,他手里没有兵!
  羽林军统帅慕焕谋反,参与谋反的羽林军被诛杀了,投降的羽林军被晋王收编了。
  牙门军早在慕焕攻打外城时就或投降,或逃跑了。
  东辅军也被慕焕收买,前来攻打猎苑,和西辅军打了数日的恶战,两败俱伤。
  现在,不管京城和猎苑,都是安国晋王叶昱的兵马!
  慕祁缓缓地跪了下来,绝望至极,泣不成声:“老师,既然你知道我这个天子有名无实,手无寸兵,受制于人,你还不伸出援手救救弟子!”
  丁鹤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花白长须在黎明前的山风里飘舞,缓步上前,弯腰扶起自己的学生:“殿下快请起来,殿下即将高登九五,老夫受不起如此大礼。”
  “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就算我是九五之尊,你也是我的老师啊!还望老师教我!”慕祁引袖拭泪,慢慢地站起来。
  丁鹤扶着慕祁在石凳上坐下,语重心长道:“老夫辞官去职,正是为了在暗中帮殿下。”
  慕祁一震,眼中耀出狂喜的光望着丁鹤。
  丁鹤捻须缓缓道:“我若在朝,晋王必不相容,届时还会连累殿下。我若在野,晋王便不会再加注意。将来,殿下可以暗中与我联络,切不可让人察觉你我之间还有来往。”
  “原来如此!”慕祁大大松了一口气,不住点头。
  “我听说叶弼成(叶振伦的六弟)亦在勤王路上了,这次他被叶昱抢了勤王之功,必然不服。当初叶昱发动温泉山兵变,夺了父亲兵权,袭了晋王爵位,想必叶弼成早就不满。殿下大可以利用这叔侄二人的矛盾。”
  慕祁眼睛一亮,默默点头记在心上。
  丁鹤继续指点:“牙门军都督卢宗宪是叶弼成的人,这次他临阵脱逃,殿下可以悄悄授意几个言官弹劾他。晋王若跟叶弼成要人,叶弼成不肯交出卢宗宪,那么此二人的嫌隙就埋下了。”
  “若是叶弼成肯交人呢?”
  丁鹤捻须笑道:“别忘了,叶弼成惧内,这个卢宗宪可是叶弼成的内侄!”
  “啊,我差点忘了!”慕祁一拍额头。
  “还有一点,这次护卫猎苑,西辅都督孙进立了大功,虽然西辅军损失惨重,但晋王必定会给孙进加官进爵。
  孙进是殿下的人,可是晋王不知道。如果孙进能进入晋王的军中任高阶将领,那就相当于殿下在晋王军中安插了亲信。”
  “可是,就算孙进这次护驾有功,但他毕竟是我母后当权时倚重的将领,晋王秉政后肯定会把禁军都换成他自己的人,如何还会再重用孙进?”
  丁鹤捻须一笑:“孙进可是晋王苏夫人的表弟,殿下可以暗示孙进走苏夫人的路子。”
  慕祁眉毛一轩:“正是!”
  丁鹤微微眯眼凝视自己的学生:“殿下,你的父亲在位时先后铲除了权臣卢玄、苏崴。老夫相信殿下一定会承袭先帝雄风,慕氏列祖列宗会保佑殿下。
  殿下切记,一定要忍辱负重,在晋王面前不要流露出丝毫猜忌之心,要让晋王以为你倚重于他,待他以腹心!”
  “老师,弟子记住了!”慕祁站起身给丁鹤深深施了一礼。
  清晨第一缕朝霞冲破了云层,照射出万丈光芒,照耀着即将高登九五的十七岁少年雄心勃勃的眼眸。
  和少年意气风发的神情相比,丁鹤却神情凝重。
  他默默走到亭边,望向山崖外涌起的云雾,心中深深叹息:
  如今这位权臣,比起历朝历代都更狠、更厉害。
  为了慕氏江山,我也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