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变乱起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1      字数:3950
  赫兰墨打开房间门,看见站在门口的女子,广袖罗裙,烟鬟雾髻,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美得不染半点尘埃。
  赫兰墨胸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情,犹如见到抚育自己多年的母亲,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王妃!”
  苏葭湄长裙飘摇,款款上前扶起他,让他在窗边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
  窗外花影摇曳,夏日清风徐来,赫兰墨望着眼前的女子,脑海里蓦地掠过一幕幕的回忆。
  那样久远却又那样清晰……
  他发着高烧,不停地哭,不肯喝粥,一双洁白无瑕的纤纤玉手接过奶娘手里的粥碗,一道清冷中带着温柔关切的嗓音传来:“阿墨乖,喝了粥才有力气……”
  他用力一挥手,将粥碗打翻,白稠的奶粥洒在了她的衣襟上。
  她默默地蹲下拾起粥碗,对奶娘道:“重新盛一碗来。”
  重新又捧了一碗奶粥坐在他面前,舀了一勺仔细地吹了又吹,喂到他嘴边:“阿墨,听话,你喝一口粥,我送你一个小木马。”
  ……
  雪大如席,寒风呼啸,车队经过险峻陡峭的黄蛇岭,有士兵家属摔到了悬崖下,家属营被困在岭下不能前行。
  他突发风寒,烧得很高,迷迷糊糊间听到她焦急的声音:“秋韵,快去请军医!”冰凉的小手轻柔地覆在他的额头,带着他所熟悉的香气。
  “参见王爷!”
  “参见王爷!”
  帐中突然响起一连串惊慌的声音。
  她在他耳畔柔声而又冷定道:“不用怕,有我呢。”
  男子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进帐:“阿部稽的亲儿子,你不去救!我的孩子,你不去救!倒把他的儿子当成亲儿子一样!原来他在你心中这样重要!”
  “阿墨是个好孩子,和他父亲不一样!让我照顾他吧,夫君求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看在我为你照顾你的妾和庶子,为你照顾将士们的家属……”
  她大概不知道,他从未忘记这些话,那年他才三四岁,可是这些话深刻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
  “今天姝儿都跟我讲了,她说你在这里等回音。”苏葭湄缓缓开口。
  赫兰墨的脸色刷地苍白,眼里流露出刻骨的恐惧,忽然捂住了耳朵:“别说了!王妃,不要!”
  苏葭湄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了,阿墨?”
  赫兰墨忽然扑跪在苏葭湄膝下,声泪俱下:“你是来告诉我,姝儿不能嫁给我,对吗?你是来告诉我,我是你的亲儿子,对吗?这么多年王爷恨我入骨,是因为我是你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孩子,对吗?我早就怀疑是这样,我一直连姝儿的嘴唇都不敢亲……”
  苏葭湄愣愣地看着这个跪在膝下的少年,半晌,浮起一抹凄怆至极的笑容:“阿墨,你弄错了,你父亲连我的手都没碰过。”
  赫兰墨以袖擦泪,不敢相信地仰起头:“真……真的?王妃不是我的亲娘?那……”
  忽然又蹙起眉头:“那你为何对我这样好?王爷又为何那样恨我?”
  “阿墨,阿部稽可汗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亲生父亲的事?”
  赫兰墨摇头:“他说我父亲是他麾下一个战死沙场的亲兵。”
  “你相信吗?”苏葭湄紧紧盯着赫兰墨。
  赫兰墨深深地垂下头:“我知道他在骗我,我有次听见他手下的亲兵说我长得像……”
  苏葭湄身子微微前倾:“像谁?”
  “像阿部稽可汗的结义兄弟勒内……”
  这个许多年不曾有人提起的名字让苏葭湄浑身一震,心底涌起无边无际的悲伤。
  “听说,他也是王爷的结义兄弟……”赫兰墨的声音更低。
  苏葭湄早料到只要把阿墨送回阿部稽身边,即使阿部稽守口如瓶,终究也瞒不住。
  当年玉井山的野利人还有不少尚在,如今都成了阿部稽身边的功臣元老,这些人里甚至有当年勒内当头领时的亲兵。
  既然终究瞒不住阿墨的身世,不如索性把事情有选择性地讲出来。
  夹杂大部分事实的谎言,听上去更加真实可信。
  她知道阿墨把自己当成亲生母亲一样,自己的话,阿墨是会相信的。
  何况,当时都以为勒内是被青鸟的人酷刑折磨而死。
  知道勒内是被奕六韩杀死的,只有三个人。
  奕六韩本人,阿部稽,苏葭湄。
  如今看来,阿部稽一直为奕六韩保守秘密。
  只要奕六韩自己不说,苏葭湄也不会说出去。
  那么,阿墨永远不会知道,奕六韩是他的杀父仇人。
  为了防止阿部稽某天会泄密,苏葭湄决定对阿墨说出部分真相。
  她要让自己的谎言比真相更有说服力,以后就算阿部稽说出来,阿墨也不会信他了。
  还会认为阿部稽在故意挑拨离间。
  苏葭湄是这样说的:
  当年你父亲和阿部稽可汗,我家王爷,三人同为奴隶,在患难中结成兄弟。
  后来部落灭亡,王爷正巧在那时得知自己是北梁权臣叶振伦的儿子。
  便带着两个义兄弟和一群野利人,加入了叶振伦的平叛大军,平定了苏峻之乱。
  之后你父亲和阿部稽都靠王爷的关系在朝中为官,位居显要。
  朝廷任命你父亲做西市令,你父亲以权谋私,收受大量贿赂。
  放出超过朝廷规定利息的高利贷,因为有人还不起贷,他雇了一帮人私闯民宅讨债,把一个六旬老人活活打死,将其孙女轮间致死。
  后来朝廷又升任你父亲为大鸿胪卿,专管邦交事宜,派你父亲出使草原。
  当时北梁边境有一个胡族小部落,请求归附北梁,找到了你父亲。
  你父亲却把他们骗到郝拉森林全部烧死,包括老幼妇孺,一个不留,然后私吞了这个部落全部的牲畜财物……
  那时王爷和他二哥争夺世子之位,你父亲是王爷的人,所以王爷的二哥就抓住你父亲这些罪状,把你父亲下到狱中。
  而王爷因为你父亲犯下的罪行实在令人发指,遂决定不救你父亲。
  最后你父亲被王爷二哥的人滥施酷刑,活活打死在狱中。
  这么多年,王爷之所以不准你受学,不准自己的孩子和你玩,不准姝儿和你好。
  是因为王爷狭隘的偏见,总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王爷当年一手提拔你父亲,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却令王爷大失所望。
  王爷怕你将来也会如此,是以多年来一直防着你。
  阿部稽可汗之所以不提你身世,大概他也为难。
  你父亲是他的结义兄弟,但你父亲罪恶累累,他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不伤害你的感情。
  另外,当年王爷没有救你父亲,任由他被人打死在狱中,阿部稽可汗为此事也有点怨王爷。
  可是在我心中,虽然你父亲犯了这么多人神共愤的罪行。
  但他曾经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在我最伤心无助的时候,给过我温暖和安慰,这份恩情我永生不忘。
  所以阿墨,我把你养大,让姝儿教你习文练武,是为了报答你父亲的恩情。
  最后,苏葭湄说到当年在玉井山,一帮野利人要求奕六韩废掉她的正妻之位,把歌琳扶正,只有勒内站出来反对。
  又说到她被歌琳打了一个耳光,独自站在河边哭泣,是勒内走来递给她一张绢帕擦眼泪和唇边的血迹。
  阿墨第一次听人说起关于生父的事,王妃在叙述生父的罪行时,语调平板冷静,毫无感情——那是人们眼里的我父亲。
  在叙述父亲给予她的温情与帮助时,语调激动,声音微颤,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感情——这是王妃心中的我父亲。
  阿墨只觉心情激荡,一股热潮冲上胸臆:父亲爱过王妃,而且爱得很深,就像我如今爱姝儿。
  王妃,她心中也有父亲!
  只是王妃已为人妇 ,这份感情只能埋藏心底。
  难怪王爷不喜欢自己,王爷是在嫉妒王妃心中有另一个人的影子,王妃对我越好,王爷越能感到王妃心中那个影子的存在。
  “阿墨,如今你知道了,你和姝儿的婚事,要想让王爷允准是很难的。但我会帮你们,你先回到可汗那里,继续为他效力。
  如今你是可汗的大王子,他的嫡长子是个残疾,两个庶子又非可贺敦所生。
  将来你就算不能继承汗位,只要你战功卓著,肯定将是野利部的左右贤王,位高权重不在话下。
  若阿部稽的三个儿子争位,你的作用将举足轻重。你读过那么多汉人史书和韬略,想必能审时度势。
  你父亲非常机智善谋,只是误入歧途而已。你继承了他的天资聪颖,此生必非池中物。
  我会慢慢劝王爷,等时机到了,我派人知会你,你再来向王爷提亲,迎娶姝儿。可好?
  你愿意等吗?你相信我吗?”
  听着苏葭湄一席话,赫兰墨心潮澎湃,豪情万丈。眼中精芒闪耀,充满对未来的雄心,一双蓝眸宛如草原上的晴空,那样湛蓝、高远、辽阔。
  “王妃,阿墨当谨遵教诲,绝不令你失望!”赫兰墨再次跪地深深拜下,声音微颤,“我可以叫你母妃吗?我……我在心里叫过很多次了……”
  “当然可以,阿墨。”苏葭湄弯腰扶起他,“我让衡儿带姝儿再来和你见一面,然后你就快回去吧,别让可汗久等。”
  赫兰墨发出一声哽咽,感动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多谢王……母妃!”
  —————
  苏葭湄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夏季热风从窗帘缝隙吹在脸上,带来淡淡花香。
  夫君,我已经为你把这件事尽量地掩盖过去了。
  阿墨早就奇怪夫君为何不喜欢他,我为何要抚养他,他的父母到底是谁。
  与其他自己去打听,不如我说出大部分的真相。
  将来就算阿部稽泄密,阿墨应该也不会相信了。
  阿墨是我养大的,他当我是母亲。
  如今虽然阿部稽收他为养子,他却未必当阿部稽为父亲,因为没有养育之恩。
  当时勒内的数条罪状早够得上抄家问斩,若非担心他攀咬苏氏,夫君本来没必要杀他。
  勒内手握苏氏罪证这件事,阿部稽是不知道的,以后阿部稽就算说勒内是夫君杀的,也难以取信于人。
  夫君,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女儿,我尽力了……
  苏葭湄撩开车帘,望着路边飞速倒退的白杨树。
  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顺着白皙精致的脸庞缓缓流淌。
  —————
  回到寝院,秋韵迎出来,神情诡异:“王妃,你有访客,在堂上等着……”
  一般访客都需先递上名帖,这种可以直接登堂入室的都有特殊的身份——是京师来的暗人!
  苏葭湄心怦怦直跳,疾步走上台阶,厅堂里光线幽暗,室外强烈的夏日阳光透过竹帘蔓延着斑驳的光影。
  一个瘦劲锋利的黑色身影从案后抬起头来。
  “霍兄?你亲自来了?京城发生何事了?”苏葭湄大惊,暗人组织是霍荻和她一起组建的,往常都是二十八个暗人轮流来传递讯息。
  这次霍荻亲自来——必有惊天大事发生!
  霍荻起身施了一礼,苏葭湄将厅堂大门紧闭,转过身来,竭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静。
  “太后驾崩了!”霍荻沉沉的声音响起,一语石破天惊。
  苏葭湄震骇地大张双眸,半晌说不出话。
  皇帝才驾崩一个多月,怎么太后接着就驾崩了?
  “怎么崩的?”苏葭湄半天才能发出声音。
  “朝廷公布的消息是暴病而崩,但我听万华说太后最近一个月常有心悸,其中恐怕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