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妻的野心(3)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1      字数:3878
  兄妹三人听闻传膳,小心翼翼地走到厅堂外的廊上,这时奕六韩衣袍带风地大踏步走出来。
  叶衡忙带着两个妹妹躬身施礼:“父王!”
  奕六韩脚步停下,望向三个心爱的孩子。
  叶衡和叶妘规规矩矩地低首垂目,叶姝却调皮地朝上打量父王,见父王望过来,居然对父王挤眉弄眼扮了个鬼脸。
  “鬼丫头!”奕六韩心中爱怜横溢,中指远远地一弹。
  叶衡和叶妘感到头顶疾风掠过,接着叶姝惊呼一声跳了起来。
  叶衡和叶妘都吃惊地望过去,见叶姝“哎唷、哎唷”地揉着脑门。
  而他们的父王已经走远了。
  走进厅堂,见肴馔俱陈,美酒浅斟,母妃独自一人坐在首席,眼圈微红,脸色苍白,显然刚和父王有过争执。
  叶衡带着三个妹妹施了礼,苏葭湄点点头,让孩子们坐下用晚膳。
  苏葭湄规矩很严,儒家讲究食不语,她是不准孩子们用膳时说笑的。
  但因为奕六韩从不遵守这些规矩,叶姝有样学样,在饭桌上常常也是不守规矩的。
  今日却连一向爱说爱笑的叶姝也沉默了。
  席间除了轻微的玉箸碰触碗盏声,安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侍宴的丫鬟给叶衡的白玉杯里倒满了琥珀色的美酒,叶衡的手刚碰到酒杯,苏葭湄就抬目看过来,轻柔道:“衡儿还没到可以饮酒的年龄。”
  叶衡只得把手缩回来。在猎场时他和阿荟出游,阿荟每次都要他偷偷带一皮囊酒出去,她和他坐在溪流潺潺的山野间喝酒聊天。
  阿荟双腿岔开坐在溪边,拔开塞子仰头大口饮酒的豪放模样,真有一种耀眼而又野性的美。
  酒液从她嘴角一直流淌到脖颈里,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随意一抹。
  叶衡的酒量还不如阿荟,只喝一点就晕乎了,阿荟瞧着他酒晕上脸、醉眼朦胧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快乐地拍打他的头。
  “衡儿,你留下。姝儿,你和妘妹妹先下去。”
  不知不觉一顿饭吃完了,苏葭湄的声音把叶衡从刻骨的相思中拽回。
  叶姝赖着不肯走,扯着苏葭湄的袖子撒娇:“母妃,你是不是要跟哥哥谈他的亲事?我留下听一听,好给你们出谋划策。”
  苏葭湄瞪她一眼:“好啊,你留下来,我们把你的婚事一并谈了,正好你七叔祖来信,给你说了一家高门大户。”
  “我不要!我不要!”叶姝吓得直吐舌头,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饭食撤下去之后,苏葭湄遣散下人,让叶衡坐在她旁边,慈爱地望着儿子:“衡儿,你父王已经给我讲了。”
  叶衡紧张得快要透不过气,低垂眼睫,屏息凝气地听着。
  苏葭湄的声音淡雅如清风,不带一丝情绪:“阿荟的姑姑,以前是你父王的爱妾,这件事你知道吧?”
  叶衡心中一颤,忙答道:“我听说过,母妃。”
  苏葭湄的声音开始有了微妙的起伏:“她是一个野性不驯、喜怒不加掩饰的女子。就像草原上的烈马,暴烈、随性、不受拘束。这样的女子,怎么在我们梁国的门阀世家生活?所以,她最后香消玉殒了……”
  叶衡急了:“母妃,阿荟的母亲是梁国人,阿荟是半个梁人,她汉语说得极好,也读书识字,她能学会我们梁国的规矩!”
  苏葭湄望着儿子,眼底弥漫着没有人能读懂的忧伤:“阿荟六岁就跟着她父汗征战,我听说她哥哥是个残疾,她的两个弟弟都是偏妃所生,将来必定要争夺汗位。你觉得,阿荟能放心地扔下母亲和哥哥,嫁到我们府上,跟我们去京城?”
  “去京城?!”叶衡大惊失色,“我们要迁居去京城么?”
  苏葭湄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满眼都是冷酷的杀伐之色:“自古以来,有谁能做一辈子藩王?拥兵一方的藩王,最后无非两个结局,要么入朝辅政,号令天下。要么被皇帝撤藩削兵权,兵权一失,任人宰割,最后身死族灭。
  你父王是当朝太后亲弟弟,得太后庇护,做了十余年藩王,如今要求太后还政的呼声愈高。一旦皇帝亲政,岂能容忍有人在他统治下拥兵自重。”
  叶衡脑中嗡嗡作响,母妃又说了一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未听进去,只是乱纷纷地想着:如果我们一直在北疆,阿荟当然愿意嫁给我。如果父王一直做藩王,阿荟也能自由自在的。
  可是如果父王要入京夺权,王府要迁到京城、远离草原,阿荟肯跟我走吗?
  习惯了马背征战、纵酒豪饮、野性难驯的阿荟,她愿意跟我去礼法森严、规矩繁冗的京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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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是咋了?”奕六韩刚踏进厅堂,见浅浅、晴皎等人都红着眼圈。
  “父王!”叶循起身施礼。
  奕六韩摆手让儿子平身,大大咧咧坐下:“都免礼。”
  “王爷还没吃过么?”奶娘宋氏忙让人添上碗箸。
  奕六韩瞥了浅浅一眼,她刚才没有起身行礼,从自己进门就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伸手想替她将鬓边发丝挽到耳后,却被她把手打开 。
  奕六韩讨个没趣,目光转到叶循身上。
  上次叶循被叶衡打断鼻梁,之后又挨了奕六韩一鞭,奕六韩对儿子有些愧疚。
  后来见他经常和叶衡、阿荟结伴出游,又觉得儿子应该没啥事。
  “循哥儿这回猎获颇丰,你们都看到了吧?”奕六韩问道。
  “猎获颇丰却连个彩头都没拿到!”浅浅转过脸来,媚眼直直瞪着奕六韩,“凭什么御赐箭壶和金漆雕弓两样彩头都给三公子一个人?”
  奕六韩轻抚浅浅香肩:“你们有所不知,那种叫做康多的鹰鹫在大漠上有多神圣。
  数百年前疏勒人一统大漠时,每一代可汗都要射中一只康多才能继承汗位。
  然而康多极其罕见,飞得极高,又极为悍猛,除非一箭贯睛,否则就算中箭它也能逃掉。
  后来,疏勒帝国分裂成草原五部。但这个传说一直保留下来了……
  这是其一。其二,衫儿在阿部稽那里为质期间,和阿部稽手下的勇士比武、拼酒都没输,大大给我们梁人长脸。草原上的人很野蛮,崇尚蛮力,若是武力低、酒量浅,就会给人瞧不起。”
  说起叶衫,奕六韩满目骄傲之色。这个孩子虽然武功稍逊于叶衡,但自幼精擅骑射、喜读兵书、性格开朗,是三个儿子里最像奕六韩的。
  见奕六韩对叶衫赞不绝口,循哥儿面有失落之色。
  他的表情落入奕六韩眼中,这才意识到应该疼爱一下循哥儿。
  用过晚膳,奕六韩让浅浅给他换上武袍,带着叶循到演武场,父子俩练习了很久骑射。
  晚上回苏夫人院,天空飘起雪花,大雪纷飞,檐下风灯飘摇。
  浅浅裹了一袭黑貂大氅迎出来,化了精致妆容的脸,被墨玉般油光水滑的黑貂皮一衬,更显得乌发如云,唇若涂丹,艳丽绝伦。
  眼见父子俩大汗淋漓地回来,叶循阴郁的脸亦焕发了光彩,浅浅喜上眉梢,美目流转,笑生两颊。
  奕六韩看得有些心动,让叶循先去浴室洗浴,之后携着浅浅共进浴室。
  洗过鸳鸯浴,他背着她在漫天大雪里回到寝室,两人又满室打滚地颠鸾倒凤一通。
  室内烧着地龙,地毯被烤得热气腾腾,两人在温暖的地毯上不着寸缕地抱在一起。
  听着雪花打在窗扉的簌簌声,她伏在他胸口娇喘着道:“还记得当年你打芒东,我跟你出征,塞外下着暴雪,晚上我们裹着熊皮褥子露宿雪地。
  我们两个在褥子里偷偷寻欢,周围都是你的将士,我不敢出声,把你的肩膀都咬出血来……”
  十多年前的回忆勾起他无尽的柔情。
  他是个念旧重情之人,尽管浅浅年龄大了,不如年轻时鲜嫩多汁,她这寥寥数语,却瞬间勾起他对她的疼惜与温柔。
  大手插进她的发丝轻梳,眸光深邃沉厚:“浅浅,我当然记得,永远不会忘记。”
  两人又追忆了许久热恋时的往事,浅浅道:“你瞧循哥儿刚才多高兴,平素二妹常对他冷眼冷语。我又不是亲娘,再怎么关爱他,也是隔了一层。你是亲生父亲,应该多关心他。”
  奕六韩脸色微沉:“王妃果然对循哥儿不好?”
  “二妹那个人,不好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言语表情十分冷淡,对衫儿却每每笑脸相迎。整个王府都看二妹的脸色行事。两个庶子,二妹厚于衫儿,薄于循哥儿,谁都看得出来。”
  奕六韩道:“我有空说说她。”
  “要不是二妹有所偏向,郡主也不敢让人打循哥儿,世子也不敢把循哥儿鼻梁打断……”
  奕六韩道:“衡儿倒不是故意的。”遂将猎场发生的事,包括叶衡定亲的事,都跟浅浅说了。
  浅浅妩媚笑道:“这桩婚事二妹不会答允的。”
  奕六韩一惊:“果然还是你了解你妹妹,我起初以为她不会反对。毕竟这桩婚事对衡儿并无不利,野利部如今也算是一个强大的部落。”
  浅浅嫣然一笑,瞬间透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咱们梁国历代都有公主、郡主和亲,但是,哪有从蛮族娶妇为皇后的先例?华夷之防你难道不懂?”
  “皇后是一国之母,当然不可以异族妇为后。”奕六韩轻轻松松道,“我一个藩王,养一支私兵都无人敢管,谁还来管我娶哪家媳妇。”
  “二妹的志向岂会止于藩王之妃?”浅浅美眸中有暗影流转,“十七岁那年,父亲要送我进宫。我当然不想去那种地方,争宠夺嫡,勾心斗角的藏污纳垢之地,我干干净净的少女,怎可能乐意去那种地方。
  我便找到二妹,问她是否愿意代替我进宫。因为二妹不是父亲亲生,平素又被我母亲冷遇,我想她大概想逃离苏府。
  没想到,我话音未落,二妹眼睛都放光了,竟是万分乐意。
  那时二妹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竟对皇宫如此向往,哪怕皇帝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子,二妹都会欢欢喜喜进宫的。”
  奕六韩沉默半晌,道:“她的确是那种人,所以她才会劝我对皇上的求助置之不理。”
  “皇上向你求助了?”浅浅惊问。
  “嗯。亲笔手书,万华派人送来的。”奕六韩长叹,“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又以舅父称呼我,寄以心腹。我却终究要辜负他,这种难过与疼痛,小湄那种人是不会懂的。”
  奕六韩说到这里拿起浅浅的手摁在心口。
  浅浅将脸庞伏在他胸膛,黑瀑般的秀发从雪白娇躯洒落,隐隐可见如云秀发的末梢那丰满圆润的两弯雪丘。
  “叶繁炽心狠手辣,慕烨一死,她就开始杀慕烨的宠妃,虐待慕烨的儿子。死慕烨活该,但阿祯是无辜的,那孩子极柔懦,不像慕烨,像他生母周云容。”
  “对了,皇帝还请我帮他上书追封周云容。”
  “这件事还是帮一帮皇上吧,我进宫时听嬷嬷们说过,周云容生下当今圣上后,连面都没见着就死了,她宫里好几个宫女都被殉葬了。慕烨本来要封她做贤妃的,被赵太后制止只给了个昭仪,而且不入皇陵,不入太庙。皇帝想念生母,想要册封生母,这又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