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六韩回到位于府衙后的内宅，远远便听见“嘭嘭”的声音，仰头看见夜空中盛开大朵的金色菊花，光辉万丈，璀璨夺目。
  接着“嘭嘭”声不断响起，接二连三的烟花冲向天空，明亮绚丽的色彩在夜幕里绽放，争奇斗艳，斑斓华彩，从一个图案幻化成另一个图案，再以耀目的光芒四下散落。
  门口的亲兵们也仰头看得入迷，突然注意到他进院，忙一个个躬身肃立，抱拳行礼：“参见王爷！”
  “我让王妃给你们留的汤圆，你们都吃到了？”他拍拍亲兵们的肩膀，关心地问。
  亲兵们连声道谢，一个个都说好吃。
  奕六韩点点头，迈步入院。
  庭院里已经被照得亮如白昼，绮丽的色彩充盈着天地，映照着院子里每一张美丽的面孔。
  孩子们拍手欢笑着，妻妾们站在廊下仰头看着。
  这一瞬间，泪水蓦地涌满他的眼眶。
  他忽然想到，他的小歌永远不能有这一天……
  倚在廊下的浅浅，第一个看见他，绝美的笑颜，在一刹那绽放。
  也不管满院子都是他的家小，欢喜地叫着他的野利名：“奕六韩！”长裙翩然、秀发飞扬地朝他奔来，一头扑入他的怀抱，“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们了呀。”他将她一抱而起，转了个圈才放下地，揽住她的腰穿过庭院，“你们去看花灯了么？”
  “爹爹！”
  “爹！”
  衡儿和衫儿一齐奔了过来，衫儿刚会走路，奶娘生怕他摔倒，欲追上去，霏霏一把扯住奶娘，笑道：“没事。”
  奕六韩一手一个抱了起来，对霏霏点头笑了笑。
  耳边听得浅浅说：“没意思，鸣锣开道、一路戒严，还有啥可看的。要看花灯就应该挤在人流中与民同乐。”
  奕六韩无奈地笑了，凑过去在她耳边暧昧道，“明年我带浅浅微服去看花灯，只有我们俩。”
  苏浅吟的美眸亮了，心里溢满了甜蜜。她知道男人宠爱她，这份宠爱她是独一份的，没有谁能跟她比。
  可她的眼睛又黯淡下来：“明年你不知又要征战何方？你就没有歇过，你都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吧？”
  “所以我今晚才又跑回来嘛！”奕六韩笑道，把两个儿子分别交还给他们的奶娘，看着孩子们跑开去放爆竹，奕六韩方才揽过浅浅的腰，在她耳边魅惑低语，“想到连着几晚都是在小湄那里，走之前都不能和你共度，特意赶回来。”
  “啊？你今晚要留下啊？不是明早就要开拔了么？”浅浅紧紧环着他的腰，和他一道穿过庭院。
  “明天日中才开拔，我一早过去来得及。”
  大军明天开拔，赶赴宜湟驻扎。奕六韩本来准备今晚就住到军营去，但一想到这几天，因为临走太多事情要交待小湄，似乎冷落浅浅了，巡视完军营又赶了回来。
  “怎么没看见循儿？”奕六韩问浅浅，他把循儿托付给浅浅照顾。
  “睡下了，看花灯时吹了冷风，回来就直淌大鼻涕。”浅浅不在意地说道。
  恰好循儿的奶娘从西厢房走出，奕六韩便问她：“循儿睡了？”
  “参见王爷。”奶娘蹲身行了礼，答道，“二公子睡着了，我摸他的额头似乎有些热。”
  说着瞥了浅浅一眼，奶娘心中是有怨气的。今日出门去看花灯，她本来给循哥儿穿得很保暖，可是浅浅一看循儿被包得头脸都看不见，再一看衡儿和衫儿，都没穿得那么夸张，立刻让奶娘给循儿减衣。
  奶娘道：“循哥儿不能和大公子、三公子比，循哥儿体弱。”
  浅浅不听，坚持让奶娘给循儿脱去两件衣物。
  结果，循儿一路上都在流鼻涕、打喷嚏。
  奶娘忙对浅浅说，循哥儿受凉了，最好早点回府。浅浅正看得兴致盎然，哪里肯依。
  回来后，循儿就身子不适，他还不太会说话，难受也说不出来，只是哭闹不休，浅浅却跑到院子里看烟花，根本没管。
  奶娘一面拍哄循儿，一面抹泪：“到底不是亲娘。令姬啊，你干嘛出家？王爷多好的人，绝不会因为吴家、因为禾少爷，就责罚你的啊……”
  虽然心中满满都是埋怨，但奶娘知道浅浅是王爷宠妾，哪里敢告状，奕六韩问她：“怎么回事？是发烧了么？”
  奶娘只说：“摸着额头有点热，也许是火盆烧得太旺。”
  “晴皎。”奕六韩叫过浅浅的侍女，“去前院把荀大夫请来。”
  晴皎领命去了，奕六韩让浅浅先回房，“我先去小湄那里，晚些时候来看你和循儿。”
  浅浅点点头，和奶娘往西厢走去。
  奕六韩刚才进院时，明明看见了苏葭湄，但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心中略有牵挂。
  踏进正房，堂屋里灯烛摇曳，却空无一人。
  奕六韩听见婴儿房里传出啼哭声，便先去看女儿。
  他刚进婴儿房，内室门开了一条缝，苏葭湄的脑袋探了出来，又迅速缩了回去：“快！”
  从门后拉出一个三岁幼童，牵着他，轻脚轻手地，飞快出了门，指着廊道，弯腰在他耳边道：“从这条廊道一直往前，再右转，柳姨娘在那里接你。”
  孩子用力点了点头。
  苏葭湄亲了亲他的脸：“快去吧。”
  孩子小小的身影刚转过廊道，夫君冷沉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湄在作甚？”
  “夫君？”苏葭湄转过身，一脸惊讶之色，“你何时进屋的？”
  奕六韩大步走过来，朝廊道里张望，又盯着苏葭湄的眼睛看了片刻，她的眼眸幽黑如夜，深不可测。
  尽力展开笑颜，苏葭湄道：“夫君不是说好，今晚住在军营，明早直接带兵开拔吗？”
  “我想起还有一些事情，要叮嘱王妃。”
  “哦？”
  “我今日收到军报，交漳的守军已经奉命出发去兰干山，截断乌维退路。还有几日，硕槐那边的军队要过来。你把阿墨送到姜希圣那里，由他把这孩子交给硕槐军，这支军队是往稽然山去的，正好可以把阿墨送去给阿部稽。”
  “好，我知道了。”
  “还有我说过的，这孩子不许踏进我们院，不许和我的孩子一起玩，王妃也记住了？”
  “记住了。”苏葭湄不动声色地点头。
  奕六韩盯着她，从她清冷绝美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任何特殊表情，又道：“王府竣工前我肯定赶不回来，届时举家乔迁，诸多事务，请王妃多加费心。”
  “你好像交待过了吧？”苏葭湄挑起秀眉，晶莹剔透的冰眸，若有冷霜轻淌，“今晚赶回来，就为交待这个？”
  他是为浅浅赶回来的，却不能说出来。出征在外，这一堆妾室庶子还需她照顾，不能伤了她，正在想说辞，庭外传来霏霏一声娇脆的呵斥：“衫儿住手，不准这样！”
  奕六韩转头看去，晴皎带着荀大夫踏进院门，叶衫正把点燃的炮仗往荀大夫身上扔去。
  霏霏从后面赶上，拧起衫儿搁在臂弯里，掀起他袍子的下摆，就啪啪啪地打屁股。那清脆的声音，隔着这么远，奕六韩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多么愤怒和用力。
  大夫反而不好意思了，忙上前劝阻。
  “大夫到了！”奕六韩正好找到了借口脱身，对苏葭湄道，“循儿有点发热，我去看看。”
  步下台阶时，他心里无比庆幸循儿病了，因为循儿是由浅浅抚养，他今晚可以理所当然留宿在浅浅那里。
  ————
  第二日，大军开拔。
  只见旗帜漫天，遮天蔽日。兵器甲胄，光耀云霄，铁蹄声、脚步声、兵戈的铿锵声、马匹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宛如平地惊雷，轰鸣震荡，气势如虹。
  为了不惊动月氏国，奕六韩的豹跃军分批开拔，叶太后放出消息，是为了对付叛乱的羌人。
  西疆不时有小部羌人作乱，虽有葛冲坐镇，但若说朝廷调兵去平叛，也说得过去，以此来蒙蔽月氏国的间谍。
  一路胡风朔雪，吹彻千里，西北塞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这日，奕六韩所率中军到达宜湟，先期到达的前锋营士兵出城来迎。
  远远望见滚滚雪尘中，有绘着火红色大雕的旗帜猎猎飞舞，奕六韩不禁心潮澎湃：那是……
  只见那火红大雕旗下，奔逸绝尘般驰来一骑，一员穿缀貂毛褶服、腰悬弯刀、浓髯满腮的汉子，远远地跳下马背，高声大喊着：“叶大将军！”
  奕六韩也跳下马背，朝他大步走去，两人把臂大笑，互拍肩背：“赭勒酋长，三年不见了！”
  “叶大将军英姿如昔！”
  “赭勒酋长的汉话说得这样好了！”
  “哈哈，叶大将军，你看，我把红雕羌所有勇士都带来了，任凭你驱遣！”
  当年奕六韩在饶凤城外大破十万羌兵，最先投降的就是红雕羌。酋长赭勒后来还派心腹、带领奕六韩穿越险峻的乌干道，直捣大小栎谷（见第三卷八十七章到九十六章）。
  后来奕六韩在西疆建立郡城，征伐羌人组成义从兵，就曾让赭勒镇守其中的金城郡，统领驻守此地的义从兵。
  金城郡就在宜湟郡不远，赭勒听说奕六韩要来驻军平叛，特意率部赶来。
  回忆起当年平定羌乱、威震西疆，奕六韩伤感而又豪情激荡，当晚大宴红雕羌诸位酋长豪帅。
  奕六韩到宜湟不久，叶太后派去月氏国的使者经过，告诉奕六韩，叶太后准备假意与月氏国和亲。
  奕六韩当初上表给太后时，曾建议太后假意与月氏国和谈，然后由他出其不意进军。
  没想到，太后为了麻痹月氏国，竟下了血本，要嫁一位公主过去。
  使者返程经过宜湟时，告诉奕六韩，议婚成功了。
  月氏王听说北梁要嫁真公主给他，而不像野利部和鹿蠡部，娶的都是假公主，顿时大喜过望，表示要亲自到月氏国边境，来迎接和亲公主。
  又过了两个多月，叶太后的专使到了，说和亲公主不日即将抵达宜湟；叶太后在送亲队伍里埋伏了刺客，争取杀死月氏王，同时奕六韩要趁着月氏王出国迎亲，出其不意攻下王城。
  “太后还说，请晋王尽量保护南康公主。”末了，专使加上一句。
  和亲的汝南郡主，已被叶太后增加食邑，加封为南康公主。
  “什么？”奕六韩倨傲地坐在上首虎皮高椅中，两手不羁地搭在扶手上，“本王只负责打下月氏国，公主的安危，该由太后派遣的送亲卫队负责吧。”
  作为钦差，专使被这般怠慢，没有人给他看座，也没有人给他沏茶，他却不敢露出一丝抱怨之色。
  自从弟弟拱手让出辅政之权，顺天太后便对这个弟弟备极荣宠，朝野皆知。
  专使站在下面，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是，卑职回去会转告太后。”
  开什么玩笑，我来保护公主？
  奕六韩手抚下巴，桀骜地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