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赫兰墨(2)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30      字数:3811
  “参见王爷!”
  “参见王爷!”
  听到帐外侍卫的恭声,苏葭湄知道来不及躲了,索性坐在榻边不动。
  她看见阿墨小小的身子,在被褥下瑟瑟发抖,长睫毛眨动着,烧得发红的眼睛里,露出了惶恐无助之色。
  苏葭湄将他额头上敷的巾帛换了一面,俯在他耳边柔声道:“不用害怕,有我呢。”
  劲健而熟悉的靴声踏进来了。
  苏葭湄慢慢地直起来,转过身子,与夫君阴沉的目光相遇。
  奕六韩风雪中连夜骑马过岭,脸被冻得紫红,嘴唇干裂,胡渣遍布,看上去有些狰狞,他森冷的目光像刀锋般,从苏葭湄脸上横扫到那孩子身上。
  “怎么回事?这是哪来的孩子?”他低沉喑哑的声音,带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苏葭湄冉冉站起,尽量让自己镇定:“这是阿部稽以前养在府里的孩子。一直是县主(修鱼)带,后来县主没了,我就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
  奕六韩神色一震,踏前两步,盯着那孩子的眼睛:比他父亲的眼睛蓝得更深,五官轮廓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尽管他父母都只是中人之姿,这孩子却十分清秀俊美。
  心中某个角落被撕扯了一下,奕六韩鼻翼翕动着,手紧紧按着刀柄,猛地转头,两道狠厉的目光射在小湄脸上:“阿部稽的亲儿子,你不去救!我的孩子,你不去救!倒把他的儿子当成亲儿子一样!原来他在你心中这样重要!”
  苏葭湄脸色白了,嘴唇微颤:“是阿部稽要这个孩子,我把他带出来,给阿部稽送去。”
  “阿部稽什么时候要这个孩子了?他要这个孩子,自己会派人去接的,他凭什么拜托你?原来你和阿部稽还有私交呢?!”奕六韩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狂暴。
  “是他拜托书盈的。”苏葭湄赶紧看了书盈一眼。
  “是……是的!”书盈站出来,屈膝说道,“阿部稽托人来跟我说的。”
  “哦?阿部稽跟你私底下还有来往?”奕六韩意味深长地看着柳书盈,“阿部稽早把你托付给我了,以他的性格,既然不要你了,就绝不会再和你藕断丝连!”
  书盈娇弱的肩膀一颤,低垂的眉睫下,悲戚的泪光闪过。
  “阿部稽是拜托修鱼的,然后修鱼拜托了书盈。”苏葭湄忙道,“阿部稽没有直接和书盈联系,我忘了说中间的过程。”
  “呵呵,你骗谁呢,苏葭湄!你这个撒谎连眼睛都不眨的毒妇!”奕六韩残酷地冷笑着看过来。
  苏葭湄苍白的脸色忽然涨红,神情激动:“他父亲和你,怎么说也是结义兄弟,你们虽然恩怨难解,但孩子是无辜的!”
  “哦?你也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你不是说小歌死得活该,都是报应么?!”奕六韩发出连声冷笑,心里一股戾气升腾起来,“如果穆图的罪恶,需要由小歌来承担。那勒内的罪恶,该不该由这个孩子承担?
  勒内把向我们北梁寻求保护的白鹿部,骗到郝拉森林全部烧死了,连妇孺老人都不放过!
  放出违规的高利贷,把六旬老人活活打死、将其孙女轮间致死!你觉得这些罪恶,该不该这个孩子承担!”
  奕六韩说到最后,眼底爆出凶光,按刀跨前一步,苏葭湄忙挡在阿墨身前,眼神无畏地望着奕六韩:“我们出去说,不要当着孩子说这些!”
  “我要把这个孩子带走!”奕六韩恶狠狠地喝道。
  “这个孩子要交给阿部稽!”苏葭湄迎视着他,毫不相让。
  “由我交给阿部稽!”奕六韩再次向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快要笼罩下来。
  苏葭湄仰面看着夫君,眼里忽有泪光浮起:“他发高烧了,你照顾不了。留给我照顾吧,夫君,求你了。”
  奕六韩攥住她的胳臂吼道:“我的孩子,你不为我救!倒要我允许你,去救他的孩子?”
  “夫君,我错了!”苏葭湄死死抱住奕六韩的腰,不让他跨上前接近阿墨,“阿墨是个好孩子,和他父亲不一样!让我照顾他吧,夫君求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看在我为你照顾你的妾和庶子,为你照顾将士们的家属……”
  奕六韩心软了,任由她死死抱着自己,抬眼间,却骤然触到那孩子的眼睛。
  三岁的孩子,眼神里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就这样静静的、冷冷地与他对视,仿佛刚才小湄和自己的对话,他全都听懂了似的。
  奕六韩打了个激灵,想要冲上去把这孩子拧起来,但到底良知占了上风,他掰开苏葭湄抱着他的手:“行了,我不管你。到了定远,把这孩子送到阿部稽那里去。”
  苏葭湄见他答应了,放开了他,引袖拭泪。
  “你连自己的儿女也不管了,要一晚上在这里照顾他?”奕六韩冷声问。
  “我刚过来,秋韵去请军医了。”苏葭湄抹去眼泪,回头看了阿墨一眼,阿墨眼中超越年龄的寒光,让苏葭湄暗暗心惊,“等军医来了,我听他说了病情,就回去看衡儿和姝儿。”
  苏葭湄这时才想起,忙拉住他袖子,仰头朝他看着:“黄蛇岭上雪大吗?山路陡峭,夫君怎么来的?”
  你终于知道关心我!
  奕六韩冷冷甩开她,按刀转身而去。
  他连夜冒着风雪,翻山越岭赶来,首先冲进她的帐篷!她居然不在,扔下自己的儿女,来照顾那个人的孩子!
  亲兵打起帐帘,他头一低正要出帐,眼角余光看见那孩子,一直在盯着他。
  矛盾而复杂的情绪,在他身体里犹如冰火交煎。
  这个孩子将来必成祸患,然而要他对一个三岁幼童下手,他做不到。何况,如果他真的做了,那就彻底失去小湄了。
  ————
  风雪过去后,奕六韩亲自护送家属营,过了黄蛇岭,到达宁州首府定远城。
  去年奕六韩平定北疆后,曾在定远城开府建衙。这里有他的行台府邸,官衙后面就是他的内宅。
  叶太后敕造的晋王府还未竣工,一大群家眷只好挤在他原先的宅子里。
  去年这宅子里只有他、浅浅、霏霏、衫儿。
  现下多出这么多家眷,一妻两妾,四个儿女,每个孩子都有奶娘。
  还有苏葭湄的三个侍女,柳书盈、春澜、秋韵。
  苏浅吟的贴身侍女晴皎也跟来了。
  另外,还有阿墨和奶娘。
  这所大院顿时挤挤挨挨、热闹非凡、一片忙乱。
  去年奕六韩住在这里时,正房是被浅浅占了的。
  浅浅的好多妆奁和首饰都还在。
  现下她得腾出正房,让给苏葭湄住。
  侍女晴皎来帮浅浅搬家时,听见正房里的奶娘在议论:
  “苏夫人(浅浅)真是不懂规矩!薛夫人有子,却只能住偏房。她一个膝下无子的,倒住进了正房。”
  “那又如何,苏夫人有宠,薛夫人无宠。这就叫做恃宠而骄。”
  “我看她连王妃都没放在眼里,她见了王妃从不行礼,也不叫王妃,人前人后都叫‘二妹’。听说先帝在时,曾斥责她是吕霍之妃呢……”
  (吕,指吕后。霍,指霍成君。吕霍之妃,即狠毒跋扈之妃。)
  “难怪先帝在她怀着龙嗣时,还要杀她父亲。可见先帝多不待见她。也是活该,听说都怀了七个多月,这个月份滑胎那是九死一生。如今她没孩子,也是自作孽,亏得王爷不嫌弃她。”
  晴皎把这些话转述给浅浅听,气得浅浅当即把首饰盒摔在地上,各种金玉珠翠叮叮当当散乱了一地,在素纹青砖石地面上璀璨闪耀。
  用晚膳的时候,只有苏葭湄坐在主位,奕六韩去军营了,派了亲兵回来,说他不回家用晚膳。
  席间只有苏葭湄和两位夫人,孩子们没有上桌,由奶娘带着在各自屋里用餐。
  浅浅坐在苏葭湄左下首,手托香腮,用银勺在乳白色的灵菇鱼汤里,漫不经心地搅着,舀起一勺又淋回去,娇慵的声音懒洋洋道:“二妹该管管你房里的奶娘了,这般爱嚼舌根,对孩子影响不好。”
  苏葭湄一愣,微微颦了秀眉:“我房里的奶娘是如何嚼舌根的,苏夫人能不能说清楚一些?”
  不知从何时,她对她的称呼,从“浅吟姐姐”变成了疏远的“苏夫人”。
  浅浅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二妹就对她冷淡下来了。
  她也是个骄傲的人,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她曾经主动想和二妹交好,但二妹总像是罩了一层坚硬的壳,让人难以接近,浅浅便也放弃了。
  “污言秽语,我也不想再重复了。”
  “苏夫人是亲耳听到,还是有人传话?”
  “这个二妹就别管了。”莺娇燕懒地搅和着汤汁,苏浅吟道:“你管好你房里的人就行了。”
  “我会管教我房里的人,也请夫人管好你房里传话的人。”苏葭湄的声音波澜不兴,脸上表情平静得好似冰湖。
  浅浅放下汤勺,抬头直视二妹:“好,我们两个都管好自己的人!”
  面对浅浅凌人的气势,苏葭湄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她:“夫君是做大事的人,我不希望他后院起火。若是夫人亲耳听到,我一定会为夫人主持公道。但若是下人们在搬弄口舌,还请夫人明察是非,不要轻信谗言。”
  苏浅吟兰花指持勺,优雅地喝汤:“这个我自然知道。”
  当晚,苏葭湄把衡儿、姝儿、阿墨的奶娘,全部叫到自己房里,恩威并济地教训了一通。
  她这里忙着镇抚后院时,奕六韩在军营整军阅兵。
  他在返回北疆的路上就收到消息,月氏国和鹿蠡部两路夹攻野利部,北边离侯山的疏勒人残部,也趁机起兵作乱。
  阿部稽被迫放弃拉塞干草原,南迁到摩提氏的疆界,目前正在稽然山下的冬季营盘驻扎。
  奕六韩直接北上走定远城,而不是前往西北出玉门关,就是为了来救阿部稽。
  当初,是在他的要挟下,阿部稽将锡良河和兰干山割让给鹿蠡部。
  而锡良河和兰干山,是西进拉塞干大草原的两个跳板。
  他愧疚于心,是以给叶太后上了奏章,要求叶太后派人与月氏国和谈,故意麻痹月氏国,让月氏国以为北梁不会对其用兵。
  同时让叶太后下密诏,给驻守在西疆的葛冲,让葛冲从金城、宜湟两郡调兵,出其不意地攻打月氏。
  前年奕六韩平定西疆后,在西部边境建了四十个军屯,六个新郡城,驻扎了重兵。
  其中金城、宜湟两郡靠北,离西域最近。
  然而,奕六韩从军营回来,刚进府衙,却收到了加密的太后手谕。
  手谕中,叶太后告诉他,已经派人前往月氏国和谈,这次许给月氏国的利益极厚。叶太后估计月氏国不久即会撤军,野利部的敌人将只剩鹿蠡部。
  鹿蠡部也是北梁的盟国,娶了北梁的郡主苏窈君。
  叶太后决定梁国保持中立,不介入野利部和鹿蠡部的争端。
  手谕中还让奕六韩亲自带兵,前往西北重镇宜湟驻扎,随时准备深入西域,突袭月氏国。
  奕六韩拿着太后手谕,跌坐在椅子里:他不能去帮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