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休妻(3)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9      字数:3935
  就在苏葭湄扑上去的同时,“叮”的一声,一枚蕴着强劲内力的铜币击中了龙鳞刀,将刀锋荡开了一寸,偏离了心脏的位置,“噗”地扎进了胸腹,鲜血激涌而出,迅速染红衣襟。
  接着一道黑影如风掠至,一掌劈中奕六韩持刀的手腕,让他剧痛间松了手,无力再将刀锋插入更深,整个人脱力地向后重重仰倒。
  原来是奕六韩的亲兵队长于阗,这时,苏葭湄的侍卫队长侯希光也从不远处奔来。
  刚才夫妻俩吵架,两人的亲卫都站开了。
  直到吵架声越来越激烈,于阗担心地往这边张望,突然看见这一幕,仓促间不及阻止,便将内力注入铜币发射出去。
  “夫君!”苏葭湄扑在奕六韩身上大哭,双手很快被滚热而又粘稠的血液沾满,衣襟和裙服也溅上了点点鲜血,“夫君,我错了,都是我不好……”
  “滚!”奕六韩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掀开她,“我已经把你休了!还不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怒吼间,一股鲜血从他嘴里呕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苏葭湄不敢再靠近,远远地捂着嘴,哭得双肩剧颤,泪水打湿了手背。
  军营离此不远,很快就有亲兵抬了缚辇(担架)来,将奕六韩搬上缚辇,抬回军营里。
  军医帕丽迅速赶到,脸色煞白,满目焦灼,扫见奕六韩的状况,才稍微舒了口气。
  帕丽先用针灸锁住他几处要穴,阻止血气奔流,再撕开奕六韩的衣襟,将止血药粉洒在血肉翻卷的刀口处。
  “于阗,你来拔刀吧。”帕丽尽量镇定地说道。
  奕六韩闭着眼,呼吸急促,泪水从长长的黑睫下流出,唇间一直在无声喃喃:“小歌,对不起……”
  “三公子,我拔刀了,你忍着些。”于阗声音还算冷静,恭敬道。
  奕六韩淡淡点头,什么也没说。
  战场上这也是常事,于阗便也不多说,手稳稳地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一分分剥离血肉。
  奕六韩紧紧咬着牙,用力得腮帮都有些变形,冷汗大颗地滚落。
  苏葭湄捂着嘴站在一旁,泪水潸然而下,却强忍着不哭出声。
  眼看刀锋已经拔出一多半,于阗手下猛地用力,刀尖“啵”地一声彻底抽离血肉,殷红的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帕丽眼疾手快地迅速敷药止血。
  帐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帕丽把伤口包扎好,开了药方让人去煎汤药。
  银吊子汩汩地蒸腾,帐内很快弥漫起苦涩的药汤味。
  施完救治,帕丽抬袖抹了抹额头的汗,低头看儿子睡过去了,方才慢慢转过身:“怎么回事?”
  苏葭湄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却不说话。
  帕丽刚才已经听于阗说了大概,她让帐中诸人都下去,盯紧了苏葭湄问:“你跟他说什么了,他要自杀?”
  苏葭湄便将玛吉的事说了,眼泪不停地滑落,美丽的杏眼肿得像核桃。
  帕丽听了后,严厉地责备道:“你好糊涂,怎么能拿这个去刺激他?我一直都不敢跟他讲!”
  苏葭湄只是无声地哭,并无一句辩解。
  帕丽叹息一声转过头,手轻轻抚上儿子的额头,替他将散落的乱发撩开。
  “他还是个少年时就喜欢歌琳,偷偷喜欢了好多年。”一向寡言的帕丽缓缓说道,“你要给他时间。”
  “我没有要替代他心中那个人。”苏葭湄跪在那里,将脸埋进了手中,哭得肝肠寸断。
  她知道自己身材不如歌琳,骑马射箭样样都不如歌琳。
  她只想从其它方面能够比她强。
  她希望自己能对夫君有用,如果不能在肉体和情感上满足夫君,至少,她希望能做他的智囊,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是从最坏的方面去揣测她。
  他从来不想想,如果她不是这样心机深沉、机关算尽,她早就死在叶府了。
  就连令姬和循儿,也得了她多少保护。
  如果不是她让虎贲军给令姬护驾,只怕被叶东池奸杀的就不是玛吉,而是令姬。(见本卷二十八章《丧心病狂》)
  吴香凝带牙门军攻打叶府时,她命侯队长不光保护衡儿,也要保护循儿。
  可他却认为,她巴不得令姬和循儿死在乱军中。
  实际上,以她对形势的判断,就算叶太后死守城池,他只要多围城几日,京城也会不攻自破。
  何况叶太后都出城了,他完全可以挟持她,赚开城门。
  叶府有留守的虎贲军保护,叶太后自身难保,哪还有兵力去叶府劫杀令姬和循儿。
  只是夫君太重感情,他急于回北疆救兄弟,又不肯让令姬和循儿受一点点风险,还不愿令小皇帝伤心。
  “夫君,对不起。”军帐中所有人散尽,她坐在他床榻边,小手一点点拂过他沉睡中,依然英俊绝伦的面部线条,泪水再次从哭肿的眼睛流下,“是我不好,不管你作何选择,我都应该理解你、支持你。”
  “小歌……”他黑羽般的长睫一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从涣散渐渐凝聚,看清她的那一刻,他陡然间暴怒,从床上挣扎欲起,“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已经休了你!你是觉得我还没写休书,所以不算数对吧?!”
  他挣扎间胸腹伤口迸裂,绷布上再次晕染开殷红的颜色,吓得她哭泣着退开:“夫君,你别动弹,我走,我走。”
  他却不管,咬牙爬起来,踉跄着扶着床柱:“来人!纸墨伺候,我要写休书!”
  门口亲兵忙进来伺候笔墨,又有亲兵急慌慌地去请帕丽。
  帕丽奔进来时,奕六韩已经咬牙强忍疼痛,坐在桌案前,颤抖着写休书,大片鲜血渗出绷布、浸透衣衫。
  苏葭湄站在大帐一角无声地哭泣。她怕他动怒更加扯动伤口,只好一言不发,默默流泪。
  帕丽见状一把扯过刚写了几个字的休书,撕了个粉碎:“你要作甚!还不快上床躺着去!”
  奕六韩指着苏葭湄告诉帕丽:“我要休了这个毒妇!”
  “她做了什么,你要休她?”帕丽满面怒色盯着儿子。
  奕六韩颤巍巍的手指着苏葭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北梁休妻的七出之条,苏葭湄一条都没犯过。
  不孝顺公婆、无子、妒、淫、有恶疾、秽言、盗窃。
  没有一条可以加在她头上。
  “还不快躺回去!”帕丽怒声道。
  奕六韩只得乖乖躺回床榻,帕丽忙解开他的衣襟,为他换药,换上干净绷布。
  苏葭湄刚要走过来帮忙,奕六韩抬起手指,指着她大吼:“滚开!不要碰我!”
  苏葭湄无法,只得站在大帐角落里,站得久了,双腿酸麻,便默默地坐下,双手抱膝。
  帕丽给奕六韩重新包扎好伤口,劝道:“你军中连个婢女都没有,就让她照顾你吧。”
  “我不要她照顾,我已经让亲兵去接浅浅。”奕六韩闭上眼睛。
  “来回要一天,今晚让她照顾你。”帕丽劝道,“夫妻吵架,没有隔夜仇。”
  “谁跟她是夫妻,我已经休了她!”
  帕丽叹口气:“你这气性。”又回头看苏葭湄,对她招手,“过来认个错吧。”
  苏葭湄坐在地毯上,头埋在膝盖,侧过脸。
  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长裙迤逦,慢慢走过来。
  “夫君,我错了。”她站在床榻前哽咽道,娇小的身姿依然带着倔强,“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退兵回北疆,我跟你一起去。”
  奕六韩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和她在一起的无数瞬间,如滔天的洪水轰然涌了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荒村的初遇;抱着她骑马回部落救母;草原深秋的寒夜抱着她睡觉;打败苏峻那天焦急担忧地进城救她;就在那晚第一次要她,她流了不少血,痛得浑身轻颤,却没有哭;衡儿出生那晚,他亲手为她接生;北伐前夕,他和她度过的那个最美的欢情之夜……
  胸膛起伏着,奕六韩闭上眼,在枕上转过头去。
  帕丽暗自叹气,起身去看炉子上的药,将浓浓的药汤倒在碗里,用托盘端了过来,放在桌案,对苏葭湄示意。
  苏葭湄心领神会,端起药碗,坐在奕六韩榻边。
  “小奕吃药吧。”帕丽道。
  奕六韩睁开眼,见是小湄喂药,张嘴正要骂。
  看见小湄眼睛哭肿得像核桃,精致玉白的小脸上,泪痕莹莹,正低垂了浓长羽睫,噘起樱桃小嘴轻吹着勺子里的药汤,他都能感到她吹出的醉人兰香。
  骂她的话再也难以出口,他只能强行沉着脸,不给她好脸子,在她的伺候下喝完了药,倒头便睡。
  帕丽低声对苏葭湄道:“他不赶你了,你今晚在这里伺候吧。”
  “我知道了,帕姨。”
  奕六韩很快就又昏沉沉睡过去。
  帕丽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烫,我就在旁边军帐,有事让门口亲兵叫我。”
  帕丽起身离开,走到帐门边,看了看苏葭湄,指指她的眼睛:“纱布蘸盐水热敷,可以消肿。我一会给你送来。”
  “谢谢帕姨。”
  帕丽离开后,苏葭湄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
  军帐中慢慢暗下来,她抬头看着气窗漏下的夕照,正要起身点灯,帐门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何事?”苏葭湄走到门口问道。
  “少夫人,圣旨到了辕门外,让三公子接旨!”
  “这……”苏葭湄回头看着沉睡的夫君,想了想说道,“你去把帕丽叫来。”
  苏葭湄让帕丽照看奕六韩,她整了整仪容,拂了拂衣裙,带着一队侍卫出了辕门。
  旷野里逶迤着一支华丽的车队。
  当先站着的朱衣太监,正是叶太后的掌印大太监,胡骏。
  他手里拿着装圣旨的黄绫长匣,神情倨傲,一双绿豆小眼睛滴溜溜转。
  见出来接旨的是苏葭湄,而不是奕六韩本人,顿时垮了脸,尖声尖气道,“西辅大都督为何不出来接旨?”
  苏葭湄依然穿着白麻孝服,敛衽下拜,跪在尘埃,声音清婉如珠玉落盘:“夫君今早与士兵练武,不幸受伤,臣妾乃是朝廷敕封正二品诰命夫人,按照梁律,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可以代夫接旨。”
  胡骏被噎住了,苏葭湄对大梁律的熟悉,让他无话可说,本想借机刁难奕六韩,也只能作罢。
  从长匣中拿出黄绢圣旨,展开念了起来。
  圣旨中再次表彰奕六韩的功勋,诏令他袭安国晋王的王爵,官拜太尉、北疆三州大行台、上将军、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
  这不过是走走形式,奕六韩温泉山兵变时,已把父亲掌控的玉玺、王印、丞相印、兵符全部收归己有。
  圣旨念完,苏葭湄正要谢恩接旨。
  胡骏阴恻恻笑道:“三少夫人莫急,还有一份圣旨。”
  苏葭湄只得继续垂首跪在尘埃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王侯,允归冠族。安国晋王叶昱,平叛靖乱,驱逐鞑虏,再造河山,功勋彪炳,鹰扬国威,威服异域。今有兰陵长公主,天潢贵胄,待字金闺,柔顺表质,幽闲毓德,持躬淑慎,誉流邦国。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安国晋王为正妃,因国有戎事,且重孝在身,责有司另择吉日完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苏葭湄秀丽的柳眉微微一挑,心中连连冷笑:
  好啊,慕烟,你真有本事,竟然令叶太后赐婚,诏封你为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