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婶？”吴令禾没想到她会在自己家厢房里。
  一个发髻凌乱、衣衫脏污的年老妇人，哽咽着拜了下去：“禾少爷……”
  正是吴香凝的陪房陶大娘。当初吴香凝不过是个丫鬟，本来没有陪房。她被叶振伦扶正后，便从吴家亲戚里，找到陶大娘做了陪房。
  在她旁边，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妇，也一起深深拜了下去。
  “陶婶快起，折杀晚辈了！”吴令禾忙抢上两步，扶起陶大娘，又伸手虚扶那位少妇，“这位是……”
  纤纤玉指掠开散落的鬓发，少妇缓缓抬起脸庞。
  虽然尘污满面，却掩不住那双桃花眼的妩媚。
  她敛衽又施了一礼，宛若荷花在风中摇曳，说不尽的柔美袅娜，声音好听得有如天籁：“贱妾乃叶二公子遗孀甘氏。”
  说罢，以袖掩面，盈盈欲泣：“亡夫死得冤啊……”
  吴令禾这才注意到，她身服重孝。只是，她身上的孝服早已肮脏不堪，是以第一眼竟未看出她在孝中。
  他忽然想起来，以前似乎见过她。
  只是令禾秉性正直，对于别人的妻妾，从不多看。
  所以对甘婉蘅这样的国色天香，竟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请表嫂节哀，青鸟表哥的冤情，我已查实，必向晋王禀明。”吴令禾安慰道。
  自从叶翎蹊跷而亡，吴令禾一直心存怀疑。
  叶翎生前的亲兵，都投降了奕六韩。奕六韩让他们在军营里做苦役。
  吴令禾以重金贿赂他们，调查叶翎遇害当晚的情况。
  从这几人的证词，可以肯定，整个事件，就是阿部稽搞的鬼。
  而阿部稽背后就是奕六韩。
  “只怕王爷现在已被三公子蛊惑，连见都不会见你。”陶大娘咬牙切齿道，眼中恨意燃烧，“连你母亲都被王爷以毒害王孙之罪处死，不准停灵，不准致祭，不准立碑！”
  “什……什么？”吴令禾如遭雷击，“那我娘下葬了么？”
  他声音发颤，生怕母亲是被扔到乱葬岗，暴尸荒野。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这是最悲惨的下场。
  “王爷下令扔到乱坟岗，不过令姬花钱买下你母亲遗体，悄悄葬了。她不敢立碑，做了标记，以后你让令姬带你去祭奠你娘。”
  眼泪顺着吴令禾清俊的脸滚落，他悲声问：“我母亲真的毒害王孙了吗？”
  “怎么可能！”陶大娘悲愤地喊道，“令禾，你还不了解你娘吗？你娘从来胆小怕事，连老鼠都不敢打，怎么敢给王孙下毒！”
  “那……晋王为何……”吴令禾悲伤得只觉天昏地黑。
  “还不是三公子那帮人，栽赃陷害，为了把你姑母拉下来，为了夺得世子之位！”陶大娘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你母亲好心好意做了酥给王孙送去，结果三少夫人跑到王爷那里说那酥有毒！
  王爷把你母亲抓去讯问，三少夫人对令姬说，要救你母亲，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让你母亲供出你姑母，说是你姑母收买她下毒。
  三少夫人跟令姬保证，只要你母亲这样说，就能保住你母亲一条性命。
  你母亲按照三少夫人的吩咐招供，然而，事后王爷还是没有饶过你母亲……”
  强烈的悲愤如烈火般烧灼着吴令禾，他只觉整个身体快要爆裂。
  他们夫妻还真是一体，奕六韩在前线不择手段害死了青鸟，苏葭湄在后方不择手段铲除二房的人。
  陶大娘恨毒的声音继续说道：“三少夫人不知从哪里，找来当年和你姑母一道伺候卫小姐的侍女。收买这个侍女栽赃你姑母毒死了卫小姐。王爷居然都信了！
  试想，你姑母如果真的毒死了卫小姐，她会留下这个侍女么？她为何要留下这么个人证？她何不连这个侍女一起毒死？
  还有，叶家四小姐突发心疾，早产而死。三少夫人竟然也栽赃在你姑母身上。
  谁不知道叶家四小姐，生下来就有心疾，能活到十六岁，已是奇迹。
  像她这么严重的心疾，根本就不能怀孕。三公子促成了这桩婚事，把金枝玉叶的妹妹，嫁给犬羊腥膻的野蛮人。
  那胡狗非要修鱼为他生孩子，害死了修鱼，却怪在你姑母身上。
  王爷心中只有三公子，三房说什么，他信什么。你姑母被逼到绝路，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让女婿临江王，带领牙门军去攻打叶府。
  你姑母此举的确糊涂，但她也是因为收到青鸟死讯，犹如失子的母狼般发狂了！”
  陶大娘把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泣不成声对吴令禾讲述。
  “你曼珠表妹的两个孩子，也被王爷扑杀了。那可是王爷的亲外孙，王爷本来是准备饶他们一命的，都是听了苏岫云的蛊惑。
  苏岫云说，谋反之罪，当诛五族。临江王一案，既然定性为谋反，就算王爷宽仁，欲赦免其五族，其子女却不在宽赦之列！
  苏岫云背后是谁，你仔细想想。三公子夫妇俩，为了夺得世子之位，当真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陶大娘举袖掩面大哭：“幸好我和甘氏见机快，在你姑母被囚禁在地牢的时候，就逃了出去。后来临江王谋反，王爷诛杀了大批伺候你姑母的下人，可惜云氏不肯跟我们走，可怜的孩子……”
  云氏是叶翎的另一个妾，临江王谋反案之后，被叶振伦贬到官府乐坊去做伎，她不堪其辱，仰药自杀。
  “就连你被流放到西疆的大伯、大伯母，也因为苏岫云的几句谏言，被王爷一道敕令，派人绞杀了！”
  吴舜民去年被奕六韩弹劾，流放到西疆。吴舜民的妻子，曾多次帮吴香凝配置慢性毒药害人。这次吴香凝的罪恶一项项揭发之后，叶振伦一气之下，下了旨意把吴舜民夫妇也绞杀了。
  吴令禾虽然不喜欢大伯一家，但毕竟是他们吴家人。三少夫人铲除二房，连他们吴家也斩尽杀绝，当真心狠手辣，和她的夫君如出一辙。
  吴令禾伏倒在地，在地砖上捶出一个个血手印，嘶声嚎哭：“他们兄弟争位，何苦连累我无辜的母亲……”
  “禾少爷此言差矣，你青鸟表哥，可从来没有跟他三弟争位。”陶大娘放下掩面的衣袖，眼里透出彻骨恨意，“你青鸟表哥跟随王爷镇守南疆，屡立功勋。大公子斗鸡走狗，不务正业，你青鸟表哥是当之无疑的世子人选。
  你姑母又是王妃。三公子的母亲连个名分都没有，三公子就算军功盖世，也威胁不了你青鸟表哥。
  青鸟根本没必要去害弟弟，是三公子觊觎世子之位，对青鸟苦苦相逼！为了夺得世子之位，竟对亲哥哥下了毒手！
  禾少爷，青鸟待你如何，你难道都忘了？你小时候在叶府族学里读书，叶氏公子们欺负你，是谁为你出头，百般维护你？为了你被打得头破血流，这些事你都忘了？”
  陶大娘一席话，更让令禾心如刀割、悲恸欲绝。
  小时候在叶氏族学里被人欺负，青鸟表哥为了帮他，和那些大他们许多的孩子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却把令禾死死护在身下。
  这件事，令禾永远不会忘记。
  这时，一旁一直默默垂泪的甘氏，突然嘤嘤哀泣道：“妾身在玉井山时，曾为三公子所得。后来三公子的野利妾吃醋，把妾身赶下山。
  妾身几番漂泊，自悲沦落，本想割去三千烦恼丝，长斋侍佛。不想风尘中得遇二公子，一见倾心，鸾协凤和。
  本以为从此长相厮守，却不想，三公子对妾贼心不改，见我为二公子所得，心生嫉妒。
  几次趁妾独处时，对妾非礼猥亵，妾身抗拒不从。他便威胁妾身，将来定要杀兄夺位，把妾身据为己有。
  如今二公子果然为他所害，妾恐将来也不免被他所辱……”
  吴令禾一听，奕六韩不仅是为了世子之位，而且是为了争夺女人加害亲兄弟，心中悲愤更甚。
  他声泪俱下道：“青鸟表哥对我恩重如山，我必为他澄清冤屈。只是，我母亲已被王爷定罪，我要如何才能见到王爷，为二公子伸冤？”
  陶大娘恨恨说道：“禾少爷，王爷年老昏聩，早已被三公子蒙蔽视听。除非你铲除三公子，否则，你跟王爷说什么，王爷也不会相信！”
  令禾沉默地垂下头。
  陶大娘眼里闪着狠戾的光，逼视着吴令禾道：“禾少爷，你是因为令姬，所以不忍加害三公子，对吗？”
  令禾胸膛剧烈起伏，无言以对。
  “禾少爷难道不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陶大娘倾身靠近，尖锐目光盯紧吴令禾，“令姬已是三公子的人，为三公子生了孩子，她心里只有她的夫君，就算她知道三公子做过什么，也会替他遮掩，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