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父子(3)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9      字数:3133
  温泉山别院原是皇家行宫,孝昭朝的时候赐给权臣卢氏,后来苏崴军功盖世,这座行宫又辗转到苏崴手里,叶振伦平定苏峻之乱后,这座行宫又赐给叶氏。
  前年奕六韩在万年县练兵,曾在这里和歌琳洗过温泉。
  也是在这里,发现歌琳似有喜脉,却因不能确诊,方才带她回京找周太医。
  再次踏足温泉山行宫,只见山下层层叠叠驻扎着虎贲营士兵,上山的石阶两边也站满虎贲卫,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甲胄鲜明,戒备森严。
  正值深秋,温泉山层林若染,秋色如画。亭台楼阁,朱墙碧瓦,都在深黄浅红的秋林间若隐若现。
  到了行宫正殿,只见龙旗蔽日,凤盖遮天,分明是天子仪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皇帝驾临。
  殿门两边虎贲卫按刀佩剑,虎视眈眈,令人胆寒。
  薛霏霏见了这阵仗,不觉咋舌,衫儿吓得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奕六韩转身从霏霏怀里接过衫儿:“爹爹抱!乖,爹爹给你变戏法啊……”
  苏浅吟撇了撇嘴:奕六韩和阿部稽这次打了大胜仗,北疆平靖,四夷宾服,叶振伦也无所忌惮了,只差黄袍加身了。
  这时出来一位叶振伦身边的长随,说叶振伦在侧殿歇息,带着奕六韩一行人从折廊转过正殿,往侧殿行去。
  叶振伦着一袭金缎滚边的紫襦衣,倚靠在一张大型高足坐榻上,正闭目养神。
  榻边的锦凳上坐着一位华服高髻的贵妇,正是叶振伦晚年的宠妾元结绿,她怀里抱着一个不安分的孩子,是叶振伦的幼子叶昀。
  叶昀一直在不安分地扭动,数次想要挣脱母亲,这时门口的长随禀报:“三公子觐见!”
  元结绿抬头朝殿门处张望,这一松懈,叶昀终于挣脱母亲跑开了。
  元结绿起身唤道:“昀儿回来!”
  奶娘随即追了上去。
  叶昀一边跑,一边得意地回头扮鬼脸,就这样一头撞上正垂首恭敬步入殿中的奕六韩。
  奕六韩是有武功在身的人,当下往旁边一跃避开,叶昀却因此摔了个跟头,哇哇大哭起来。
  奶娘忙把叶昀扶起来,一看叶昀脸上擦破了皮,吓得哎哟一声,忙朝叶昀脸上吹着:“我的小祖宗,这可如何得了。”
  元结绿娉娉婷婷赶了过来,秋波一横,责备奶娘:“擦破点皮怕甚,昀儿,还不快给三哥道歉。”
  说着又向奕六韩蹲身一福:“见过三公子。”
  声音柔媚婉转,盈盈下拜的姿势好似荷花在风中摇曳;低垂的颈边,轻轻摇晃的翡翠滴珠耳坠,衬得玉颈格外白皙优美。
  “见过六娘。”奕六韩退开两步,深深一躬。
  叶昀还在哇哇地哭着,指着奕六韩:“他欺负我!”
  元结绿上前就是一个耳刮子:“明明是你冲撞了三哥,还不快给三哥道歉!”
  “吵死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叶振伦,忽然发出苍老嘶哑的声音,“带你儿子下去吧。”
  “是,王爷。”元结绿吓得一哆嗦,抱起仍在啼哭不止的儿子,和奶娘一道匆匆退了出去。
  “参见父王!”奕六韩这才面朝叶振伦方向,撩袍跪地,恭恭敬敬地磕头。
  “起来吧,三郎。”叶振伦坐起身子,向奕六韩招手,“来,到父王榻前来,让为父好好看看,我军功盖世的好儿子!”
  奕六韩膝行着靠近父亲,他慢慢地闻到了一种气味。
  那是老人所特有的衰朽气味。
  以前叶振伦从来没有这种气味。
  从前的叶振伦,尽管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龙行虎步,身上散发的也是健康清爽的气息。
  而如今,在他的床榻周围,居然弥漫着一股衰败之气。
  奕六韩心脏骤然一缩。
  父亲伸出褐斑遍布的手,拿起他的手轻拍:“三郎,你的奏表我都看了,你干得很好。”
  “父王谬赞了,身为一方行台大员,平靖疆土,造福民庶,是儿子分内之事。”
  奕六韩一边讲着场面话,一边微微地将目光抬起。
  他首先看见叶振伦那一部原本浓密的三尺长髯,变得稀疏了,像染上了一层霜雪,几乎全白了。
  接着就看见叶振伦微微敞开的胸襟,皮肤松弛,布满褐斑。
  他记得就在一年前,父亲胸膛还很坚实,还有微微的肌肉轮廓。
  他有点不敢去看父亲的脸,心脏微微颤栗,一种难以分辨的情绪堵满了胸臆。
  “好,好!”叶振伦拍着儿子的手背,连说几声“好”。
  歇了一口气,又道:“前天为父就派人去接小湄和孩子了,今日午后应该就会到,你亲自去接她们娘仨。”
  他说到“娘仨”时突然咳嗽起来,以致于奕六韩没听清,忙起身为父亲抚胸顺背,这时,他看见了父亲的脸。
  父亲的脸部微微歪斜,嘴角也歪了,原本刚劲修长的剑眉耸拉下来,精光四射的鹰目,也变得浑浊黯淡了。
  奕六韩等父亲咳嗽过去,对父亲道:“是,我午后去接她。父王,我带了衫儿回来,我的三儿子,您要见一见么?”
  “衫儿?这是他的名?”叶振伦皱了皱眉,沙哑地问。
  “衣衫的衫,算是小字吧,还请父王给起个名。”
  叶振伦闭目沉思片刻,慢慢道:“你大儿子叫‘衡’,次子叫‘循’,第三子就叫‘衍’吧。”
  “真是好名,家族兴旺,繁衍生息。”奕六韩稍稍退后磕了个头,“多谢父王赐名!那儿子这就带他进来?”
  “好。”
  “我的两个小妾,苏夫人和薛夫人,要不要带进来拜见父王?”
  “苏夫人?是苏大小姐么?”
  “额,是她……”
  “算了,就把你儿子带进来我看看。”
  “是,父王。”
  ——————
  车窗外是秋日午后金色灿烂的阳光,晴光万缕从天际洒下,道边杨树,银杏,槐树,枫树,都已染上了秋日的色彩。
  各种深深浅浅的红叶和黄叶,被金灿灿的阳光照得清明透亮,一树深黄,一树浅红,又一树深红。
  在晴空下变幻着,闪耀着,交织着,斑斓的色彩就好像天边的七彩晚霞,美得令人目眩。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衡儿一直趴在撩开的车帘边,朝外观看美景,苏葭湄抱着他吟哦道:“数树深红出浅黄,说的就是这样的美景,衡儿瞧见了么?”
  “嗯!”衡儿歪着头,伸出手往外指着,“娘,那边……”
  苏葭湄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有一个穿明蓝色窄袖袍的男子,蹲在山石上,朝这边的车队望着。
  阳光从深红浅黄的树叶间漏下,给那明蓝身影镀了一层耀眼金光。
  “书盈,快叫停车。”苏葭湄道,声音微颤,一股热潮瞬间冲进眼眶。
  柳书盈朝车外骑行护卫的侍卫们喊道:“少夫人让停车!”
  一阵马嘶人喊、车轮辚辚声之后,车队停了下来。
  那人见车队停下,忽然纵身从山石上跳了下来。
  耀眼的金色光影里,他轻捷矫健的身影,仿佛一片乘风而起的树叶,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侍卫队长侯希光翻下马背,几个大步上前抱拳道:“三公子!”
  “老侯!”奕六韩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两人叙过寒温,奕六韩方才朝那两乘马车望去。
  第一乘七宝香车上,迤逦下一道水波般的裙裾。
  天水碧的留仙裙,月白色的大袖襦,袖口和裙带上缀着细细的银色珠花,头绾飞云髻,耳坠明月珰。
  宛若冰雪雕砌的九天玄女下凡,生育后明显丰韵成熟的体态,犹如风中柔柳,婀娜多姿。
  “夫君。”苏葭湄轻唤,眼中似有泪光。
  然而,奕六韩仔细一看,发现那不过是阳光照在她清澈眼中的一闪。
  “小湄……”奕六韩唤了妻子的闺名,笑得有些陌生而疏离。
  不知为何,面对暌违一年多的妻,他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和滋味。
  “王孙,快叫爹!”书盈抱着孩子跟在苏葭湄后面。
  奕六韩目光从小湄身上移开,看向孩子。
  那是……他的衡儿?
  他亲手接生的儿子?
  “爹!”尽管生下来才两个月就没见过父亲,衡儿却半点生疏都没有,用童稚的声音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黑溜溜的眼睛在阳光下宛如宝石般熠熠闪光。
  喜得奕六韩伸出手就把他抱了过去,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刚才是衡儿最先发现爹的吧?”
  “嗯!”衡儿歪着头打量奕六韩,好奇地看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奕六韩心中甚喜,将儿子呼地抛了起来,在衡儿格格的笑声中接住,又再抛起来,这回抛得更高,再次稳稳接住。
  “还要!还要!”衡儿一点也不害怕,拍手发出欢快的笑声。
  奕六韩正要再次把他抛上去,忽然呆住,瞪大了眼睛,看着奶娘抱着一个襁褓,从另一乘马车走下来。
  “这是……”奕六韩转头问小湄,“谁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