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最后的兄弟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8      字数:3493
  龙鳞刀猛地捅进花斑豹膘肥体壮的身躯。
  那一刻,阿部稽只觉肺腑深处被狠狠地洞穿了,仿佛那把刀是扎进了自己的身子。
  被捆绑着四蹄、放倒在地的花斑豹,无助地挣扎着,全身抽搐,发出一声声震人魂魄的悲嘶惨鸣。
  鲜血如一股水柱般飚射出来,在这寒冬腊月那冒着热气的鲜血在马身下蔓延成一大滩,并迅速地冻结。
  高大雄壮的马身终于慢慢停止了抽搐,奕六韩和几个亲兵将膘肥体壮的花斑豹抬起来,投进了事先挖好的大坑里,这个坑就在昆突和柯菁的合葬墓旁,里面还有昆突的马刀和弓箭。
  一名脸上涂着油彩,赤膊纹身,头上插满彩色翎羽,摇着铜铃、打着鼙鼓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词,绕着坟墓开始手舞足蹈如癫似狂。
  阿部稽和奕六韩一起跪在墓前,以匕首划过额头,任鲜血流淌而下,仰天发出狼嚎般长长的悲嚎。
  花斑豹是昆突去年从大小栎谷带回的宝马,专程敬献给奕六韩。
  奕六韩之前的两匹神骏,穆图送的云翼,在乌干道遇伏时中箭而亡。先帝赏赐的飞光,在猎苑兵变时被北海王毒箭所伤,中毒而亡。
  野利人的习俗常以生前宝爱的坐骑殉葬,以预示着死者能够骑马上天。
  奕六韩把昆突送自己的宝马杀了给昆突殉葬,也算是一种聊表哀思了。
  葬礼结束后,奕六韩和阿部稽转身慢慢走下积雪皑皑的山坡,天气阴沉,厚厚的云层后面微微透出一抹寒日的微光,仿佛凝固的血色。
  寒风掠过,山坡上的枯树开始发出低沉的呼啸。
  兄弟俩一路无话,直到坡底,阿部稽走到系在枯树旁的坐骑前,流星䯄见了他发出喜悦的嘶鸣,不停地甩着尾巴。
  阿部稽沉默地低头抚摸着马鬃,忽然侧首对奕六韩道:“流星䯄给你骑吧,反正是你送我的。”
  北疆的天空和旷野苍莽辽阔,呈现出一种冷寂荒寒的灰白色,枯树,雪野,凛空,耳边刺刺括括的风声,让人无端地感到悲凉。
  奕六韩貂皮帽下的披肩长发被风扯起,帽檐垂下的灰色皮毛带子,衬得脸颊越发清癯冷峻。
  阿部稽觉得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有些陌生和遥远。
  他知道昆突是罪有应得,丝毫不能怪奕六韩。奕六韩让昆突镇守西疆,统治羌人,昆突却被妻子煽动,联合羌人叛乱,幸好被葛冲及时发现。
  昆突夫妇谋反未遂,往北投奔芒东,这次又协助芒东南侵,还帮芒东使了调虎离山之计,企图把奕六韩诱骗到宁河边歼灭。
  幸好奕六韩将计就计,反而去偷袭芒东大营。
  这样一叛再叛,奕六韩如果不杀他,那真是妇人之仁了。
  道理阿部稽都懂,但是一想到从小玩到大的这几个兄弟,几乎都已经死光了,其中两个还是奕六韩亲手所杀,就免不了一阵心寒。
  “不用啦!”奕六韩突然转头看过来,露出一丝浅淡笑容,“我还需要你为我出生入死,建立不世奇功呢,这稀世良驹还是你留着吧!”
  阿部稽灰眸微微一睁,奕六韩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容苦涩而又惨淡:“只剩我们两个了,阿部稽!就跟最初一样,最初也只有我和你,后来才认识了他们四个(括廓尔,沙列鲁,勒内,昆突),哈哈……”
  他仰起头来笑得眼泪大颗地从眼角坠落,又迅速化作冰珠,冷痛了面颊。
  不知为何,听见他这样大声而又夸张地笑,阿部稽却只想痛哭,胸口传来一阵阵难言的痛楚。
  奕六韩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翻身骑上一匹叫做“骕骦”的宝马,给阿部稽扔下一句,“一会儿到我的行辕来,有事和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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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部稽走进中军大帐,奕六韩斜靠在帅案后的熊皮褥垫上,指了指帅案旁边紧挨着的垫着虎皮的座位。
  帅案上铺着地图,阿部稽看了一眼帅案上的地图,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铺开来——也是一幅地图。
  奕六韩瞥了一眼,哈哈大笑,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用力拍打阿部稽的背:“真聪明,你都猜到了我要你做什么!”
  人生最难得是棋逢敌手,最可贵是恰遇知己。
  阿部稽灰眸闪耀,胸中亦有豪情与意气激荡!
  奕六韩是要他直捣王庭,赶在芒东之前抄近道到疏勒部王庭,一举端掉芒东老巢,让芒东无家可归。
  奕六韩再从后面追击芒东,和阿部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然而所谓的抄近道,谈何容易。若近道好走,行军时谁又会选择绕路的远道?之所以舍近求远,往往是因为近道艰险难走,补给困难。
  去年奕六韩直捣大小栎谷,赶在柯雄回防之前端了白豹羌的老巢,就是大胆而又冒险地放弃了通常的党罗道,选择了险峻崎岖的乌干道。
  奕六韩和阿部稽一起对着地图研究许久。奕六韩往年曾跟随穆图参加龙城大会,又曾跟随穆图南侵中原多次,他比较熟悉大漠上的地形。
  最后两人一起敲定了阿部稽直捣王庭的路线。
  从蒙拉山翻越射虎隘口,横穿格列木沙地,可以直接到都斤山背后,翻越都斤山就可以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疏勒右律王的营地中。
  如果行军快的话十几天就可以到达。
  阿部稽从投降的摩提氏首领阿斯兰口中打听到,这次芒东马踏中原,几乎动用所有部落兵,留守王庭的都是妇孺和奴隶。
  只有右律王的营地大概有五千名青壮,充当留守兵马。所以直捣王庭,主要是摧毁留守的右律王,右律王这个屏障一坍塌,疏勒部王庭基本上不堪一击。
  “那么我率领四千人先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把右律王拿下!”阿部稽眼中焕发出寒铁坚冰般的冷光。
  “四千人够吗?”奕六韩沉思着问道。
  “够了,人多行军慢,还容易暴露行迹。”阿部稽道,“我俘虏了一个疏勒部的神巫,他告诉我……”
  “长得美吗?是不是丰乳肥臀?”奕六韩两眼放光,直咽口水。
  阿部稽一脸黑线,低喝:“他妈的是男人!”
  (草原五部的神巫有男巫也有女巫)
  奕六韩丧气地耸拉下肩膀:“还以为你又搞上神女了呢……”
  “……谈正事好不好?”阿部稽一翻白眼。
  “你说,你说!”
  “神巫告诉我,今年草原上会有几年未遇的暴雪,如今已是正月,听说草原上已下过两场雪,神巫预言的暴雪应该快到了,如果有暴雪那就更好,右律王更不会设防!”
  “一旦遇到暴雪行军更加艰难,恐怕十几天到不了,如果携带的粮草不够……”
  “阿斯兰跟我说格列木沙地虽然是荒漠,但里面是有几块绿洲的。
  右律王治下的牧民在那里有好几个放牧点,我可以突如其来地占据他们的放牧点,杀光他们让他们没法报信,劫掠他们的牛羊粮草作为补给。
  暴雪让他们无法互相联络,等我已经穿越沙地,他们能奈我何?”
  阿部稽说的“杀光他们”,当然也包括那些牧民的女人孩子老人。
  然而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奕六韩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询问了阿斯兰这个向导的可靠性。
  阿部稽大致说了摩提氏与克洛氏的矛盾。草原上是松散的部落联盟制度,没有什么忠君观念。克洛氏抢了摩提氏的草场、女人,芒东继位后偏向克洛氏,摩提氏不满已久。
  阿部稽讲的这些情况,和奕六韩通过安插在胡商中的间谍打听到的情况基本一致。
  奕六韩放下心来,又从帅案上拿过几张公文:“我给你签发几张公文,你翻越蒙拉山时,可以在硕槐镇进行补给。那是出塞前最后的军事据点。”
  奕六韩被朝廷封为北疆三州大行台,相当于这次北伐行军总元帅,他有朝廷的使持节印章,有权征调北疆当地粮草和兵马。
  两人就直捣王庭的战略又商议了数个时辰,各方面细节都考虑到。
  阿部稽亲率四千人为前锋先行,他麾下的其余兵马随后跟进。
  奕六韩还给二哥叶翎也签发了军令,让他也带兵去援应阿部稽。
  而奕六韩则准备就从白鹫山出塞。
  前天张矮虎回营休整、补充粮草之后,已经率领前锋营先出发去继续追击芒东了。
  “那我马上就出发,兵贵神速。”商议已定,阿部稽便起身告辞,刚走到帐门边,奕六韩叫住他,“阿部稽!”
  阿部稽正要抬手掀帐门,闻声微微侧首,“还有何吩咐。”
  “你儿子和女儿出生,我来不及备下贺礼。”
  奕六韩走过来,从脖颈里解下一条丝绳,取下两枚雕刻着神兽的金耳环,拉过阿部稽的手摊开,将两枚耳环郑重地放在他的掌心,替他将手掌合上:“以前小歌戴的金耳环,就当是姑姑送给侄儿侄女的礼物,一人一枚。”
  阿部稽猛烈地眨了几下眼,握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胸口翻腾的情绪。
  奕六韩笑着拍拍他的肩:“真羡慕你啊,儿子女儿都有了。我他妈三个儿子了,就是没有女儿,真想要个女儿啊!”
  阿部稽将金耳环揣进怀里珍重收好,眼睫半垂对奕六韩道:“我率领的突袭队需要骑白马,戴白帽,穿白衣。流星䯄还是给你骑吧,你刚才骑的那匹骕骦不如流星䯄多矣。”
  阿部稽的坐骑流星䯄是奕六韩送的大宛宝马,绝世神驹,通体墨黑,只在额头有一撮白毛。
  雪中突袭,黑马容易暴露目标,奕六韩当下也不再推辞,点了点头:“好!”
  阿部稽抬手掀开帐门,他的脚步凝滞了一瞬,抬目看了奕六韩一眼。
  奕六韩与他目光相撞,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想跨前一步。
  “保重!”阿部稽掀开帐门离去了。
  奕六韩仿佛被当胸打了一拳,只觉心痛欲裂。已经前倾的重心,慢慢地收了回来,神色凄黯,眼底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正在涌出来。
  原本想要拥抱告别的兄弟俩,最终谁也没有迈出那一步。就这样匆匆别过,各自踏上了漫漫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