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绝望的浅浅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8      字数:4338
  一个人抱膝在寝帐里坐了很久,亲兵来请苏浅吟去中军大帐那边用晚膳。
  苏浅吟道,“你告诉叶少将军,我去看我舅舅。”
  苏浅吟让额托带路,冒着风雪走到另一座军营。
  这是孙孝友将军的军营,孙将军刚处理完军务,正在中军大帐用晚膳。
  听说外甥女来了,抹着满嘴油站起来,“浅浅过来了,用过晚膳了么?再吃点吧。”
  指着桌案上的一盘烤羊肉和一碗酪浆——北疆的饮食和草原上是很接近的。
  苏浅吟摇摇头,“舅舅,我想找你帮个忙。”
  孙孝友愣了愣,“啥事,你说。”
  苏浅吟哀求地看着堂舅,“我想回一趟武弘老家,快要年节了,我想参加武弘苏氏的祭祖大典,好多年没回家祭祖了。再说母亲也在武弘,我顺道去看看她。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乘马车和几个卫兵。”
  武弘苏,玄甲曜日逆虏诛。苏氏乃是武弘一带的豪族。
  孙孝友蹙起了眉头,“这事,叶少将军知道么?”
  淡淡的水雾在苏浅吟美丽的墨瞳氤氲开来,她低头拨了拨散落的额发,“我不想让他知道。”
  “你是因为坞堡来的那个薛夫人?”孙孝友问道。
  苏浅吟盯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默不作声。
  孙孝友道,“浅浅,你知道我和你母亲是因何闹翻的吗?”
  “呃?”苏浅吟吃了一惊,“好像听母亲说是因为族中的一些事。”
  孙孝友摇摇头,“我跟随你父亲镇守北疆时,你父亲养了一个胡姬。你母亲好几次拜托我寻个机会把那胡姬打死,然后制造成马贼作案的假象。”
  苏浅吟苦笑,“母亲她……”
  她凄然望向堂舅,纯净而妩媚的眼眸熠熠闪光,“我不会那样的,舅舅,如果我是母亲,我就离开父亲回孙家。
  咱们都是豪族门阀之女,无需依附男人也能活。何苦为男人卑躬屈膝,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舅舅,我做过皇妃,亲眼看见父亲被杀,失去过孩子,家族满门抄斩,四个弟弟被斩杀,其中有两个尚在襁褓。
  我本来对一切都看淡了,只想平平静静度过余生。若不是遇到……”
  说到这里她微微仰起头来,不让眼泪落下,脑海里不断浮现相爱相恋的一幕幕:
  暴风雨里她跑进竹林躲雨,却忽然被一个练功走火的英俊男子逮住了,二话不说就抱起她撕扯衣服,在雷电交加的暴雨中狂热地吻她、要她……
  水波荡漾,他紧紧扣住她的四肢,带着她在水底漂浮,以唇封缄给她度入空气……
  风雪中他将她抱在马背带着她狂奔,与她疯狂地接吻,马蹄扬起的雪雾在他们周围弥漫……
  “薛夫人是坞堡来的,又为叶少将军生了儿子。如今叶少将军正要用坞堡兵,他给薛夫人更高的待遇是应该的。浅浅你……”孙孝友还在试图劝她。
  “我都知道。”苏浅吟点点头,星辰般的美眸闪动着耀眼的倔强与高傲,“我不怨他,我只是转身离开。由你派人送我回老家,他也能放心。
  你等我走了再告诉他。就说……太医讲过,我不会再有孩子。
  若是没有孩子,总有一天会色衰爱弛。我不想等到他厌倦我的那天。
  我宁可在他最爱我的时候离开,留下最美的回忆。”
  孙孝友看着他绝世美艳的外甥女,终于点头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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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莽的雪原一眼望不到边,过了宁河之后就快到武弘了。
  车帘外风雪呼啸,苏浅吟抱着温暖的黄铜手炉,靠在车厢内铺着水獭皮的软榻上。
  满脑子都是他,他炽热的吻,他的大手掠过肌肤的感觉,他强悍的身躯覆盖自己,给自己带来无与伦比的充实,他的雨露一点点洒满她的唇,喉,胸,腹,芳丛……
  忽然,一声惨叫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拂去玉面上未干的泪痕,撩起绣着繁花茂叶的车帘,视线向外延伸:
  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拳打脚踢,那道身影疼痛难忍,连呼逃命,可是那几个大汉还是没放手。
  离他们一丈之地站着一个衣着鲜亮的富商,他手里拿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饼。他拉了拉身上的羊皮大袄,阴阳怪气地说道:“看你以后还要不要偷我的烧饼!”
  苏浅吟于心不忍,低低唤了车夫叮嘱几句。
  车夫领命而去,不知道和那个富商说了什么,那个富商竟然低头哈腰,连连称是,那个富人唤回了他的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那个孩子躺在地上,口鼻出血,大口喘气。
  苏浅吟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袅袅地走下车,她看到这孩子的光景,十分不忍。掏出随身的帕子替他擦去脸上血污,还拿出几锭银子放在他旁边。
  那孩子跟随其他人一路乞讨而来,日晒雨淋,受尽白眼,从来没见过那么美还那么善良的人,眼珠好似定住,一瞬不瞬地盯着苏浅吟。
  苏浅吟微微笑了一下,恍若二月梢头最柔丽的一抹绮色。
  那孩子眼珠微转几圈,突然直起身子,向后跑去。
  苏浅吟和车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慢慢地,那孩子回来了,可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群瘦的皮包骨头的男女,个个衣衫褴褛,面目黧黑憔悴。
  那一群男女渐渐拥上前来。
  车夫是孙孝友的亲兵,武功高强,生怕他们会兽性大发,蜂拥上来抢劫他和苏浅吟。拔出明晃晃的腰刀,死死地把苏浅吟保护在后面。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那些人突然一溜儿整齐地跪在地上,两手撑地,头伏下来,一齐嚎哭着发声道:“冤啊!!”
  苏浅吟来到这人间二十三年,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里见过如此感天动地、震撼人心的场面。
  一行热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脸颊,苏浅吟轻轻地推开车夫,大胆地走到他们前面,曼声细语地说道:“你们有何冤屈?”
  刚才那个孩子赤着双脚,拿着一张破纸缓缓地递给苏浅吟,那张纸上满是脏污,可是还是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苏浅吟还没读完,一个胸前抱着婴儿,面黄肌瘦的妇人虚弱地说道:“俺们这些人都是从宁远那里逃难过来的。听说武弘还没有遭到那些鞑子的蹂躏,就想到武弘讨口饭吃。”
  “这位嫂子,我知道。”苏浅吟抹了抹眼角的热泪,广牧城也有从西边北边逃来的乞丐灾民,虽然叶靖在城池四角施了粥棚,但杯水车薪,每天还是有大批的尸体被送往乱葬岗。
  “这位姑娘,求你救救俺的男人吧!”那个女人突然大声嚎哭起来。
  苏浅吟蹲下来安慰她,那个女人哭声小了,哽咽地说道:“俺的男人被鞑子抓走了,几个月前他写信说会想办法和几个老乡逃回来。
  可是这信到一个月前就断了,而他最后一封信跟我说的是他就要回宁远了,俺左等右等也等不着,便和几个家眷商量告官。
  谁知这县令竟然说俺的丈夫死在草原,说俺们失心疯,当下把俺们打了出去。
  几个男的不死心还去官衙,竟然被县令诬告说他们聚众意图谋反,当即判了他们立枷,站站笼,他们被活......活地吊死了。”
  (注释:站笼,一种木质牢笼,上下分层,囚犯纳于其中,蜷伏而不能屈伸,常用于审讯逼供或重罪犯。)
  “贵人,俺也是......俺哥哥也是两年前这样失踪的。俺还被官府打断了三根手指,打瞎了一只眼睛。”
  “俺的父母也是在宁远失踪的......”
  望着这一张张饱经风霜,受尽人间苦楚的脸,苏浅吟坚定了要为他们讨回公道的决心,她柔声地问道:“你们现在有线索吗?”
  “俺们打听到宁远官府和安兴的龙虎寨交往甚密,可是这龙虎寨和宁远相隔十万八千里,俺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和俺们亲人失踪有什么关系?”
  “龙虎寨是吗?我知道了。”寒风灌脖而入,可苏浅吟感觉不到一点冷,因为她对受苦众生的怜悯犹如火山熔岩奔腾在她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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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傍晚,雪停了,苏浅吟撩开车帘,看见武弘城矗立在前方不远。
  她差不多有八年没有回到老家了,苏氏是武弘当地大族,族里的人大多住在武弘城外的庄园,不过比较显赫的几房如今都在城里为官。
  孙佳碧也在武弘城里居住,苏浅吟便让车夫直接进城,谁知,还未接近城门便听见天边打雷似的传来轰轰巨响。
  接着是无数人奔跑呼号的声音:
  “鞑子来了!”
  “快进城里去!”
  “快点啊,要关城门了!”
  苏浅吟心脏狂跳,手足冰凉,撩开车帘,只见无数布衣草履的百姓在奔跑,汇聚成汹涌的人流,互相推挤着、踩踏着,很快就拥堵了城门外积雪皑皑的土路。
  身负武功的车夫站起身来,大声暴喝:“驾!驾!”奋起全力鞭策骏马,驱使着马车疯狂奔驰。
  道上的百姓躲闪不及,横七竖八被撞飞出去,哀嚎声咒骂声冲天而起。
  苏浅吟被剧烈颠簸的马车晃得七荤八素,用力抓紧了车厢内的扶栏。
  只听滚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潮头一浪接一浪在身后追着,金戈铁马之声中夹杂着一阵阵哀号惨叫。
  马车从人流中冲出一条路直朝城门而去,在厚重的城门即将关上的瞬间,车夫展现了高超的驭车技术。
  他直接丢掉鞭子,以缰绳为马鞭,暴吼一声,猛地一拉缰绳。
  拉车的骏马被他的巨力所掌控,奋起四蹄飞腾而起,马车竟然从城门所剩无几的间隙冲了进去,接着又在进城的大道上继续奔驰。
  苏浅吟趴在车窗往后看,正好看见城门即将关闭的瞬间,几个髡头辫发的疏勒骑兵纵马跃来。手中刀光闪过,那些没来得及跑进城的老百姓,顿时血肉横飞,身首异处。
  从这天起,疏勒骑兵将武弘城包围了。武弘苏氏原定在年节要进行的大型祭祖只得取消。
  疏勒人围城期间,并不是每天攻城,他们要到附近庄园打劫。
  有时候三四天攻一次城,有时七八天攻一次城。
  故而,城内的兵力也还算能够抵挡,粮食也还足够,家家户户都有存粮。
  苏浅吟和母亲借住在郡守苏亢的宅子,是一个对街开门的单户独院。
  孙佳碧问浅浅怎么跑这里来了,苏浅吟只说她逃婚了,不愿意嫁给叶东池。并没有提到奕六韩,亦交待了那车夫什么也别说。
  年节这天,苏浅吟和孙佳碧母女俩准备包一顿素馅饺子吃,娘儿俩正对坐在桌案边拌馅。
  突然间桌上的那碗水开始晃动,接着发现是桌案在摇晃,再接着觉得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掉在水碗里。
  房门被“砰”地撞开,族弟苏敢跑进来,满面惊恐,“不好了,疏勒人又攻城了!”
  满大街都响起纷乱杂踏的脚步声,无数人在奔走呼号,“鞑子攻城了!”
  “五弟,你要上城楼吗?”苏浅吟见他喊了一句掉头就跑,忙追在后面问。
  前几天苏敢跟她说了几个族兄都上城楼打过疏勒人,就他没上过。
  “我要去!我去北城楼,疏勒人这回主攻北门,不知道他们从哪打听到北门最旧,已经不堪一击!”苏敢的身影很快消失。
  苏浅吟只觉一颗心要跳出胸腔,她和孙佳碧一起到了郡守苏亢的主院,和所有女眷聚在一起,似乎只有大家在一起才有勇气面对即将来临的灾难。
  城外金戈铁马声一阵阵传进城中,夹着着轰轰隆隆的巨响,不久,只听院外一阵喧哗。
  女眷们都惊恐万状地涌到正堂,两个族兄正抬着缚辇(担架)进来。
  苏浅吟隔着她们发髻的间隙,看见缚辇上躺着族弟苏敢的尸体,肚子上一个巨大的血窟窿,往外流淌的肠子已经搅成血肉模糊的稀泥。
  “北门快要守不住了!”族兄抹了满脸血汗嘶声道,放下缚辇就又飞身跑了出去。
  女眷们都满脸惨白地瘫倒下去,其中有人直接吓晕在地。
  有个女眷抱住孙佳碧大腿哭嚎,“天柱(苏崴)在时,鞑子哪里打到过武弘……”
  苏浅吟被巨大的绝望和恐惧笼罩,双腿不住发抖,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这一路过来,她看到好多庄园被烧毁,各种尸体断肢狼藉于道,那些赤身裸体的女尸惨不忍睹的下身……
  她伸手到袖中暗暗握紧了龙鳞匕,那是奕六韩送她的匕首。
  她不知道,这把匕首曾经被另一个女子用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